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人生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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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外是風輕日暖,醫院內,是悲喜交加。

    張美的兒子又犯病了。

    先天性的心髒病,加哮喘。

    兒子躺在病床上,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眼窩也深陷,一雙眼睛冷漠而悲哀。身材羸弱的他,被白色的被褥包裹著,就像一搜破破舊舊的小船,飄蕩在廣闊無垠的藍色大海中,渺小、無助。

    年幼無知的他,常常想,父母為什麽要把帶著病痛的自己生下來?折磨自己又折磨他們?大人的世界,真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那就幹脆把溝通的通道關閉。

    張美臉上亦是蒼白,臉上並沒有怒氣,卻有著些許焦慮。雙目像是哭了很久,又紅又腫,還拉滿血絲。

    昔日職場上的光鮮亮麗,全然消失。

    她身上的襯衫也皺了一些,勉勉強強可以見人。蒼白幾乎發紫的嘴唇,額前的發簾濕漉、淩亂,有些說不上來的狼狽。

    到此刻,她的手依舊是微微抽搐。

    一夜驚魂,她又從黑白無常手裏把兒子搶了回來。她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但作為一個母親,她沒有資格去想這個問題,她隻是本能的去做了,誰也不能奪走她的兒子。

    生來就是個病秧子,也導致了兒子有了鬱鬱寡歡的性子,不喜和旁人接觸,總是冷著一張臉。因為太瘦,身上的病服也顯得太大,罩在兒子身上空蕩蕩的,像是一個鬼魂。

    即使是從icu出來,他的眼裏也沒有半點感恩和劫後餘生的神情。

    倒是張美和丈夫,將擔驚忍怕和感恩柔和在了一起,像一出怎麽演也演不完的戲。是的,這出戲他們演了六年。疲憊、無力,卻又無法拒絕。

    人在病痛麵前,顯得渺小而脆弱。

    親情在病痛麵前,就像被囚禁的小鳥,明知逃離不了,卻反複往鐵絲上撞擊。

    張美小心翼翼的和兒子交流,得到的是為數不多的“嗯”、“好”。最後幹脆什麽也不答,撇過臉,閉上眼,不再理會張美。

    張美的身影看起來單薄柔弱,背脊卻始終挺得直直的。做母親的,她心裏對兒子這種不偢不倸的行為早已習慣,可拊心泣血的疼痛依舊在胸膛蔓延,眼底氤氳起潮濕的水霧。

    不知過了多久,兒子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非常細,細得就像他內心對生的渴望,那麽單薄。

    張美輕輕籲了一口氣,徒手梳理了頭發,將頭發再次盤了起來,一絲不亂。剛盤好,放下手的那一刻,眼角再次濕潤。

    丈夫在病房外坐著。

    雖是坐著,卻因為他十分清瘦,又無情無彩的樣子,像個幽魂。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沉鬱得很,目光中似乎有些很難形容的東西,沉重而疲憊,讓人甚至不忍多看一眼。頭發也有些淩亂,像是一夜未歸的模樣。但是衣服依舊是整整齊齊的,西裝革履,十分得體。

    他歎了一口氣,扭頭看了看病房門的方向,眼裏有膽怯。

    那是個牢籠,巨大的焦慮逼得他幾乎想逃。

    可他不能逃離,這就是命。

    幸好醫院不給抽煙。

    人生到了一定歲數,剩下的就是苦了,煙和酒就成了中年人離不開的兩種物品。

    連更徹夜的折騰,icu的病房傳來的那種滴滴滴滴的儀器聲音,已經讓他毫無感知了,麻木了。太多次了,他已經記不清兒子進了多少次icu了,就像是別人家的小孩是上學,而他的兒子是進icu。

    再多的錢,也填入了這個無底洞。

    他是個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舍不得老婆孩子吃苦,可如今卻讓自己的妻子和別人保持著那樣一段的關係。

    這簡直等於要了他的命。

    他起身進了病房。看見妻子那同樣單薄的身軀,疲憊不堪的神態,心如刀割,又無可奈何。低著頭,來到兒子身旁,看他已經睡著,便輕手輕腳把被褥拉了拉。

    兒子一隻被輸液針頭紮得密密麻麻全是針眼的左手裸露在他眼前,中年男人的心裏防線接近全線崩潰。

    為什麽自己的兒子就要受這種折磨,為什麽不是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孽,才讓兒子受盡這些苦?

    這些帶著憤怒和不甘的自我提問,像一個個拳頭捶在他的胸腔,帶來陣陣的絞痛。

    他坐在妻子對麵,夫妻二人,各自低著頭。

    張美抬頭看了一眼丈夫,眼神裏卻帶著一絲輕蔑與深深的厭惡。也不知道該和眼前這個人說什麽,是該慶祝還是該抱頭痛哭?是該怪他沒有照顧好兒子,還是該恨自己嫁給了他?

    也許換個人,生的孩子就不是這樣了。

    張美常常有這種讓她自己都覺得難以麵對都想法,想法讓她心頭發刺,然後她把這些刺一次次都轉移到丈夫身上。

    夫妻二人的感情,早已因為這些刺而支離破碎。

    許久,丈夫啟唇。

    一個低沉極富磁性的聲音響起,光聽聲音就能把人耳朵粘住,可惜語氣卻太過嚴肅冷淡。

    “你先回去休息一會,小光這裏,我守著。”

    張美頭也不抬,搖了搖頭。

    丈夫睨了張美一眼,皺著眉,語氣清淡的說了句“放心吧。”

    張美把臉撇了過去,看也不看他。

    無言是最大的輕蔑。

    丈夫雙目通紅看著張美,眼裏好像在瞬間就匯集了大片的狂風暴雨。末了,隻是歎了口氣,沉默了。

    狂風暴雨終是克製住了。病房又恢複了冷冰冰的寂靜。

    中間來了個護士,詢問病人的情況。兒子已經是醫院的常客了,護士來來去去就這幾個,對兒子的身體狀況早就輕車熟路。

    “睡著了?”

    “嗯。”

    “來,我給量下提問,你把他胳膊抬起來。”

    “嗯,好了,暫時緩過來了,你們也可以輪流歇歇。”

    “嗯。”

    “謝謝護士。”

    簡單的交流了幾句,護士又離開了。

    護士走後,丈夫冷冷說道“那我回去。”他如果再不離開,心裏的狂風暴雨怕是再也克製不住了。

    張美斷是沒料到丈夫會說這樣的話,眼神略過一絲失望,望著他,厭惡的皺了皺眉,點了點頭。

    “好。”

    丈夫拿這外套,轉身就走,十分決絕。

    看著丈夫的背影,張美心裏說不出的苦。少年夫妻,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

    在病痛麵前,愛情算個屁。

    她需要錢,為了兒子,她什麽都願意付出。

    這就是母親。盲目而瘋狂。

    丈夫前腳剛走,她便追了出去。

    “我回去,你守著。”

    還未等丈夫回答,她便疾步離開了醫院。

    都撐到了今日,萬萬是不能倒下的。

    剛出醫院,一亮黑色轎車便來到了她跟前。

    車窗搖下,是一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看著張美狼狽不堪的模樣,眼裏說不出來的複雜情緒,好像有些溫情,又好像有些厭惡。

    “上車。”

    張美迎著他的目光,漠然道“我自己可以回去。”

    中年男子幽深的黑眸裏湧起複雜難言的情緒,臉上的神情看不出深淺,冷漠而嚴肅道“上車。”

    張美無法抗拒,隻得妥協。

    車子緩緩駛入郊外的一處別墅區。

    張美跟著男子進了別墅。

    中年男子扔給她一條幹淨的毛巾,雖是切齒痛心,依舊輕描淡寫道“洗洗。”

    張美的眼睛紅了,有些不屈的看著中年男子,任由毛巾滑落在地上。

    悲從中來,中年男子無聲的歎了口氣,說道“你如果是這個狀態,我們就不要談合作了。”

    他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在工作場合遇見她。遇見已為人婦,已為人母的她。那個長發飄飄的窈窕淑女變成了為生活,為病重的兒子正委曲求全的生活著。

    那個曾經高傲的女人,如今正在被生活一步步的碾壓,幾乎碾壓到了塵埃中。

    他心疼是有,更多的是恨。

    張美表情漠然,眼神卻無比銳利的瞪著男子。無聲的對恃,沒有硝煙味,卻也沒人肯退讓一步。

    蒼白的臉上,漠然的眼神,盯得男子有些難受。男子沉著臉,彎腰撿起地上的毛巾。

    他心裏又恨又痛,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克製住情緒,用一種他認為最人畜無害的語氣說道“我什麽也不做。”

    張美愣了愣,全身的疲憊頃刻間瓦解冰消。

    他能做什麽呢?像自己這樣已為人婦已為人母,他圖自己什麽呢?她心裏禁不住發笑,應該感恩不是嗎?這個歲數,還能依賴這些東西換取幫助。

    可憐,可悲。

    毫無尊嚴的淚水洶湧在眼中,睫毛染得濕透,她死命地克製著,不讓一滴淚滑落。

    男子看著她眼裏的淚,心裏像千萬隻螞蟻爬過,微微疼痛,逐步升溫的焦熱略過胸膛。。忍了忍,沉鬱道“既然死不了,你又何必垂頭喪氣。”

    這些敏感字眼一入張美的耳,眼淚就再也繃不住了。決堤般流了下來,她蹲在地上,伸手捂住了眼睛,淚水一直不斷地湧出,她哭得悄無聲息。

    男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她痛,他也痛,甚至比她更痛。

    畫麵好像靜止了,一個在無聲哭泣,一個沉鬱痛苦。

    這,也許就是部分人的人生。

    無奈而又絕望,絕望而又無法逃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