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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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見寧無法確切地回憶起接下來的十二個小時,她跟鍾薈是如何心驚膽戰地通過日.本人的排查的。在那些麵對手持刀槍的日.本士兵時,隻要她們稍有眼神躲閃或者回答猶豫,就會跟前麵的人一樣被當場毆打或抓走。在那十二個小時裏,生死懸於一線,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就連仔細回想都是煎熬。
    等她再反應過來時,她和鍾薈已經坐在一艘貨船上。這艘船從天津的港口出發,要一路南下,途徑上海、香.港,最終抵達大洋對岸的美國。如今的船票比往日更貴,溫見寧她們拿出了身上最後的錢,再加上送她們的人幫忙補貼,這才勉強湊齊票錢,逃離天津。
    當貨船終於駛離陸地,在茫茫海波上飄蕩時,她們這才鬆了口氣。
    但緊接著,她們就要考慮此行最終的目的地了。
    在船上這段期間,溫見寧也有考慮過去上海先投奔齊先生,但考慮到那裏也已淪陷,即便英法租界相對還算安全,但她們也不敢冒這個風險潛入,萬一半路上被日.本人的關卡攔住,實在得不償失。她們索性坐船一路南下,一直到了香.港的碼頭,這才自覺安全下來。
    好不容易逃到了香.港,鍾薈自然要回家看看。
    她是家中的獨生女,這次北平淪陷,她與父母幾個月不通音訊,肯定讓他們急壞了。然而溫見寧卻自覺不方便在這裏久待,打算在碼頭附近找間小旅館待上幾小時,等明天一早就坐船去內地找學校。
    鍾薈不肯放她走,再三勸她:“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不如跟我一起回家吧。”
    溫見寧遲疑半晌,還是搖了搖頭:“你也知道我家裏的事,我不敢在香.港露麵。萬一被人認出來了,隻怕會給你們惹來麻煩。”
    鍾薈勸她:“當初你不是已經把錢給了溫家人嗎,他們也登報與你脫離關係,肯定不好再公開難為你。而且你離去已經有一年多了,他們未必能想到你會回香.港。還有,這段日子你變化這麽大,也就是我整天和你在一起,不然的話都認不出你了。跟我一起去吧,我爸爸媽媽肯定很想見你。”
    溫見寧摸了摸自己一頭短發,心想也是。
    大不了她去了鍾薈家,就再也不出門了。溫靜姝的人即便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找到人家裏去,隻要她們小心一點,應該不會有大礙。
    不過說歸說,她們在回家的路上還是很小心地注意四周,生怕被人盯上。
    雖然溫見寧離開香.港不過才一年多,但街頭的風貌已與戰前大不相同。日軍的侵入使內地的百姓流離失所,他們一路南下逃亡,使這小小的港島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很快湧入了大批的難民,街頭更顯擁擠,和她們一樣打扮的人不在少數,兩人這才放下心來。
    溫見寧她們搭了巴士,穿過市區,一路來到了鍾薈的家附近。
    鍾薈的形象變得太大,以至於鍾家的傭人們險些沒能認出她來。
    傭人們說,鍾薈的父親近日因公務去了重慶,隻有她的母親在家。
    聽到傭人來報說女兒和同學一起回來了,原本還在房間裏熨衣服的鍾母手一抖,險些把熨鬥扔了。等回過神來,她踉踉蹌蹌地跑下了樓,就看到女兒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母女二人好不容易再相見,頓時抱頭痛哭。
    等好不容易平複下了激動的情緒,鍾薈的母親這才注意到旁邊的溫見寧。她有些不確定道:“蔣同學你好,這次是你送鍾薈回來的嗎?”
    鍾薈無奈道:“媽媽,這是見寧,不是那個蔣旭文。”
    兩人在中學時雖然關係甚好,但由於溫見寧很少出門交際,也不擅長應付長輩,一直拖著不曾到鍾薈家做客。而蔣旭文,則是小情侶彼此心中有鬼,也不敢在他們麵前往來。直至送鍾薈赴北平準備考試那次,還是鍾父第一次見到他。
    至於鍾母,更是兩個都不曾見過。
    她自知鬧了笑話,連忙對溫見寧道歉。
    雙方隻是簡單寒暄幾句,來不及一敘別情,鍾薈的母親先安排兩個孩子去洗澡。她們為了自保,本就有意打扮得邋遢,再加上一路舟車勞頓,身上的氣味更是不堪。
    過了許久,兩個清秀幹淨的女孩才並肩一同從樓上走下。
    鍾薈還好說,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哪怕剛才是個髒泥猴,她也一眼認得出。反而是旁邊的少女白皙纖瘦,下巴尖尖,雖然頭發剪得極短,像個男孩子,但看氣質談吐,一看就是教養極好的女孩子,鍾母看了不由連連點頭。
    她們洗澡的時候,鍾母已讓傭人為她們準備些清淡可口的飯菜,讓她們先填飽肚子。
    兩個孩子先是在北平餓壞了,又一路長途奔波、擔驚受怕,如今驟然麵對著滿桌的飯菜,當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待吃飽喝足後,雙方才坐下來,交流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
    當初鍾父因事匆匆返回香.港,落了鍾薈母親好一番埋怨。
    她本就不放心女兒跟同學一起去內地求學,鍾父還回來得這樣早,她隻怕自己這嬌養大的女兒在那邊過不好,夜裏還時常失眠。好在沒過多久,鍾薈就從北平發來電報,說是自己已經考上北大了,夫妻倆這才為女兒高興起來。
    然而還沒高興幾天,他們突然聽到了盧溝橋戰役爆發的消息。
    當時華北的局勢撲朔迷離,身陷其中的溫見寧她們每天都被各種小道消息弄得眼花繚亂,更不用說千裏之外的香.港這邊。鍾薈的父母搜羅內地的報紙,焦急不安地等待著結果,最後卻收到了平津相繼陷落的噩耗。
    起先他們還抱有僥幸之心,盼著鍾薈已經從北平逃了出來。然而一連等了許久,北平這邊始終沒有半點音訊,他們這才漸漸死了心,知道女兒多半是被困在北平了。
    鍾薈的媽媽為此大病一場,常常落淚埋怨自己當初為何會同意讓女兒去離家那麽遠的地方。這段時間,他們倒是也試圖聯絡過在北平的熟人,但由於戰亂,那些熟人都尚且聯係不上,就更不用提找人幫他們打聽鍾薈的下落了。鍾薈的媽媽有幾次打算拖著病體,親自去北平把鍾薈接回來,但都被鍾父他們攔下。
    說到這裏,鍾薈的媽媽怕女兒心裏留下芥蒂,解釋道:“你不要怪你爸爸,他當時已經不敢抱有你還能活著回到香港的打算,這些日子時常去內地出差,就是想辦法求人能把你帶回來。之所以攔著我,他也是人,也在害怕,害怕我半路上就撐不住,害怕我們這個家到最後,隻有他孤零零一個人。還好上天保佑,你終於回來了。”
    鍾薈眼眶微紅,連聲安慰她:“還好你和爸爸沒有到內地去,那邊到處都在打仗,萬一你們出了什麽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看你們瘦成這樣,在北平城裏一定吃了不少苦頭。你從小到大都沒離家這麽久,這些天我每晚都夢到你喊媽媽,一會喊餓,一會渾身是血的。”
    說到這裏,鍾薈的媽媽又忍不住流下淚來。
    鍾薈正要張口好好跟她訴苦,旁邊一直不說話的溫見寧突然輕聲道:“當初在北平時,鍾薈還整天跟我念叨,想再吃香港的菠蘿油,可是那邊又哪裏能買到正宗的菠蘿油呢。”
    鍾母聽了立即道:“如今都回到家了,要吃多少有多少,一定吃到你再也不想吃為止。”
    母女二人說說停停,哭哭笑笑,總算把最初這陣過去了。
    鍾薈的母親聽完兩個女孩在北平這段時日的經曆後,對女兒的這個好友更是另眼相看。
    她心裏清楚自己的女兒,知道若非有這位好朋友照顧,隻怕鍾薈連最初那段時日都活不過,更別提最後還成功逃出北平來了。
    想到這裏,她溫和道:“見寧,我從前時常聽鍾薈說起你這個好朋友,但今日卻還是第一次見你。鍾薈是獨生女,家裏也沒個親的兄弟姐妹。在北平這段時日裏,幸虧有你多加照顧,才讓我們母女重聚。若你不嫌棄的話,不知道願不願意認我個幹親,叫我一聲幹媽。”
    溫見寧反應很快,當即脆生生喊了一句:“幹媽。”
    鍾薈在旁邊跟著笑:“這下可好了,你是不是該叫我一聲姐姐。”
    溫見寧直接扭頭道:“幹媽,你看她哪裏有個姐姐的樣子。”
    她們有意插科打諢,沒過多久,這一大兩小就在客廳裏笑作一團。她們的笑聲終於驅散了一連數月盤旋在這棟別墅上空的愁雲慘淡,漸漸驅散了過去那三個月帶來的陰霾。
    ……
    溫見寧就在鍾家這樣住下了。
    她們逃出北平時是十一月底,一路奔波躲藏回到香.港時已是十二月了。再過段時日,內地學校那邊也要放寒假準備過新年了,她無處可去,隻能繼續待在這裏。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多,她的形貌也有所改變,但溫見寧還是不敢輕易出去,整日待在鍾家不肯出門,平日隻通過鍾家母女和傭人的話以及報紙得知外界消息。
    但鍾薈和溫見寧不一樣,她可閑不住,回香.港的第二天就出門了。
    她先去見了蔣旭文。兩人也有半年多不見了,中間更是有好幾個月都失去了聯係,好不容易才見到一麵,一雙小情侶自然要好好互訴衷腸。
    當初蔣旭文回港後不久,母親的病就漸漸好轉。可沒等他鬆口氣,就聽聞北平陷落的消息,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麽不再等一等再走,然而這時再說什麽都晚了。他衝動之下,險些買船票回到內地,可人都到了碼頭,卻還是被家裏人攔下了。
    溫見寧聽得直皺眉,旁邊的鍾薈卻道:“他能有這份心意,已經很難得了。”
    她本想勸好友幾句,最終隻是微微歎了口氣。
    好不容易回到香.港,鍾薈幾乎隔三差五都要見蔣旭文一麵。不過談戀愛隻是鍾薈外出的原因之一,她更多時候還是以出門作客為主。
    內地戰爭爆發,大批難民來香.港躲避戰火,與之相伴而來的還有大批教育界、學界的優秀人物,其中甚至還有來這裏養病的聯合大學文學係的教授。香.港相對寬鬆的文化環境對於他們而言,無疑是一塊樂土。戰爭爆發不到半年,香.港的報刊雜誌水準卻進步得飛快。
    鍾家在香.港文化界人脈頗廣,鍾薈所認識的一些長輩更是直接能與這些人接觸,因而鍾薈多了不少機會去上門拜訪討教。溫見寧雖然也很想跟鍾薈一同前去拜會那些大家,但最終還是沒跟去。這些名流人士家中定然少不了人來人往,若是被人看到,或者傳到溫靜姝耳中,她不敢冒這種風險。
    但足不出戶,也有足不出戶的好處。
    她一個人待在房間裏看看書寫寫東西,反而讓心情慢慢沉澱下來,有空做一些之前沒心情做的事了。之前在北平時,她整天忙著照顧鍾薈、料理家務、擔心局勢,時刻憂心忡忡,幾乎沒有心情和力氣再提筆寫些什麽,連日記都停筆。
    如今既然已經逃脫生天,她自然也要重新拾起筆杆。
    當日她與那位譚主編最後一次碰麵時,對方曾告訴她,日.本人不允許北平民眾向外地的文藝報刊投稿,更不允許報紙刊登有關文章,就是怕淪陷後北平的情況為外界所知。既然她好不容易從北平逃出來了,自然想試著用筆來把那段情形描繪出來,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昭告世人。
    然而不知是不是這段時日生疏了的緣故,她幾次提筆,始終還是沒能寫出來。筆太輕,而未能寫下的那些人和事太慘痛,溫見寧沉吟良久,最終隻能先放下筆。
    她還要再等等,再好好想一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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