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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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書》雲, 羅刹海市,雲中之國也, 雨後常被人所見, 日出則複又消散。

    相傳楚國令尹鬥越椒之子賁皇,受封於苗邑, 此後賁皇後人便多以苗姓為姓氏。

    其民多為豹臉鷹掌, 善於飛行,麵如羅刹, 生性貪婪凶狠,時常半夜飛至人間,屠村捕人為食,遂也稱羅刹鬼是也。

    ——《姓書·苗氏篇》

    隔天清晨, 難得一晚上都沒有被公雞郎的詛咒帶來的疼痛所折磨的晉鎖陽照例是一個人起了個大早。

    拿上放在床頭的鞋襪, 又穿上一步步走出屋簷上還掛著冰珠子的老屋的時候, 他剛好抬頭看了眼堂屋前掛著的黃曆冊子,在看到最上方那一頁上寫著‘辛酉年, 辛醜月,丙辰日, 臘月廿七, 忌出行,食葷’後, 他的目光先是停頓了一下,隨之才皺著眉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外頭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昨天晚上和秦艽分開回來之後,一直到到後半夜他都在做著一些光怪陸離, 仔細想起來壓根也根本沒什麽頭尾的夢。

    一會兒是夢到一條條銀白色的小魚在林子生出類似鏡子湖泊的地方遊來遊去,一會兒是夢到一群大著肚子的侗族女人被一群麵目模糊的豹頭人拖拽著帶到山上,又綁起來燒死在柴堆裏的殘忍畫麵。

    夢境裏,披頭散發,渾身□□的侗族女人們各個嚎哭的淒厲而恐怖,晉鎖陽所能看見的就是皮肉綻開和人肉燒糊的可怕折磨讓她們原本充滿水分和營養的肚子一點點地癟下去,最後皺巴巴的肚皮上竟顯現出一張張麵目清晰,猙獰痛哭如惡鬼般的嬰兒麵孔。

    而那些活生生燒死她們的豹頭羽人見此情形竟也瘋狂地圍攏上去,等用手上的刀斧一具具地刨開女屍們印出嬰兒麵孔的肚皮,麵孔猙獰,長著貓科動物麵目的它們先是一把揪出裏麵還帶著臍帶和少量羊水的幹癟嬰兒屍體,又像是發現什麽稀世珍寶一般捧著那些長著魚尾的嬰兒,並激動地用一種完全陌生的少數民族語言大喊了起來。

    “是魚!!是魚!!!真的是魚!我們竟然抓到魚了!這下我們可發大財了!!把這些值錢的魚都帶回羅刹海市去賣掉!!我們羅刹鬼哪還愁不能擁有比那些狡詐傲慢的龍還要多的財富啊哈哈!!!”

    明明在此之前並不能聽懂任何少數民族語言,但是那一刻站在模糊失真的夢境之外,親眼看著和姓書類似的黃色紙張在自己麵前一頁頁翻過,並上演著這樣類似連環畫般的血腥一幕,還是把耳朵裏都有些發疼的晉鎖陽弄得臉色相當難看。

    而一步步地拄著拐杖試圖上前闖入那凶殘可怖的屠殺夢境,卻始終被那些畫麵內閃爍的刺目金光給硬生生擋住了。

    直到臉色冷厲的晉鎖陽用手中的拐杖擊碎眼前那道金光,又抬手翻過這一頁可怕而鮮紅的夢境。

    站立在恐怖的風暴口之外,以至於整個人都有些站不穩的他卻看到了關於這場夢境的後半段書上竟然是完全空白的,孕婦,嬰兒和豹頭飛人都統統消失,就隻有一個在湖水般的鏡子中顯得麵容哀傷,異域絕美的魚尾夫人和類似腳鏈子在響動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進他的耳朵。

    【姓師——姓師——您能聽得見奴的聲音嗎——】

    【求求您——求求您快來救救奴——還有奴那至今不知所蹤的小女兒吧——】

    【奴原本是一條尋常的子孫魚——十二年前被羅刹海市的海主強娶——從此便一直被鎖鏈和籠子困在天空上方的羅刹海市裏——奴的身後沒有翅膀——所以十二年來始終都無法從雲中之國逃脫出去——而這麽多年——羅刹人便一直奴役那些被關在籠子裏的魚——甚至是活生生吃掉和奴一樣的其他魚——】

    【奴現在隻求您來快救救和奴一樣的可憐魚——再幫奴找到我的小女兒——因為——您要治愈臉上公雞郎詛咒的新鮮羊水現在就在奴這裏——奴一定能幫您——您如果不信——奴現在就可以向您證明——隻求您快帶著奴的女兒來到羅刹海市——求您——求您——】

    “……”

    紅衣的魚尾夫人最後的哀求聲定格在了那麵奇怪的水鏡子裏,麵色一怔的晉鎖陽甚至沒來得及伸出手去抓住她,那個隔著夢境向他求救的女人就徹底地消失不見了。

    這讓本還沉睡在夢中的白發青年一下子從床上睜著眼睛驚醒過來,許久才麵色發白且錯愕地揉了揉太陽穴,又一臉疑惑地看向了已經露出晨光的窗外。

    剛剛那這是夢……還是真的?

    那真的是一條從遙遠的羅刹海市向在自己求救……的子孫魚?

    一時間竟難以分辨這到底是自己腦子裏的臆想還是別的,皺著眉盯著上頭的房梁,與此同時躺在床上的晉鎖陽思索了許久,最終也沒搞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而由於這個夢帶來的某些印象實在太真實,所以此刻基本上完全清醒過來的他竟然也沒有完全忘光,但也隻隱約記得那好像是一群從天上飛到村子上方的豹頭人,鏡子裏哭泣著的魚尾夫人,還有那個依稀叫做……羅刹海市的奇怪地方。

    等注意到睡在他這間老屋旁邊的範細範阿寶還有枕頭旁邊趴著的泥娃娃們明顯都還在休息心裏麵總覺得不太對勁,又看了看天色的白發青年一時間也沒有發出太多動靜。

    隻先勉強平複了一下自己目前還比較混亂的情緒,又徑直去屋前幫範細打了些待會兒早上一家人淘米做飯要用的井水,接著就坐在門口的天井旁開始拆自己臉上的那些紗布。

    這個過程中,牆邊上站著的灰雀在一邊叫喚一邊用爪子刨雪,動靜不大,卻為這幹燥的冬晨意外點綴了幾分生機。

    而想到一會兒自己還得去找昨晚就已經和他約好的秦艽,再和他們父女一起下山去找公雞郎,並不太想讓別人一直這麽等著自己的晉鎖陽手上的動作也稍微快了些。

    可伴著手中不知為何沾上了一些汙漬泥土的紗布一圈圈地落在地上,又將青年瘦削蒼白的下巴尖一點點顯露出來。

    本想和平時一樣彎下腰捧起一些井水擦拭的晉鎖陽在看清楚自己的臉後,卻忽然有些神色不對地停止了手上的動作,隨之意識到不對的他才抿起唇,又飛快抬起手就一把觸碰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和麵頰。

    “……”

    可這麽拿手一碰,心裏本還抱著一絲遲疑的晉鎖陽這才發現井水中映照出來的那半張被朱紅色油墨勾描出的像魚尾巴一樣的眉眼和眼尾的臉真的是自己的。

    而稍稍皺著眉側過臉去,才可以發現臉上原先屬於公雞郎詛咒和傷疤的位置都被那些奇怪的紅色紋路壓製在另半張麵頰上。

    壓根沒弄清楚這是怎麽回事,所以當下隻能低頭捂著自己這半人半祟化的臉的晉鎖陽剛要臉色難看地一下子從井邊站起來,他就聽身後傳來了範細端著水盆一步步準備出屋的緩步腳步聲。

    “阿寶……阿寶,起床了……快起床……太陽都要曬屁股了……”

    搖晃著腦袋上觸角的老太太那念叨聲聽上去一如往常,本來就因為手頭這樁事而有些手忙腳亂的晉鎖陽一聽到這聲音當下臉色沉地更厲害,隻匆匆忙忙抬起頭就想趕忙退回屋裏去。

    可一轉過頭,壓根沒來得及閃躲的他就這樣和一點沒心理準備的螞蟻老太太撞了個正著。

    而從自己那個角度剛剛好看清楚晉鎖陽這半張簡直可以說是翻天覆地的臉,被嚇了一跳的範細當下隻一臉驚訝地瞪大眼睛,隨之才‘碰’地一下扔掉了手上滿滿當當的水盆,又指著他的臉結結巴巴地開口道,

    “鎖……鎖陽?你的臉……你的臉……這是怎麽……”

    老太太這一臉活見鬼的神情可把晉鎖陽也給弄得有些僵硬住了,但一時間麵色難看的白發青年也不知道該具體解釋自己怎麽就會忽然變成這幅模樣,隻一臉複雜地伸出手就想開口解釋,並想讓老太太千萬不要害怕自己。

    而正在這雙方僵持間,隱約聽到自己奶奶在外頭忽然摔了東西的範阿寶也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跟著從樓下探出頭來。

    可一對上樓底下皺著眉站著的晉鎖陽那半張不知道為什麽變宛若山中絕美的精怪般的麵孔,範阿寶這咋呼的小子當即就哇嗚一聲又看直了眼睛,接著才和隻小奶狗一樣瞪大眼睛趴在樓上嗷嗷大叫起來道,

    “啊啊啊!!!鎖……鎖陽哥!!你的臉!!你的臉!!好好好看啊!!看上去真的好……好好看啊!!就和畫畫上的那些在雲裏騎著龍,旁邊還有仙鶴在一起飛來飛去的神仙一樣!!啊啊啊!!!真的好好看啊!!”

    範阿寶這小子這麽用詞無比誇張一嚎起來,可把本來心裏還七上八下的晉鎖陽弄得瞬間愣住了,因為在這之前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孩子頭一句話說的竟然是這個。

    而被自家這倒黴孫子一喊也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剛剛其實也有點被晉鎖陽那張臉給弄呆了的範細老太太先是一臉無奈的抬起頭示意樓上那個臭小子閉嘴,又在趕忙撿起地上的東西後,這才一臉複雜意外地湊上來衝麵前明顯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晉鎖陽開口道,

    “鎖陽啊……你……你這臉究竟……究竟是怎麽回事啊……這麽才一個晚上就忽然變成了這樣?而且之前那麽嚴重的人麵禽怎麽就隻剩下一半了?是找到治療臉的藥了?還是怎麽回事?”

    “……”

    “誒,可不對啊,如果你這次真的是完全康複了,不該在這半張臉上還剩下這麽一大塊啊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不過……你這樣可真俊啊……就好像本來是泥巴捏的人忽然換了個玉石雕出來的殼子似的……看的我這顆老心肝都在一個勁兒地跟著跳哈哈……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奶奶!你今年都多大了!可不許這樣調戲鎖陽哥!而且你看他臉紅了!!不過……對呀對呀,鎖陽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你是不是又遇到什麽特別厲害神奇的事了!!”

    “哎喲你這個臭小子!你爺爺都不在那麽多年了我現在還不能看看好看的小夥子!而且鎖陽是外人嘛!!”

    “嗷嗷嗷奶奶你又揪我的觸角!!!我不管!!我現在要出去找楊花!!再告訴她鎖陽哥昨晚睡了一覺忽然變的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女……哦,不不不,是天上下凡的仙男一樣的好看了!!”

    晉鎖陽:“……”

    雖然知道這孩子腦子一直不太好使,但一時間心情複雜的晉鎖陽還是有些頭疼地眉心都跟著抽搐了起來。

    而趕在他要跑出去丟自己人之前就把這小子給一把抓住了,深吸了口氣才俯下身看向他的晉鎖陽先是沉下臉盡量嚴肅地看著他,又滿臉寫著一言難盡看著麵前的祖孫倆並皺著眉幹巴巴地開口道,

    “……這件事除了你和你奶奶……暫時先不要告訴村裏的任何人,包括楊花,還有……楊花的爸爸。”

    “啊?這,這是為什麽呀??”

    “是啊……鎖陽……這臉恢複了難道不是好事嗎……”

    “……”

    這個祖孫倆一連串的問題顯然連晉鎖陽自己都無法解答,但被他們倆看的額頭都有些尷尬地紅著的青年還是第一時間想起了剛剛在夢中的時候,那從鏡子裏哭泣著求救的魚尾夫人對他最後說的那番奇怪的話。

    可當下也不知道該怎麽和範細他們解釋這種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渾身不自在地頂著他們莫名熱切的注視的白發青年隻一點不留情麵地快速將自己嚴重不符合他個人審美的臉給重新遮起來,又在衝他們皺了皺眉後才緩緩開口道,

    “……因為,我現在暫時還不確定這究竟是不是好事,畢竟公雞郎的事情目前還沒有完全解決,但我剛剛……好像做了一個有點奇怪的夢。”

    “……夢?”

    一聽到這話,同時睜大自己那雙褐色眼睛的範細和範阿寶頓時也一起搖晃起了腦袋上的觸角。

    而見狀,衝麵前這對祖孫倆一起點點頭的白發青年隻皺著眉低頭看了眼自己那半張一半宛若神明,一半宛若惡鬼的臉,又在抿著唇抬起勾勒著朱紅色眼梢的眸子後,這才一字一句緩緩開口道,

    “我夢到了一個叫羅刹海市的雲中之國……還有一條被關在豹人的籠子裏,名字叫做楊姬的魚。”

    作者有話要說:  1羅刹海市:名字是出自《聊齋誌異》,但這裏的這個豹人故事是我自己額外加工的。

    另外之前有解釋過,這最後一個國姓並不是小的單元劇故事,而是一個環環緊扣的大故事,所以你們懂得,新的故事開始~希望這次七夕我能更新一發大的吧哈哈,大家期待一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