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三章 歸鄉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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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傑是被窗外的雨聲驚醒的。
    淩晨四點,上海出租屋的窗簾沒拉嚴,一道慘白的光斜切進來,落在他攤開的設計圖上。圖紙邊角壓著張泛黃的照片,是他十八歲那年在寧縣老家院子裏拍的——後屋的紅磚牆裂著縫,屋簷下掛著串幹癟的玉米,前屋的廢墟上長著半人高的狗尾草,風一吹,照片裏的光影都跟著發顫。
    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陽穴,夢裏的場景還在腦子裏打轉:嶄新的圍牆、喧鬧的人群、父親低頭說“11.6萬”時的模樣,還有那棵長著三種水果的樹,果子的甜香仿佛還留在舌尖。他摸出手機,點開地圖搜“寧縣”,屏幕上跳出個極小的紅點,嵌在蘇北平原的褶皺裏,沒有山,隻有望不到頭的麥田和河溝,離最近的縣城也要四十公裏,是他從小到大最熟悉的“偏遠”。
    “又夢到老家了?”身邊的周詩雅翻了個身,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她是沈傑在上海認識的,安徽姑娘,沒去過寧縣,隻聽他說過那裏的荒蕪——爺爺去世後,父親跟著同鄉去了常州打工,老房子就空了,每年清明回去,都能看到雜草又高了一截。
    沈傑“嗯”了一聲,把手機塞回枕頭下:“這次夢到老家變樣了,蓋了好多新樓,跟曹涇似的。”
    周詩雅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想回去看看就回去唄,正好我也想看看你說的‘荒村’長啥樣。”
    這話戳中了沈傑的心思。他來上海五年,做室內設計,每天對著電腦畫圖紙,加班到半夜是常事,可心裏總空著一塊,像老家院子裏那道沒補的牆縫。去年父親在常州工地上摔了一跤,腿上留了疤,醫生說不能再幹重活,他就更想把老家的房子修修,等父親退休了,能回去住。
    “行,這周末就走。”沈傑下定了決心,窗外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天泛起了魚肚白。
    周六早上,沈傑和周詩雅坐高鐵到徐州,再轉大巴去寧縣。車開在蘇北平原上,窗外是成片的麥田,綠油油的,風一吹,浪頭滾得老遠。沈傑盯著窗外,突然指著遠處:“你看,那就是寧縣的方向,以前沒這麽多水泥路,都是土路,下雨能陷到腳踝。”
    周詩雅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隻看到一排排新蓋的樓房,比想象中熱鬧。“不像你說的那麽偏啊。”
    “是近幾年才發展的,聽說縣裏搞了個農產品加工園,好多在外打工的都回來了。”沈傑說著,心裏竟有了點期待,夢裏的場景,好像真的要成真了。
    到了寧縣縣城,他們又租了輛電動三輪車——當地人稱“馬斯特”,車主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皮膚黝黑,說話帶著濃重的蘇北口音:“你們去哪個村?我這‘馬斯特’跑遍了寧縣,沒我找不到的地方。”
    “去沈家村。”沈傑報了村名,大叔“哦”了一聲:“沈家村啊,那地方現在可有名了,蓋了好多新樓,還有個采摘園,城裏人都去玩。”
    三輪車開在鄉間小路上,路邊的白楊樹長得筆直,樹葉沙沙響。沈傑看著熟悉的路,心裏卻越來越慌——夢裏父親賣房的事,像根刺紮在他心裏。他掏出手機給父親打電話,響了好幾聲才通。
    “爸,我回沈家村了,你在哪?”
    “我在常州呢,你李叔的工地缺個記賬的,我來幫忙。”父親的聲音有些含糊,沈傑聽著不對勁,追問:“你沒回沈家村?那家裏的房子……”
    “房子挺好的,你別瞎操心,在上海好好工作。”父親說完就掛了電話,沈傑握著手機,眉頭皺了起來。
    周詩雅看出他不對勁,拍了拍他的手:“別擔心,說不定是你想多了,到了村裏看看就知道了。”
    三輪車很快到了沈家村村口。沈傑下了車,眼睛一下子亮了——村口立著個石牌坊,上麵刻著“沈家村”三個大字,旁邊是個小廣場,有老人在跳廣場舞,小孩追著彩色氣球跑。村裏的路都鋪了水泥,兩旁的房子大多是兩層小樓,刷著白牆,有的還掛著紅燈籠,門口擺著盆栽,完全沒了記憶裏的破敗。
    “真變樣了。”沈傑喃喃道,夢裏的場景和眼前重合,他拉著周詩雅往村裏走,腳步急切,想看看自家的老房子。
    走了沒幾步,就聽到有人喊他:“阿傑?是阿傑吧!”
    沈傑回頭,看到一個穿著花襯衫的中年男人,肚子微微隆起,臉上帶著笑,是村裏的發小,沈毅。沈毅比他大兩歲,小時候總帶著他去猴溝摸魚,後來去了深圳打工,聽說開了家小加工廠,賺了不少錢。
    “阿毅哥,你也回來了?”沈傑驚喜地走過去,兩人抱了抱,沈毅的襯衫上還沾著點機油味。
    “回來三年了,縣裏搞加工園,我回來開了個運輸隊,這不,剛從鎮上拉完貨。”沈毅指了指旁邊停著的藍色貨車,又看向周詩雅,眼睛亮了亮:“這位是……”
    “這是我女朋友,周詩雅,安徽人。”沈傑介紹道,周詩雅笑著打招呼:“毅哥好。”
    “好,好,走,去我家坐坐,喝口水,我讓你嫂子燉了綠豆湯。”沈毅熱情地拉著他們,沈傑卻惦記著老房子,說:“先去我家看看吧,好幾年沒回來了。”
    沈毅的笑容頓了一下,撓了撓頭:“阿傑,你家的房子……”
    “怎麽了?”沈傑心裏一緊,追問著。
    沈毅歎了口氣,領著他們往村西頭走:“你爸去年把房子賣給村裏了,說是要搞旅遊開發,蓋民宿。”
    沈傑的腳步一下子停住了,血液好像瞬間凝固了。他看著沈毅,聲音發顫:“賣了?多少錢賣的?”
    “聽說是11.6萬。”沈毅的聲音壓得很低,“我當時勸過你爸,說這價格還是低了點,你家院子大,還有老槐樹,怎麽也得再漲漲。可你爸說,你在上海打拚不容易,以後肯定要在那定居,留著房子也沒用,不如給村裏添點力,還能拿筆錢補貼你。”
    11.6萬。
    夢裏的數字變成了現實,沈傑隻覺得頭暈,他扶著旁邊的白楊樹,樹皮的粗糙感透過掌心傳來,才勉強穩住神。周詩雅趕緊扶住他:“阿傑,你沒事吧?”
    “我沒事。”沈傑搖搖頭,喉嚨發緊——那房子是爺爺傳下來的,有四十多年了,院子裏的老槐樹是爺爺年輕時種的,他小時候總爬上去掏鳥窩;後屋的三個房間,東邊那間是他的臥室,牆上還貼著小時候的獎狀;廚房的煙囪,冬天總冒著白煙,奶奶在裏麵蒸紅薯,香味能飄到村東頭。怎麽就被父親以11.6萬賣了?就算父親是為了補貼他,可這房子承載的回憶,根本不是錢能衡量的。
    “走,去看看。”沈傑咬著牙,繼續往村西頭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