第106章 渡劫(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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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

    王楠不敢相信, 瞬間的興奮轉為懷疑。他斜睨蕭玉, 想從這張不懷好意的臉上找到蛛絲馬跡,可惜蕭玉從沒像此刻這樣嚴肅認真,愛笑的眉眼帶著股無奈的陰沉。

    “其實我早就該放手了, 拖了這麽多年半點好處都沒撈著,反倒讓人徒生怨恨。我不想被人恨著,我也不想讓她難過, 如果我走她能過得好, 一切足矣。”

    王楠不知如何作答,本來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可聽他幽幽道來,反倒多幾分傷感的意味。

    “你走了會去哪兒?投胎嗎?”

    蕭玉搖頭。“我生前做了太多惡事, 沒資格轉世投胎。我會將她的罪孽受之,一並帶走。”

    他的意思是飛灰湮滅,死得幹淨徹底。王楠聽明白了,敬佩之餘又替他惋惜。

    “難道沒有別的法子嗎?”

    蕭玉再次搖頭, 很堅定。

    “這是最好的選擇, 對她對我都好。不過再此之前, 我有一個請求, 希望能借你肉身一用,別擔心,隻是借十二個時辰,午時一到我自然會把身子還你……我也隻有這麽多時間了。”

    王楠聽後很猶豫,他不知道蕭玉會拿他的身子做什麽, 萬一還給他時缺胳膊少腿怎麽辦?正想到此處,蕭玉突然笑了,仿佛已洞穿他的心事。

    “放心,我還得留你肉身用來照顧她,再說了,拿你身子做不可描述的事,豈不是便宜你了?”

    王楠不語,過了很久,或許是幾個世紀,他終於點頭。

    蕭玉如釋重負地深吐口氣,隨後手捂額頭低笑起來。幾許留戀、幾許不情願全都化作無奈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黃泉道裏。

    “接下來的話你可聽仔細了。”蕭玉斂起笑,肅然道:“我走之後司妍就與常人無異,生老病死逃不過,你可得照顧她一輩子。還有,她討厭辣椒、大蒜、韓式菜,你帶她出去吃飯千萬別點;她喝水有講究,泡茶隻愛山泉水,所以把你家的桶裝水全都換成xx山泉的。她不喜歡豔色,衣服愛挑素淡,洗衣隻能手搓,放洗衣機她會生氣……”

    “其實她什麽都好,很懂照顧人,會燒一手好菜,刺繡功夫無人能及,偶爾會發點‘小’脾氣,但這都無傷大雅,我希望她能過得開心,同樣也希望自己沒看走眼。”

    蕭玉無形中施以壓力,他心中海枯石爛的愛情太過理想,或許某天王楠與司妍會因一件小事拌嘴,接著又會因這件小事互相猜忌,分道揚鑣,即便現在說得好,將來又有誰知道?

    王楠心中也無解,他想著當下的愛情,一觸及到她胸膛就熾熱如火,不管將來隻論現在。

    “放心,我會按照我的方式,盡全力去愛她照顧她。”

    蕭玉聽完他的許諾勾起唇角,露出釋懷且欣慰的笑。

    “謝謝。”

    ***

    半夢半醒之間,司妍感覺右臂一陣劇痛,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摸,冷不丁地摸到一節不屬於她的手指。她驀然驚醒,睜開眼就看到一張十分稚嫩的童顏,七八歲的年紀,兩眼淚汪汪的。

    他一麵抽泣一麵問:“你還疼嗎?”

    司妍詫異,低頭看向自己的身子,穿得是古時的衣著,底下是古時的榻。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惹父親生氣,你也就不會挨他訓罵了。”

    小童依然在哭,傷心地抹著眼淚,他纖細如瘦杆的小臂上布滿深淺不一的傷痕,有新有舊,有輕有重。

    司妍心弦微顫,不由酸澀起來,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摸起他的額頭。

    “沒事的,阿玉……”

    阿玉?阿玉?

    多熟悉的名字,幾番流轉似水般淌在舌尖,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她想起曾經有這麽個人與她相依偎,在夜裏互舔著舊傷新痕,熬過春夏秋冬。

    她怎麽會把他忘了?!怎麽能把他忘了?

    “阿玉。”

    司妍不由自主握緊他的手惶恐萬分,再抬眸時,麵前已不是剛才的小童。阿玉長大了,白麵烏發,俊眉朗目,十五六歲的年紀已是郎獨絕豔,世間無二。

    而她……老了。

    雙手不如初遇時嫩滑,發間竟有銀絲,她不過二十有餘卻老成這般,或許是夜夜傷懷,亦或許是夫君拳腳相加,總之……她年華漸逝。

    “你沒事吧……阿娘。”

    他蹙起眉,憂心忡忡,阿娘二字叫得勉強。司妍記不得了,這是在何時何地,她不自覺地縮回手,不敢與之親近。

    他端著湯碗有意靠過來,勺起一匙湯藥往她嘴裏送,她嫌苦不由扭頭,他竟大膽扳過她的臉,硬把藥汁塞入她的口。

    “醫士說你吃過三副藥斷骨就能好。”他語氣有點難過,麵上卻勉強笑著。“我昨夜勸說過父親,讓他別這麽對你。”

    “不礙事,小傷。”

    司妍故作堅強,可心早已成沙,傷痛淅淅瀝瀝將所有心事掩埋。

    她一笑,又擺出家長的模樣,語重心長地問:“裁的衣裳可都合身?車馬可都安排妥當?”

    “一切都已辦妥,您放心。”說著,他垂眸,幾番欲言又止。她望著他的口,隱隱地有絲期盼,可究竟在盼什麽,她全然不知。

    光陰流轉,豔陽落下,瞬間天就暗了。他沒有離去,靜靜地坐在橘光中打著手影,一會兒變出兔子,一會兒變出蝴蝶。

    “當初我生病時,你就這樣陪了我一夜。那時我就在想,等你生病,我也要這樣照顧你。”

    他笑著,蝴蝶伴著他的笑落在她的影子上,與她融為一體……

    司妍陷在夢境裏無法自拔,好不容易找到丟失的那塊,卻讓她無所適從。她看著他走入晨曦,看著他上馬,看著他……沒等到他回頭。

    是夜,有人叩門,很輕的三聲。她詫異,起身相迎卻見一張惡心嘴臉。

    “夫人夜深不眠,是在等著誰?”

    來人公子卿,蕭侯男寵,風流輕挑。她立馬命他滾,他竟然大膽抓起案上絲箋,大聲念道:“吾兒,別來無恙……”

    “住口!”

    司妍發了瘋似地去奪他手中物,他故意往身後藏,得意洋洋地笑著道:“此乃你的罪證!”

    “你滾!我與阿玉清清白白,容不得你汙蔑!”

    “嚷得這麽響,我看你是心虛……”

    他說對了,目光如針直刺她心窩,她來不及遮掩,閃爍的雙眸漏出丁點兒慌亂,可是她何錯之有?

    司妍理直氣壯,正欲辨駁卻被他推倒在案上,墨灑一地,汙了好端端的席。

    竹席何其無辜,染了髒洗不淨,隻得扔去,但凡人見此席大多說其髒,鮮有說其可惜。

    司妍便是這塊席,潑了髒墨,汙其一生。她恨,雙手緊扣住案邊摳下幾塊烏漆,叫天喊地怒訴不公,天地不靈,她隻能咬牙飲淚,落得與從前一樣。

    風停雨止,喉間尚留幾口喘氣,她摸到利刃,想來個了斷,忽然有人破門而入。

    “冤枉!冤枉,是她勾引在先,還有……她她她還色誘小公子,我是抓到其罪證被她下了**湯,才落得如此啊!”

    惡人先告狀,蕭侯怒目圓瞠,猶如地府惡鬼。她連口都沒開,就被青銅燭台擊中頭顱,一下……兩下……三下……

    她隻覺得越來越輕,輕到飄出皮囊。

    司妍仍然記得屋內狼藉一片,紅的、黃的、白的、黑的……全落在她的殘軀上。真是的,死了都那麽髒,水已洗不淨,隻能用血,一遍一遍洗涮著別人強加於她的惡。

    “司妍,你罪孽深重,可知錯?”

    腦海裏忽然響起閻君威嚴聲音,司妍回想千百年來的種種,早已看透了,她伏身低首,恭敬而道:“知錯。”

    “好,念你有悔悟且已贖清罪孽,本君網開一麵,讓你再世為人。從此之後,你好自為知。”

    話音剛落,司妍忽然覺得身子一沉,還未緩神已置身另一個世界。

    一切都還沒問清楚呢。

    “啊,你終於醒了。”

    耳邊響起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司妍十分茫然,抬眼看去,汪楷正坐在床邊手裏端著杯水。他笑容淺淡,仿佛等她許久,她一下子忘了夢中事,坐起身轉動幾下受傷的右臂。

    “你沒事吧……”

    他把水遞到她嘴邊喂她喝幾口,然後又幫她捏幾下肩。

    “這樣可舒服些?”

    司妍心弦微顫,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她抬頭看下牆上的掛鍾,正是上午十點。

    “結束了嗎?”她喃喃低語。

    汪楷點點頭,說:“王樺已死,肉身都已經找回來了。蕭玉與我說他任務完成,領賞去了,至於你……閻君有說什麽嗎?”

    司妍愣了下,忽然想起閻君有過交待,說她能再世為人。她不信,想起身感覺有何不同,忽然汪楷按住她的手,極溫柔地笑了笑。

    “你頭發有點亂,我先幫你梳幾下。”

    話落,他拿來一把木梳,齒很密的梳,慢慢地,輕輕地梳理起她及腰長發,不放過任何一絲淩亂。

    “鬢發如雲,不屑髢也。”

    他突然冒出一句文縐縐的話,詩經上的詩句。司妍木訥地坐在原處,聽不進他的話,隻覺得心裏空蕩蕩的。

    她握起雙手感受生命的氣息,有脈博的跳動,也有人的溫暖,可不知為何,她高興不起來。

    “梳好了,來。”

    汪楷突然拉起她的手,把她往鏡前扯,鏡中映出一個女人,烏發長而直,臉蒼白無色,就像個女鬼,而汪楷的眼神始終深情,仿佛看著天底下最美的女子,陶醉於她的顰笑間。

    這是我嗎?司妍很震驚,千百年來,頭一回在鏡中看到自己,陌生得認不出來。她不由伸手觸碰鏡麵,然後再摸摸自己的臉,驀地轉過身不願再看。

    “怎麽了?”汪楷扶住她雙肩輕問。“你害怕嗎?”

    司妍雙手擋著臉不知所措,她一直在想著蕭玉,隻有他能解她心中亂麻。

    蕭玉……阿玉……阿玉……蕭玉……

    夢境中,他們長得一樣。

    “不舒服再睡一會兒吧,剛剛還魂的身子還得適應。”

    汪楷邊說邊扶她上床,然後又喂她幾杯水,不知不覺一個小時就過去了。

    還有十三個小時,這副身軀就得還給真正主人,蕭玉看著再次陷入沉睡的她莫名些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啊..計算錯誤..還有一章,總之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