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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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滴樹葉上的水落在傷痕累累的麵頰上, 略微地有些發涼。

    已經在這個深坑裏麵昏迷了四五天, 因為極度的饑餓而蘇醒的晉鎖陽眼神迷茫地朝上看, 隻感覺到夕陽的光線讓他脆弱的眼眶發紅起來。

    這讓他皺著眉下意識地就想去找自己隨身攜帶的眼鏡, 可是拿手往臉上慢慢的一摸,他才發現自己鼻子上的眼鏡原來已經不見了。

    而因為這個抬手找眼鏡的動作, 他無意識地牽動了身體和背脊的其他關節。

    伴隨著嘎啦葛拉的詭異怪響,被腿部的劇烈疼痛弄得悶哼了一聲的白發青年咬著牙低頭一看,就發現他的右腿正以一個令人同情的悲慘狀態癱軟在泥地裏。

    這種感覺……難道是……?

    餓得發暈的腦子裏雖然還是混混沌沌,但整條腿完全沒知覺的感覺還是很清晰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白發青年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形容自己這幅不幸落難, 倒了大黴的糟糕狀態。

    隻能在片刻的沉默後,煩躁地拖著自己的斷腿重新慢慢倒回泥地裏去, 又閉上發紅眼睛摁著太陽穴在腦子裏回想了一下,在他昏迷之前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而這麽費勁地一想, 重傷之下身體根本無法動彈的晉鎖陽可算是想起來了一些模模糊糊的事。

    等他意識到自己連同那個一起上山的石縣長似乎都是被那個傻老漢給騙了, 那傻老漢之前不僅將他們一起帶到了一個奇怪的雞籠型岩石邊,還忽然發狂叫喊著什麽殺公雞殺公雞之類的話, 接著就把他一個人從岩石上麵就推到了這下麵來。

    而被用力推下來之前,依稀記得那麵目猙獰的老漢朝自己臉上撒了什麽類似禽類血液的粘稠液體, 緊接著還有一群渾身長毛, 身形矮小的怪物在後麵發瘋追著自己。

    當時沒看清那究竟是什麽動物的晉鎖陽遲疑著將手指落在自己的臉上摸了一下, 緊接著,他原本還算鎮定冷靜的麵容就一下子僵硬甚至轉至蒼白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本來還長得十分正常的臉上好像忽然出現了什麽奇怪的變化,皮膚醜陋猙獰, 疙瘩很細很小,兩隻眼眶分的很開,鼻子幹癟的可怕,嘴還尖尖的嚇人得很……簡直……簡直就像什麽禽類一樣……

    而忍著痛爬起來看向旁邊的水窪又紅著眼眶看向自己,下一秒,臉色蒼白的晉鎖陽就看到腳下水窪裏有一張和一般被人類卷煙的禽類相似,還長著一頭白頭發的怪臉在死死地盯著自己看。

    【人麵禽】:中國古代因為環境,水源等病理原理而出生就形成麵部畸形的活人,舊時少部分地區將這類麵部畸形嬰兒喂食米糠,稻穀等物,再渾身沾滿泥土毛發與雞鴨等禽類於圈中混養,待毛發無法脫落徹底長大徹底為禽,即抽出腸胃下鍋宰食。——出自《三說》

    這段似曾相識的文字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出現在了晉鎖陽的腦海裏,前幾天還出於個人興趣對這種古代誌怪故事研究得很頻繁的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從這座深山中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會看到自己的臉上竟然會長著一張人麵禽一般的怪臉。

    而當下沉下臉的晉鎖陽急忙什麽也不管就想去把自己的那本記錄了許多誌怪故事的筆記找到,等發現自己的手機,眼鏡似乎因為高空摔落而丟失,唯獨留下那本私人筆記和金黃色的虎威掉落在一旁後。

    滿頭大汗的他剛想再次忍著痛伸手去把自己的筆記給艱難地拿回來,麵容醜陋,如同禽類的白發青年接著就眼看著自己的那本被汙泥弄得很髒的筆記好像自己忽然就輕微地……原地挪動了一下。

    晉鎖陽:“……”

    這種大白天活見鬼的遭遇可把本就身心遭受重創的晉大少給嚇了一跳,但鑒於他這人打小就喜怒不形於色慣了,所以他表達自己忽然受到驚嚇的方式,也僅僅隻是臉色發白發僵地瞪著那本筆記本一直不吭聲。

    可那本忽然具備了行動能力的‘筆記本’顯然無法明白他此刻複雜又崩潰的心情,因為在一陣詭異又恐怖的挪動之後,沉重的‘筆記本’底下壓著的另一個東西終於是狼狽地探出頭,又揮舞著四肢冒了出來。

    等這趴在地上的小家夥慢吞吞甩開一身的泥點子,又一搖一晃地像隻蝸牛一樣地蹦跳著出現在晉鎖陽眼前。

    躺在地上的白發青年隻臉色發白地發現,這可憐地被壓在他那本筆記本底下的不是別的東西,竟然是一個手腳和頭部都由軟乎乎的泥土捏成,隻有尋常人一根手指大小,臉上還沒有任何五官存在的‘小泥人’。

    而這智力水平明顯不高的‘小泥人’似乎也意識到一動不動的晉鎖陽此刻正在詭異地盯著自己。

    所以在呆呆地撓了撓頭又思索了一下之後,它先是蹲下來在附近四處尋找了一下,又在好不容易找到一截樹枝又費解地折斷了一些之後,才捏著自己的樹枝筆在地上一筆一劃地認真寫道,

    【姓……師……你……終於……醒了啊……】

    “……”

    【姓師……你怎麽……不理我……啊……】

    “……你……你是誰……姓師……又是誰……?”

    並不知道它究竟在叫誰,姓師又是什麽東西,麵露警惕的晉鎖陽麵對一個泥人忽然能動能跳還能和自己說話哪怕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心理素質,可是一時間已經習慣了外麵正常世界的他還是有些接受不能。

    而那兀自蹲在地上的‘小泥人’見狀也有些苦惱,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和他解釋眼前發生的事,於是它隻能撓撓腦袋又接著在地上老老實實寫道,

    【我是……幫姓師您……幹活跑腿的……姓師娃娃呀……很久很久以前……我是被您……用筆畫出來的……後來……後來……我就被您……用紙折出來的……現在我……我……長……長大了,變成泥捏出來的了……哈……哈……哈……隻要您一倒……倒大黴,哦不……不是,曆大劫……我……我就會自動……從姓書裏……出現啦……】

    晉鎖陽:“……”

    說話大喘氣,做事慢吞吞的姓師娃娃這麽在地上寫著似乎還委屈巴巴地抬頭‘看’了倒黴的晉鎖陽一眼。

    可惜嘴角抽搐的晉鎖陽本人實在是不能理解它這番亂七八糟,壓根沒個章法的自我介紹,所以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其實還是什麽也沒聽懂的晉鎖陽隻能捂著自己醜陋的臉倒在地上沉默了一下,又皺著眉嘶啞著聲音試探著問道,

    “……所以……你現在是出來幫我的?”

    【對……姓師娃娃……就是給姓師……幫忙解憂的……】

    “……那你看見我手機了嗎?能幫我……報個警或者聯係一下我在山下的下屬嗎?”

    【手……機?手機……手機是什麽呀……】

    傻頭傻腦的姓師娃娃明顯一臉茫然。

    “就是一個方的,也有點長……有時候會忽然發——”

    說到一半就忽然僵硬地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幅根本不像人的怪模樣,哪怕找到了手機也根本聯係不了任何人,哪怕聯係了山下的人也隻會被當成妖魔鬼怪對待,被逼得根本無路可走的晉鎖陽心裏一方麵煩躁的很,一方麵還是皺著眉躺在地上耐著性子繼續道,

    “……就是一個發光的東西……你看見了嗎?如果沒看見……暫時也沒什麽關係……”

    【哦……哦……發光的好像看見過……】

    “在哪兒?”

    【被一群住在附近的小孩子……撿回去了……我有點害怕陌生人……所以就不敢出去阻止他們……】

    “……”

    這個回答一下子讓本來還抱有一些試圖自救打算的晉大少忽然感覺到了窒息般的無力感,不明白連小孩子都會害怕的小泥人究竟能幫自己幹嘛的他一時間隻能茫然地看著頭頂的大坑,似乎是想問問上天安排這麽莫名其妙的一出究竟是什麽意思。

    等麵色疲憊發白地和地上的泥土娃娃對視了一眼之後,壓根不知道該怎麽和這個小泥人正常溝通,卻也不想嚇壞好心幫忙的小朋友的他才捂著自己醜陋的臉盡量心平氣和地開口道,

    “……嗯,謝謝……但你現在……能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麽地方嗎?”

    【啊,這裏是……這裏是雞籠岩石,是公雞郎和老孩子們的地盤……】

    “公雞郎?”

    腦子裏好像是第二次聽到公雞這個詞了,雖然不明白這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其中有什麽特殊含義,莫名其妙被人麵禽的詛咒纏身的晉鎖陽還是出於疑惑低頭問了一句。

    而出現在這裏明顯就是想告訴他什麽的泥娃娃見他主動發問了也稍微思索了一下,接著才蹲在地上難得不結巴地緩緩寫道,

    【公雞郎是……母雞的夫家,是……是雞籠岩石的主人,他們當年是在山洞洞裏拜的堂,平日裏恩愛的很……很多……很多年前……他的妻子母雞在一個紅色月亮的夜晚……被八個從另一天裏無意中闖入到這裏的活人給吃了……】

    “……”

    【這些人裏麵包括了……一個年輕人,一對夫妻……三個學生……一個老人……還有一個逃出去的孕婦……所以公雞郎就發怒了……他發誓要懲罰當年所有害死……他妻子的人……無論男女老少……一個都不放過……東山本地這才有了公雞郎要抓公雞的侗族歌謠……這麽多年了……其他人都已經死了……隻有一個在當年本該也死了,卻意外獲得兩輪活命機會的人活到了現在……】

    “……”

    【而那個人就是……您……姓師……那個逃出去的孕婦就是……您的母親……公雞郎現在還在山裏想要抓您……把您的皮剝下來再把腸子活生生掏出來呢……】

    這話讓本來還在低頭認真聽著晉鎖陽忽然就愣了一下,等意識到小泥人確實是在實話實說,他先是臉色不太好地看了自己手掌心裏的那塊薑黃色的虎威一眼,隨之腦子裏也想起了自己母親臨終時曾經一遍遍不厭其煩說出的遺言。

    而哪怕不願接受眼前這個離奇又詭異的事實,此刻已經遭了難,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幫忙的晉鎖陽卻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和自己的母親曾經都是從那個神秘的公雞郎手裏逃出來,如今又再次被纏上的麻煩局麵,

    所以當下臉色發冷的晉鎖陽隻能看向目前唯一能告訴他一切有用線索的泥娃娃,又皺著眉開捏著發涼的手掌提出自己的疑問。

    “我的臉會變成現在這樣……就是公雞郎對我和我母親的報複?”

    【是的……您的臉被公雞郎的堂弟潑上了母雞死去時怨恨活人的血……隻有找到一個年齡恰好的侗女尋得她肚皮裏供養子孫魚長大的新鮮羊水,再把那些寶貴的羊水塗抹到臉上才能恢複原狀……否則您就……隻能一輩子和公雞郎一樣頂著這張臉躲在這山裏無法出去……】

    “……那如果公雞郎真的想殺了我,為什麽這次隻是把人麵禽的詛咒放在我臉上卻放過了我?”

    【因為您……身上帶著範家老祖宗……當年送給您保命的虎威,看在範家老祖宗……是本地祖神的麵子上……您可以從它手裏僥幸逃脫三次……】

    “……那我如果躲過你說的兩輪時間,我還有機會……能安全地逃出這個雞籠岩石嗎?”

    【可以……兩輪之後,公雞郎對於二十四年前與人結下仇恨的記憶就會消散……隻要您在山中……熬過了過年之前最後這十天,您這輩子就可以逃脫……公雞郎的報複……但是前提是……您得在山裏……躲過公雞郎和老孩子的尋找十天時間……就像小孩子們在樹林玩的那個抓公雞一樣……您可以找地方把自己藏起來,但必須……躲過它們瘋狂想要殺死你的一切可能……才能有機會從這裏逃出去……】

    “……它們……什麽時候會找到這裏來?”

    【隨時都可能……虎威還有最後一次保護您安全的機會……紅色月亮再次升起來的時候……公雞郎就要派手下老孩子過來抓你了……不過姓師……你別擔心……其實我也是能幫點忙的……隻要有泥土……我就能變大……額,雖然變大了……我也打不過那些可怕的老孩子……】

    泥娃娃蒼白的安慰說著說著也停下來了,明白這種完全強製性的抓公雞遊戲簡直是就和無間煉獄一般殘酷折磨人了,被半強迫地關在這恐怖深山裏和一個根本沒見過麵的仇人生死博弈的晉鎖陽一時間隻臉色蒼白地死死地盯著自己已經斷掉了的右腿,半天嗓子裏也沒有發出任何正常人的聲音。

    而就在一旁麵露遲疑的泥娃娃準備再悄悄告訴他山裏其實還有一個公雞郎的克星時,他們頭頂的大坑旁邊卻忽然傳來了一陣類似小孩子們嘻嘻哈哈,追逐打鬧的詭異聲音。

    再等表情慘白的白發青年搖搖晃晃地撐著地站起來,又抓著手上的虎威艱難朝上麵看去時,他就聽耳邊傳來了這樣熟悉又陰森的歌謠聲……

    【公雞郎,要殺雞】

    【八隻雞關在籠子裏】

    【一隻雞想要進林裏】

    【脖子就被砍斷哩!】

    【兩隻雞想要跳坑裏】

    【腦袋身體卻全分離!】

    【三隻雞想要躲洞裏】

    【眼珠紮穿死掉哩!】

    【還有一隻老公雞】

    【粉身碎骨沉河底!】

    【隻剩下最後一隻雞】

    【公雞郎一定要抓住你,抓住你——】

    這遠遠傳來的歌謠仿佛一種恐怖的魔咒,將人還站在坑下麵盯著上麵的晉鎖陽一點點就給包圍了起來。

    堅持著和他呆在一塊的泥娃娃明顯有些害怕地發起了抖,隻敢躲到晉鎖陽的身後就膽小的抱了頭。

    見狀壓根也沒指望它能幫自己的忙,彎下腰,瘸著腿的晉鎖陽咬咬牙就把這‘小泥人’拎著放在肩膀上放好。

    而隨後,頭一次麵對這種危急情況的白發青年先是用力撕下自己的襯衫一角將自己暫時沒解開人麵禽詛咒的臉完完整整地包了起來,又在把一旁斷成半截的一段枯樹幹和早已經準備好的虎威握在了手裏。

    等感覺到一道道矮小的扭曲黑影開始遠遠朝這裏靠攏,額頭上已經都是冷汗的他先是蹲下來將一塊腳邊的小石子忽然朝自己的頭頂拋擲了起來,又在眼看著數十個‘老孩子’怪叫著撲向自己後,用虎威的光芒一樹幹揮開了七八個,這才忍著腿部斷裂的劇痛一下子跳上坑旁抓住洞壁並衝著肩膀上的小泥人命令一聲道,

    “泥娃娃……快,快變大……帶著我們兩個,一起……往前……跑!!”

    ……

    秦艽告別送他上山的老塔回到他生活了多年的範村的時候,時間上已經接近傍晚結束了。

    遠處的暮靄沉沉落下,天邊烏雲密布,看上去有夜間隱約要打雷下雨的趨勢,與冬天山林接壤的地方更是到處都是一片粘稠惡心的血紅。

    視線所及,整個小村莊內部還是和他離開前的一樣充滿了村民們各種生活農作的痕跡。

    耕具水桶和手工竹籃在路邊隨處可見,那些屋簷下掛著臘肉和豬腿,造型極富侗家本土特色的木質結構小吊樓也都如往常那般一入夜就早早地點上了廉價的土油燈。

    油燈照射的窗戶上能隱約看到有男人,女人或是小孩子的影子組成的本地人家庭,有正坐在一起低頭吃飯,有的則在一種低低的聲音在交談著。

    1不過令人感到比較奇怪的是,範村所有村民的影子從頭部看過去好像都有點龐大的過分,頭頂有觸角,也有毛發,肢幹纖細,身後有蟲翅,呈現頭重腳輕,類似某種節肢類昆蟲的奇怪樣子。

    可將這簡直可以說毛骨悚然的一切都盡數看在眼裏的秦艽卻是一副完全習以為常的樣子,仿佛早已經見慣不慣,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著手上的煙一邊便摸著黑進入了眼前的村子。

    而進村還沒多久,他就首先遇上了同村裏認出他來的‘熟人’。

    畢竟他這張被他自己用某種特殊的方法改變過的臉在本地生活了快二十多年了,村民和他之間的關係自然也都是再熟悉不過了。

    像眼前的這位範村老鄉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家中都正好有個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平時也一起下山做點小生意,所以往年逢年過節,他們一家照常也都是要邀請秦艽和他的養女楊花來家裏一塊吃飯過節的。

    “唉,眼下深冬到了,山上和河裏都冷得很,現在那河裏的冰厚的,我估計赤水龍王爺都不想待在裏頭過冬了……可摸不到河裏樣子好看的珠子做手串,又摘不到新鮮的草藥,你今年一整個過年都不太好過吧?”

    壓根不知道赤水龍王爺本人因為天生嬌氣又難伺候,整天怕冷又怕熱的,所以一年四季往往隻有兩個月不到的時間才會呆在自己那條赤水裏。

    範村老鄉如此說著還搖搖頭感慨了一下,而聞言的秦艽則一副完全習以為常的樣子,先是麵無表情地停頓了一下之後才緩緩開口回答道,

    “家裏還有些曬幹了的草藥和之前沒賣出去的手串,不過平時就我和楊花兩張嘴吃飯,花銷不大的。”

    “嗯,那就好那就好,要是有什麽困難直接說,鄉裏鄉親的也沒什麽……”

    老鄉這話聽著明顯是好意,而既然講到了被留在家中的楊花,秦艽肯定就要再主動問問一直留在範村的養女最近的情況了。

    於是照例是一番寒暄和交談過後,隨手遞過一支香煙過去的秦艽先是向這位範村老鄉詢問了一下楊花今天是不是在範細家吃晚飯,得到老鄉肯定的回答後,他也才放心地跟著點點頭。

    可正當他想著先不回家去,直接繞到範細家把養女接回來的時候,那位除了低頭咳嗽和抽煙一直都沒怎麽主動吭聲的老鄉卻忽然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拍了下腦袋就麵色無奈地來了一句道,

    “哦哦,慢著慢著,剛剛我都忘了和你說了,下午的時候,你家那個,我家那個,還有範細家的那個,這幫不知死活的孩子好像都一起跑到雞籠岩石下麵玩去了……”

    “雞籠岩石?那沒出什麽事吧?”

    “沒有沒有,幸虧範細她發現得早,拿著家裏的笤帚急忙追上山的時候,正好把躲在林子裏還沒來得及跑遠的他們給一起抓了回來……”

    “……”

    “你說說這幫孩子大過年的是不是一點都不讓人省心啊,我家那個被我老婆打了現在正在家又哭又鬧呢……不過說來也怪,這幾天山上的老孩子確實動靜很小……就和忽然找到別的好玩的東西了一眼……啊,這麽說起來,今天都已經214號了吧?再過幾天就是楊花的生日了……正好你也回來了……”

    “……”

    “唉,這麽想想,時間一晃可過得真快啊,距離你當年把她從河邊抱回來養著都快十二年了……這麽久了你也沒成家……也是怪難為你的……其實要我說,楊花現在也快長大了,你不如就好好再考慮考慮,趁著大過年地四處找人相看相看,見到各方麵條件合適的,你心裏也覺得不錯的就往家裏添一口人吧……一家三口才是最齊整的,好歹一個人沒那麽孤單……”

    老鄉的好心說出的這番話,一直盯著山上那個方向的秦艽一時半會兒沒有仔細去注意,隻是隨後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又和往常麵對這種勸告時一樣語氣敷衍地低著頭回了句嗯,是啊。

    而經過這件事之後,隨手掐滅了手中那支還亮著紅點的煙的秦艽接下來也沒有再做停留,直接沿著村旁邊那口已經枯掉了的水井就快步繞到了範細家的小吊樓前麵。

    可他才剛在那熟悉的小木樓下麵停下,緊接著,站在外頭的秦艽就聽到裏麵傳來老太太的嗬斥聲和阿寶求救般的哭泣聲。

    對裏頭的情況似乎有所察覺的秦艽抬起頭朝上麵就看了眼,剛準備把此刻肯定也在裏頭的楊花叫下來替自己拎這些從山上帶回來的年貨,卻隻聽著裏麵傳來了這樣內容奇怪,夾雜著吵鬧的對話聲。

    “這些帶著血的東西你是從哪兒撿的!這是能隨便亂撿的東西嗎!!你還不快給我說實話!”

    “阿奶……阿奶……嗚嗚,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和楊花在雞籠岩石下麵玩的時候不小心看見的……大家就跑過來隨便撿起來看看……還沒仔細看呢……您就忽然舉著笤帚發火衝我們大家衝過來,然後把大家都抓下山了……”

    “我能不發火嗎!我能不發火嗎!你自己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啊!我說過多少次了不準過去!不準過去!你還敢帶著這些比你小的孩子們一起過去!你們難道不怕被那些吃人的老孩子抓走嗎!萬一這次真出了什麽事,你讓我怎麽和人家楊花的爸爸交代!!”

    “額……可楊花的爸爸不是還沒回家嗎……而且老孩子……就算……看見了您這樣也得被活活嚇走啊……哎喲哎喲!阿奶阿奶你別使勁打我!楊花你別光看著快救救我啊嗚嗚……”

    “啊……啊,婆婆……我們真的錯了……阿寶……阿寶不是故意的……我保證不告訴我爸爸今天到底發生什麽事……”

    “你這個笨丫頭啊……還敢是非不分的幫他!等你爸爸回來我再讓他好好教訓你……快讓開!都給我讓開!!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他!”

    “嗚嗚……阿奶阿奶……我錯了我錯了……我馬上把這些帶著血的東西……都扔回去還行不行啊……啊啊啊!”

    伴著上躥下跳的阿寶這麽一聲崩潰的大喊,還亮著閃爍油燈的小木樓上忽然就朝著下麵的水泥地上扔下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秦艽站在樓下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被扔下來也沒吭聲,稍微停頓了一下,這才一步步走上前,又象征性地彎腰撿起來看了眼。

    等注意到這些被扔下來的東西包含著一隻被摔碎了大半屏幕的手機,一副眼鏡腿都歪了的薄片眼鏡和幾張已經被徹底撕碎了的,幾乎看不清楚人臉的照片。

    隱約意識到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山上和村裏的情況可能有一絲不對的秦艽剛要去接觸地上那隻手機,原本已經損壞了的手機就忽然發出了一絲微弱的,即將完全關機的亮光。

    而看到破碎的手機屏幕上的時間無比清晰地顯示著21月15號18點24分,麵露古怪的秦艽先是將手上動作一停。

    許久,整個人的背脊微微僵硬住的他才跟著回想起了之前和老鄉在前麵發生的那段對話。

    【你說說這幫孩子大過年的是不是不讓人省心啊,我家那個被我老婆打了現在正在家又哭又鬧呢……不過說來也怪,這幾天山上的老孩子確實動靜很小……就和忽然找到別的好玩的東西了一眼……啊,這麽說起來,今天都已經214號小年了吧?再過幾天就是楊花的生日了……正好你也提前回來了……】

    14號?15號?

    心裏麵像是劃過了一絲不輕不重的癢意,緩緩抿起唇的秦艽一時間沒有吭聲,但內心已經升起了模模糊糊的疑問。

    而當他帶著某種奇妙又離奇的預感拿起掉在地上的照片,他所對上的就是眼前那僅剩下半張的,屬於一個白發,紅眼睛,皮膚也白得嚇人的孩子和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

    白頭發的……白頭發的……孩子?

    這個認知就像是某種刺目的亮光一樣劃過他本就有些混亂瘋癲甚至是壓抑許久的心底。

    霎時間,整個範村乃至東山的雲層中都有一絲異常的雷電閃過,層層密布的**後,仿佛龍神心中的怒意和咆哮聲正欲在雲層中呼之欲出。

    等表情慘白,以至於麵頰上的鱗片湊差點顯露出來的秦艽剛想急切地將地上的那些照片進一步查看一下,一直低著頭的他卻聽到木樓上麵傳來了兩聲明顯被嚇壞了的孩子尖叫聲。

    而抬起頭就和上方那兩個滿臉寫著活見鬼表情的孩子對視了一眼,麵色慘白,眸子充血,一個人站在樓下的秦艽先是把手上的這些破手機和照片都給一一地收起來。

    他這才繞過跟著從屋裏一塊跑出來,此刻正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的範細,又一把抓過麵前這那兩個已經嚇壞了的孩子,並接近暴怒地低下頭嘶啞著聲音冷冷開口道,

    “楊花,阿寶……現在趕快一五一十地告訴我……這些東西……你們倆……究竟是從山上的什麽地方……撿來的?!”

    ……

    “轟隆——”

    頭頂雷聲響起的時候,麵色發白,尚不知一場帶著龍神怒意的雷雨即將到來的晉鎖陽正在冬天結滿了寒霜的山林間帶著肩膀上凍僵了的‘泥娃娃’一瘸一拐地跑。

    剛剛在坑旁邊廝打和逃跑過程中,這小家夥意外自己摔了一跤,結果一下子就又從‘大泥娃娃’的狀態又摔回了‘小泥娃娃’。

    但好在,它的身體本身就是泥土做的,所以不至於一輩子無法修複。

    隻是帶著這麽個壓根沒腦子的小拖後腿在身邊一起在這山林裏逃難,總歸是有點麻煩的。

    偏偏晉鎖陽大少爺這個從小都十分死心眼的正直青年對任何弱勢群體又充滿了同情心。

    所以哪怕從坑底艱難地爬出來之後,他自己也因為腿上根本也已經走不動,但他還是搖搖晃晃地堅持著一路帶著這個坑爹的‘泥娃娃’,又把那本之後說不定能幫上他的筆記本也給一起帶了出來。

    而此刻往身後看去,依舊能清晰地看見一路跟著他們,卻怎麽甩也甩不掉‘老孩子’依舊在身後瘋狂地追著,那一雙雙眼珠子遠遠看著就如同頭頂的紅月亮一樣滲人可怕。

    死死包裹住自己那半張人麵禽的臉的晉鎖陽一方麵隻能堅持著腿傷繼續往前麵艱難地跑,一方麵卻被逼得越跑越慢,越跑越偏,眼看著就要……跑上一條懸崖上的絕路去了。

    可顯然,他身上的那塊虎威隻有最後一次使用機會了,不要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再用。

    如果這次用完了,之後在這山上的九天時間更是隻能死路一條。

    在這種情況下,走投無路的他也不可能按照一開始的計劃那樣進入附近的村莊向這裏的本地人求救,畢竟這說到底隻是他一個人的麻煩,萬不能禍及無辜,更不能傷害到不相幹的人。

    而在腦海中快速分析著眼前情況的晉鎖陽努力地集中著自己的精神,卻還是一點點地被這些仿佛無處不在的老孩子逼到了那個雞籠岩石上最靠近下方河水的懸崖上。

    【公雞郎,要殺雞】

    【八隻雞關在籠子裏】

    【隻剩最後一隻雞】

    【究竟跑到哪裏去】

    【抽出腸,剝掉皮】

    【肚裏的娃娃哭啼啼】

    【無論你跑到哪裏去】

    【公雞郎都要抓住你,抓——住——你——】

    而聽著這索命般地歌聲,又被迫麵對著眼前這些離自己越來越近,眼神各個凶狠暴虐的‘老孩子’,聯係到之前‘泥娃娃’似乎想對自己說什麽的晉鎖陽隻低下頭冷著臉地快速開口問道,

    “……泥娃娃……我們現在到底還有什麽辦法可以躲過身後那些老孩子?”

    “……”

    “泥娃娃?泥娃娃?”

    接連問了幾聲才發現肩膀上的小家夥壓根沒有回答他,晉鎖陽臉色發寒地低下頭一看,卻隻對上了臉上沒有嘴的‘泥娃娃’手舞足蹈的動作,還像個猴子似的不停地示意他往天上看。

    而頓時無言以對地僵硬住了臉上表情,又頭疼欲裂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這一晚簡直被各種莫名其妙的事折磨到神經都快崩潰的晉鎖陽隻能站在懸崖邊一步步退讓著那些呲著牙靠過來的‘老孩子’,又抓住肩膀上的‘泥娃娃’臉色十分難看地一字一句地追問道,

    “你嘴裏到底在說什麽!這是什麽意思……天上到底有什麽東西能幫——”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對麵一個猛地撲上來要用爪子撓開他脖子的‘老孩子’給推得從雞籠岩石上又一次摔了下去。

    整個被活生生撞出去的白發青年和‘泥娃娃’一起錯愕地望向眼前黑壓壓的天空,卻隻看見天空的盡頭好像有什麽體型龐大的,十分恐怖的東西隱藏在密集雲層後。

    閃電,驚雷,狂風,一瞬間照亮睜開的白色眼眸。

    空氣中,蝴蝶翅膀上的藍色眼睛,黃綠色的枯葉,飛鳥尾巴上的灰色絨毛都在他黯淡的瞳孔裏一一劃過。

    霎時間,流光溢彩,星河璀璨,凡人滿眼所能看見的山林和天空間到處閃爍著迷離如螢火的光。

    山的深處有許多老嫗在如蟬鳴般尖著嗓子唱歌,唱的是不知名的歌謠,動聽而憂愁。

    可被那群‘老孩子’追趕著從懸崖掉落下來的白發青年卻什麽也無法碰到,什麽也無法觸到。

    隻有那從高處墜落冰湖的背脊劇痛感和包裹住身體的寒冷充斥心頭,以及一雙眼睛,一雙灰色的,仿佛承載著無盡孤寂與痛苦的眼睛在隔著深藍色的螢火中定定地望著他。

    這讓整個人仰著頭往河水中下沉的他忽然有了絲內心酸楚又熟悉的感覺,隻在因為疼痛而疲憊地閉上眼睛的同時,就想要伸出手去緩緩觸碰那個人模糊的麵容。

    而停留在再次因為重傷暈過去的晉鎖陽意識裏最後的一秒的畫麵,就隻是一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和他的徹底交纏緊握在一起的手,以及一條仿佛幻覺般轉瞬即逝的,帶著閃閃發光青色鱗片的……

    龍尾。

    ……

    【把愛中的愛獻給你】

    【就是我的靈魂】

    【把歌中的歌獻給你】

    【就是我的心靈之曲】

    【把願望中的願望獻給你】

    【就是我那顆火熱的心】

    ——《海然海然》

    作者有話要說:  主線開始~

    一萬字,把答應的兩章直接合並了,不好意思有點晚,不過見麵了終於見麵了,這下開心了吧小寶貝們?

    下麵是本次閱讀理解答案公布和羊老師的破題講解時間,如果不仔細看,又說自己看不懂我寫的內容,我下次真的就不管了啊,群麽=3=

    1 對範村村民的長相為什麽普遍會這樣有疑問的,指路第129章,在抓鬼愛好者大舅的那本隨身攜帶的私人筆記中,你會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還是那句話,每一個出場角色都是必要的,不是無用的。

    2 數字標注的兩個地方即為上章略微提到的隱藏伏筆,具體是什麽情況可參考第121章,秦艽與燈芯老人最後的那段關於時間和活人轉世的對話,這也解釋了為什麽舅媽以前找了那麽年,都找不到大舅人究竟在哪兒的原因。

    3另,提前說明一下,最後一個大單元一共分為這樣的五個小故事,《公雞郎之怒》,《子孫魚的傳說》,《婆娑之愛》,《娟娟》,《龍回頭》。

    楊花是本單元《子孫魚的傳說》的主角,聯係大舅目前的臉,她究竟是什麽身份也就不用直接說了吧?她的存在是因為目前的劇情需要她以這樣的方式存在,心裏始終不喜歡這種和主角有關係的新角色的我也沒辦法,反正這個單元劇情結束之後,她人也就不在了回他真正的媽媽的身邊去了。

    4  《海然海然》,一首我很喜歡的蒙語歌,是杭蓋樂隊唱的,有空可以聽聽,我個人覺得很符合舅媽這一章中重遇大舅時候的那種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