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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錦書按照曼珠的說法,隻身一人出了宮門,四下寂靜,唯有月光清冷,叫人心生寒意。

    他聽見背後有動靜,腳步聲並不刻意隱藏,不知為何十分熟悉。

    唐錦書詫異回過頭去,見那人從陰影之中緩緩走出,他道:“錦書,好久不見。”

    原來風聲連連,雪夜幽怨,竟是故人來。

    唐錦書不可置信倒退一步,安源停在原地道:“這些年…他們也叫我林淵。”

    “不可能。”他搖頭:“安源已經死了,是我親手埋下的他。”

    安源苦笑:“那時烽火連天,屍體燒焦,你連戰場都沒見過,又哪能分辨得出哪具屍首是安源?”

    一時寂靜。唐錦書垂下眼睛來在院子裏一個人坐了好久,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坐到杯中的茶水都涼了,他才道:“反正你看我都已經來了,放巧倩走吧,她這麽多年過得也不容易,別再莫名其妙丟了性命。”

    安源大笑:“自己都是不怕死的人了,還可惜著別人的命,唐錦書,你是可笑還是天真?”

    唐錦書有點惋惜似的搖頭道:“這麽多年,你還是一點也沒變。”

    安源曾幻想過無數種結果,卻沒有想到那人開口第一句話就叫他如此無言。安源泄憤似的反問:“我就是殺了她又如何?”

    唐錦書歎息:“我能有什麽辦法,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還是來晚了一步。”

    安源最終冷冷道:“放心,她還好好活在柴房裏,我不是安景,若你皆照我所說去做,我自然不會食言。”

    一時寂靜。唐錦書再不說話了。

    他們多年未見,初遇時好似已然換了天地。他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皇子,而安源看著唐錦書清秀的側臉,心底似乎隱隱明白,兩個人早已漸行漸遠。

    其實安源將唐錦書從宮中弄出來,是經過自己的思慮的。

    他為了脅迫安景不假,卻也想要試探唐錦書見到自己的反應。他是腳踏屍體一步一步走上來的人,容不得絲毫心軟。

    若唐錦書向他表露忠誠,安源願用最合心意的方式叫他留下,不對他的話產生分毫懷疑,就像他曾無數次回想,當年登上皇位的人如果是他,他會像每一個明君一樣封給他土地,賜予他權力,哪怕終生都不會染指,承諾給唐錦書一個無憂無慮的人生。

    可若是,一切早就已經不一樣了呢?

    安源大笑。他是世間少有的聰慧之人,懂得如何評判對自己最好的利益,如果今時今日唐錦書連忠心於他都做不到,那麽安源便要執意斬草除根。

    怪不得什麽人,從開始錯的就是你。

    安源落寞攥住他的手腕:“子卿”

    唐錦書慢條斯理道:“叫唐錦書才是。”

    玉兒外出回來,看見了唐錦書被關在院中,奇怪道:“咦,你不是上次我在佛廟裏碰到的人嗎?那時你又咳又喘,病得厲害。”

    唐錦書看了她一眼,問:“你的那隻貓呢?”

    不提還好,一提玉兒便道:“它還是死了,隻是我待它極好,它去的時候一定沒有受什麽痛苦。”

    唐錦書微微一笑:“那就好。”

    玉兒道:“我聽林公子說,你是他請來的客人,叫我不準隨意給你開門。”

    “沒關係,我也不會隨意出去。”唐錦書道,“你常待在我這裏不好,安源看見該不高興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玉兒覺得他說的對,剛要走,又轉過頭回來道:“哦對了,我把這個還給你。”玉兒從懷裏拿出來一個紅色的小包,裹著當初的那根上簽。

    她道:“清風徐來,水波自開——上次你借我的運氣,現在我物歸原主了。”

    唐錦書的手指輕輕摩挲過那八個字,無言苦笑。

    安源雖有怨氣,卻始終對唐錦書留了一分情誼,叫唐錦書下午去柴房裏見到了巧倩。

    巧倩發絲蓬亂,在望著唐錦書的瞬間忽然怔怔流下淚來,顫聲道:“公子,對不起。”

    “說什麽話。”唐錦書道,蹲下來同她一起守在角落裏,“你我也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巧倩又哭又笑。

    唐錦書道:“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巧倩低聲道:“我這樣的人還能去哪?”

    唐錦書笑:“能去的地方多著呢——縱情笙歌,浮生幾何,你不是總想回江南老家嗎?若是將來有了機會,可要替我好好看看。”

    巧倩為這句話感到如此痛苦,悲切到幾乎無法開口,她無力倚靠在牆壁上,看著唐錦書用力點了點頭。

    唐錦書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到門外高聲道:“來人啊,叫你們主子過來。”

    看守的不耐煩道:“冰天雪地的,你要幹什麽?”

    唐錦書拾了隻筆,道:“這位小兄弟,可否請你捎句話給安源,就說我夜觀天象,一瞧北境這幾天恐怕有大亂。”

    對方翻了個白眼:“北境那群人和我們是一夥的,胡族的皇室現今聽從我們的吩咐,還用得著你來提醒?”

    唐錦書道:“曆代胡漢不和,胡族傲氣極重,哪能輕易受你們控製,如今趁著機會不知道在你們看不見的地方招收了多少兵馬,不過一下午,我便看見有三隻飛鴿傳書,想來是安源也恐生意外吧?”

    那侍衛猶豫半晌,最終把唐錦書人帶到了安源麵前。

    安源眼中陰晴不定,唐錦書立於台下泰然自若道:“我來也不是為了別的,隻是要你許我兩件事。”

    安源道:“哪兩件事?”

    “第一,放了巧倩,叫她回去跟安景報信。”

    安源挑眉:“我為何應你?”

    唐錦書道:“不是為我,也是為你自己。你想要江山?這江山卻不是誰都坐得穩的,蕭關緊挨涼州,一旦胡人真有反意,朝廷先前派去的兵力並不多,憑葛將軍一人抵抗必然是受不住的,你恨安景,卻也不能看著大慶的土地叫人染指,涼州有十萬百姓,難道要棄他們於不顧?”

    安源道:“第二件事是什麽?”

    唐錦書道:“我知你不留無用之人,巧倩幫你傳信之後,也算是為你做了件有用的事,你可否備下條船叫她離開長安?她一個孤弱女子,無依無靠,你便當是做件行善之事吧。”

    安源看了他許久:“唐錦書,我還當你什麽都不懂,其實你知感恩,也有情,連一個仆人都能為她做到這種地步,卻偏偏對安景一片真心視若無物。”

    唐錦書周身一顫,安源此話正戳到了他的痛處。

    如何不明白安源所說,隻是這一生已經欠下了太多的人,旁人對他的好他尚可傾全力相報,而安景,安景安景對他的好,安景對他的壞,從一開始就無從權衡,鮮血淋漓,沒有對策。

    糾纏不清,也就無法相抵了。

    “照他說的去做。”安源轉身而去。

    入夜,皇宮。一桶涼水頃刻從女人的頭頂澆下,燭光下安景的麵龐溫潤如玉:“清醒了嗎?”

    曼珠顫抖,安景走上前去挑起來她的下巴:“唐錦書在哪?”

    女子搖頭,喉嚨裏咯咯作響:“多日不見,陛下竟消瘦了這樣多,果然是相思入了骨,此生卻又求之不得?”

    安景麵上的笑意更深:“想靠激怒朕求死,你大概是忘了這是什麽地方。”

    能是什麽樣的地方呢?曼珠迷茫地想,她早已深陷泥潭走不出來。

    安景道:“古籍曾有記載,前朝酷吏審訊之時不問輕重,多以醋灌鼻,將囚犯禁於牢中,而犯人膽顫流汗,以頭撞牆,朕登基以來還未曾一試。”

    曼珠害怕了:“你想做什麽…”

    安景低聲道:“朕本就並非善輩。”

    牢獄之中女子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濕冷刺骨的日子,連鐵門都結上了層薄冰,散發著淡淡的寒意。陳升在旁看著,竟覺壓抑得喘不上氣,後背熱汗淋漓。

    “皇上,秋蟬在街上遇見了巧倩,巧倩握著封手書求見。”手下有人上前道。

    “讓她來。”

    巧倩跪在地上,大聲道:“求皇上救公子一命!”

    安景一字一句道:“唐錦書在哪?”

    巧倩落淚:“鳳凰台。”

    “皇上,皇上不可,”秋蟬急匆匆跟隨在他身後,手握長劍上前攔住道:“公子被劫,秋蟬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秋蟬有愧於公子有愧於皇上,求皇上準許秋蟬與皇上同去。”

    安景道:“這與你無關,讓開。”

    秋蟬心涼了半截。

    這本就不是你的故事,緣起緣滅,與你無關。十二歲起遇見這個人,他一襲黑衣,溫潤如玉,他道:“你願不願意跟隨我?”

    街道有手舉年糕的孩子四處張望著家,秋蟬忽而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