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色如水。夜空是深藍的海洋，雪白羽雀拖著長尾自浩瀚灰藍的雲海間穿過，帶起嫋嫋雲霧，驚擾一抹月色。

    少年立於月桂樹下。

    白袍翻飛，銀色月輝染上金發，俊美身姿染著朦朧月色。

    雪白羽翼收攏，銀甲天使衛兵顯現於樹下，恭敬向著少年行禮。

    垂落的淺金色睫毛如蝶翼抬起，顯出月輝下清澈皎潔的金色瞳眸。

    “大魚上鉤了？”

    那銀甲衛兵頷首，神情顯出幾分掩飾不住的激動：

    “是的，如聖天使大人您所料，極北山脈的連鎖雪崩至今仍未平息。月神和他率領的惡魔黨羽無一逃出結界，想來近距離遭受那種程度的爆炸，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現如今被困於結界之中，大型雪崩加上極光天鎖的白晝聖光持久照耀，我們不必耗費一兵一卒，月神自取滅亡隻是時間問題。”

    清雪鏡仍舊神色清冷：

    “不可大意。月神畢竟是月神，‘神’的稱號不是白來的。等雪崩停了，帶人去結界裏仔細找，把屍體帶回來。”

    “是。”

    那衛兵恭敬應聲，頓了頓抬眼注視著麵前的金發少年：

    “隻是屬下有一事不明。您是如何確認，月神會自投羅網的？如您所說，月神畢竟是月神，他一向謹慎怎會親自涉險……”

    清雪鏡垂睫，淡淡一笑：

    “他沒有選擇。”

    “惡魔在我天使一族神聖之光麵前向來無還手之力，而月神的不死之身是唯一的例外。失去月神的惡魔族根本無甚可懼，種種跡象也證明，自從三百年前惡魔戰敗，大批族人衛兵被押回熔漿地獄，現如今苟延殘喘的惡魔族並無多餘的大將可派。”

    “因此為了保存本就不多的兵力儲備，月神這個名義上的首領，卻不得不親自上前線，親自奔波遊走。近來，我們在伽蘭黛爾刻意製造多起戰亂，白日黑夜接連不斷，目的便是消耗月神的體力和心神。”

    那衛兵一愣，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如此……”

    清雪鏡望著夜空中那輪血紅的孤月，白色長袍在夜風中翻卷：

    “長期積累的疲勞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力……特別是月神這樣孤傲自負的人。他不會承認身體的不適，隻會加快行動速度妄圖結束這種疲勞狀態。”

    “因此即便察覺到極光天鎖的削弱可能是一個陷阱，他也會毫不猶豫踩上去。因為要想靠近通道、開啟熔漿之路，這是他唯一的機會。若成了，惡魔族從此東山再起，月神自己也能結束這種應接不暇疲勞奔波的狀態；若敗了……”

    他淡淡一笑，眸中泛起冷光：

    “恐怕到了最後一刻，月神都不曾想過自己會失敗吧……自負的確不是什麽好習慣。”

    那衛兵點頭：

    “請聖天使大人放心，屬下這就派人去雪山附近把守，一隻蚊子蒼蠅都絕不會放出去！待雪崩停止，屬下哪怕掘地三尺也定會將月神的屍骨尋回！”

    清雪鏡緩慢垂下睫毛，神態顯出幾分倦怠，點頭：

    “去吧。”

    大雪封山。

    雪崩的轟鳴聲接連不斷，視野裏翻卷的雪花連成霧氣，遠方霧蒙蒙處雪坡坍塌，雪白的洪流夾著斷折的霧凇殘枝衝毀而下，所到之處一切摧毀殆盡。

    “呀——”

    風雪中一道小小人影卯足了勁朝前衝去，“撲通”一頭紮進了雪堆裏。

    空氣泛起波動，透明結界朦朧閃動著，緩慢恢複了平靜。

    千翎從雪堆裏鑽出來，抖落了頭上的白雪，看著身後重新恢複平靜的結界，呼出一口氣。

    晶瑩小巧的四葉草自額心亮起，純白的世界裏躍動著唯一盎然的綠意。

    很好，進來了！

    看來愛倫伊斯忌憚雪崩，暫時還沒有靠近這裏……

    “啾！”小啾在結界外轉來轉去，拿爪子刨著，看起來很著急。

    千翎撕下一截裙衫，狠狠心咬破了手指就著血寫上去，把那血紙條折疊起來使勁擲出結界去，在四葉草光芒閃耀下幾番嚐試，隨著結界泛起一圈波紋，那血紙條總算悠悠然飄落在小啾麵前。

    “小啾，乖孩子，把這個帶回去給瀾風！”千翎蹲在結界這頭，邊說邊比劃，“路上小心，躲在雲層裏走！別被長白翅膀的人發現！”

    小啾輕鳴一聲，會意地叼起那血紙條，戀戀不舍看了她幾眼，雙翼一展騰空而起，轉眼已消失在天穹雲海之上。

    千翎緩慢深吸了口氣，轉身望著前方翻江倒海般洶湧的大雪，巨大的轟鳴聲接連不斷從四麵八方炸響，邁開步子開始朝著雪山深處走去……

    呼號的霜風掀起單薄裙衫，白色小靴深深陷入厚雪之中，每一步留下深深的印子，卻很快被洶湧的白雪重新覆蓋，沒留下分毫痕跡。

    “嗚哇——”

    前方又是接連的雪崩轟然而下，女孩小小的影子在風雪群山間如同一隻小小螞蟻，很快被迎麵而來的冰雪洪流吞食淹沒，夾雜著一路朝前衝毀而去。

    冰冷的純白間一點螢光亮起，交織成夢幻嫩綠的四片圓形葉子。

    一顆腦袋“撲通”從霜雪洪流中冒了出來，額心四葉草閃耀著光。

    “該……該死……早知道……多、多穿一點了……”

    千翎冷得打顫，栗色頭發滿覆霜雪緊貼在凍得通紅的臉頰邊，使出了吃奶的勁從淹沒的厚實白雪下鑽了出來，伏在雪地上哆哆嗦嗦朝前爬去。

    四葉草的光再不曾熄滅，一路亮起朦朦朧朧的螢光——

    像亮晶晶的幸運符一路指引著前進方向。

    千翎爬著爬著又哆嗦著起來跌跌撞撞朝前跑，偶爾腳下打滑撲通摔個結實，她卻隻咬咬牙繼續朝前爬。周遭依舊有源源不斷的雪坡崩塌衝毀，吞噬一切的巨大洪流席卷了視野內的一切一切，卻總是幸運地剛好避開那個小小的人影。

    風霜席卷，視野裏一片蒼茫無邊，漫天白雪旋轉飄飛，全無半分人影。

    “小月……小月……”

    喃喃的低語夾了哭腔。

    “嗚嗚……你在哪啊……”

    千翎抹了把眼淚，不敢大聲喊，伏在雪地上咬著牙朝前爬去，偶有雪崩襲來便蜷縮起來護住腦袋避一會兒，額心四葉草閃閃爍爍，待這一波雪崩過去再哆哆嗦嗦抖落白雪繼續爬。

    如果沒有四葉草會怎樣，她不敢想象。

    不知走了多久，爬了多久，又走了多久……

    風霜漫漫無邊無際。

    忽然視野裏一個碎布隨著霜風飄來，千翎哆嗦著伸手抓住了它，張開手仔細瞧著。

    漆黑的布料帶著燒焦的痕跡，在掌心瑟瑟發抖。

    這個她見過，是惡魔族衛兵的衣料！

    手指顫了顫緩緩將布料握緊，千翎咬了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勁爬起來，風雪中凍久了，腿腳有些不聽使喚，她隻好一瘸一拐朝前走，每一步陷入一個深深的雪坑。

    腳下踩到什麽東西，千翎頓住了，蹲下身伸手去刨開雪拾起來，仔細打量著。

    “啊啊啊啊啊——！”

    突然她驚叫著一把丟開了那東西，慌忙退開幾步腿一軟直直跌在了雪地上，渾身發抖。

    那是一個肉塊。

    已經被冰雪凍住了，依舊隱約可見其中的脈絡，濃稠的血透過肉塊滲入外部包裹的冰塊中，晶瑩剔透泛著血光。

    千翎眼淚直流大氣不敢喘，哆嗦著爬起來拚命朝前跑去。

    沿著一路的血跡和碎屍塊，很快一片寬闊的雪地呈現在麵前。

    血色幾乎將整個雪地染得紅透。漆黑的衣料淩亂散落在雪地上，隱約可見四分五裂的膜翼和尾刺。鮮紅的雪地上堆滿漆黑焦糊的殘渣，隱隱可看出人的形狀，偶有幾具殘缺的屍體尚未燃盡，焦糊的麵目正緩慢騰著白煙，已看不出誰是誰。

    順著嫋嫋升起的白煙看上去，空中風雪漫漫，千萬晶瑩剔透的銀色光鎖交錯懸掛著貫穿了數座雪山，鎖身正綻放著皎潔聖光。

    “小月——！！”

    千翎嘶聲大喊，眼淚奪框而出，跌跌撞撞撲上前，一個個扳過那些正緩慢騰著白煙的屍骨。

    不是，不是……

    這個也不是……

    心髒撲通撲通跳著，她喘著氣仔細辨認那些屍體所穿的服裝，漸漸安下心來。

    還好還好，小月也許不在這裏，他那麽聰明那麽狡猾，那會兒騙她騙得團團轉，怎麽可能就中了別人圈套呢！

    他一定是用這些屍體掩人耳目，自己逃掉了！而且，有離朔在他身邊啊！他可是小月的心腹，一向把他照顧得很好，就連隴關城選美的時候都跟著……

    對，一定是這樣！

    千翎淚流滿麵不住發抖，雙腿無力已經站不起來，隻好跪伏在地上朝前爬，繼續翻找。

    前方一具燒了一半的焦黑屍體顯現在視野裏。

    風雪漫漫，白煙升騰。

    千翎停下動作，忽然屏住了呼吸，呆呆看著那屍體上那件雖燒糊也能看出與眾不同的衛兵服飾，腦海中忽然緩慢浮現出一個溫和戲謔的笑容……

    ……

    ……

    “夫人來啦。”

    ……

    ……

    “不，不……”

    她顫抖著眼淚肆虐而下，跌跌撞撞撲上前，不敢置信地捧起那半張很熟悉的臉：

    “離……離朔……？離朔——！！”

    那時霜風呼嘯而過，極光天鎖熾烈的光照耀著天和地，女孩淒厲的喊聲夾著哭腔，沁出了濃豔血色……

    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