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五章 重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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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坦洛絲的城牆猶如光幕,能一眼望到底。而“蜂巢”卻斑駁暗淡,仿佛一張百納布。這不是它的錯。五天前,飛行器上發生了一起襲擊事件,城衛隊的西塔被視晶炸個粉碎,導致它從半空墜落。

    建造“蜂巢”時,西塔們采用了非凡材料。這類物質在閃爍之池也稱得上罕見,既有金屬又有鏡麵,以便光元素生命能夠迅速穿行。正是依靠鏡子的跳躍,約克才能逮住喬婭拉,而在諾克斯從沒有專為他修建的道路。但這些措施沒能阻止敵人尋到破綻:隻需解決船上的操控者,切斷與菱塔的聯係,“蜂巢”便無計可施了。

    想起仙子翅膀、粉紅卷發的筆帽街事務官,約克不禁皺眉。事已至此,他可以肯定這女人與先前操控“羽翼”襲擊他們的人是同夥。證據是明擺著的:她沒被視晶爆炸波及。還有她用來行凶的煉金手炮,約克竟能從中感受到威脅。

    唯有一個辦法能判斷敵人的水平。約克曾是諾克斯傭兵,對此非常清楚。於是,當事務官將槍口指向他時,約克拿她本人示範了被命中的下場。

    隻一擊。他心想。關節輕輕一扣,喬婭拉便回歸重生地,連濺射的元素都被蒸發。她看起來完全像是被熔化了。

    可以肯定的是,喬婭拉的下場與皮膚魔法的質量無關。事務官的外觀來自塞恩,論手藝,他可比約克這個半吊子厲害得多。但被光束吞沒時,她的元素之軀比皮膚先一步潰散,火種根本無法收攏。如今她已到了重生地,享受新的人生了。

    這意味著攻擊帶來的高溫甚至是西塔不可企及的。在閃爍之池外,不可能存在這樣的武器……但在自己家裏就不好說了。西塔們致力於研發新事物,城衛隊也需要維持秩序,這導致少有人考量其中危險。畢竟,被炸死或被溶解,根本稱不上嚴重後果。起碼大多數人不放在眼裏。

    約克不與這些人同路。他必須當心小命,免得重新來過,因此研究族人手裏的武器變得相當緊要。

    他很快發現自己的高環火種可以應對同樣的功率,隻皮膚免不了破損。總得來說,它的威力似乎相當於高環的魔法,還不及羽翼內部裝載的激光集束。但煉金手炮的子彈沒有給被命中者留下用分離水挽回的機會,它是致命的。

    這下,約克頓時明白了:這東西針對的是“神秘之橋”,也就是火種所能掌控的“環”。

    元素生命與諾克斯凡人不同,他們生來便是神秘生物,是現象本身。他很清楚,一旦有更強的神秘幹涉了火種對元素的控製,西塔會產生怎樣的狀況。這幾乎是專門用來對付族人的,就像秘銀之於血族。約克猶豫片刻,把它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他有種預感,將來這把槍也許能派上用場。

    雖然在他眼裏,喬婭拉已經死了。

    ……“雷電”桑德卻沒有。

    倘若隻把尋找定為任務目標,喬婭拉的死亡比桑德的失蹤簡單了一萬倍。這小鬼,約克心想,他肯定是看見我了。但當時情況難辨,這孩子不敢信任別人。原來這小子比看上去聰明得多。

    好在他還活著,沒輕易放棄性命。約克覺得其中有自己的功勞。短暫的相處期間,他無意間給桑德留下了對待危險的正確印象:躲避。他躲得很好,接下來我隻需找到他……

    “站住!”某人忽然從身後叫住他。“你是誰?自個兒在那做什麽?誰派你來的?”隨之而來一連串質問。

    約克舉起手,緩緩轉身,示意自己沒有威脅。“是我,長官。”

    衛士眯起眼睛,在反光中辨認。

    背過陽光,約克同樣能看清他的模樣。此人披一身隔絕光線的灰色製式長袍,耳邊佩戴一根怪異的弧形水晶。這東西掛在他臉上,一端罩住眼睛,另一端鑽進腦後的皮膚。

    當他們對視時,晶片輕微閃爍。

    意識到這玩意正在用某種手段觀察自己,約克渾身不自在。他有種被看透的感覺。也許該躲起來的是我。

    “降臨者,約克·夏因。”衛士瞥他一眼,解除了警報。

    “說得咱倆好像沒見過似的。”橙光西塔嘀咕。

    “我根本不想再看見你這混球。”衛士沒好氣地摘下水晶。“皮膚隨時會變,麵貌不能作為判斷族人身份的依據。該死,你就沒想過鏈接菱塔嗎?真是耽誤事!”

    “我怕它把我炸碎。”

    “碎就碎,有什麽打緊?你有工作或女友要陪?還是珍惜老款視晶?說到底,那隻是玩笑。”衛士毫不留情地說。約克怒視著他,因為這些他一個都沒有。“波頌閣下推出了新產品,喏,一種穿戴款視晶。價格很便宜,功能一應俱全。重點是,它不怕惡作劇。”

    惡作劇。這個詞刺痛了他。你居然把這當成惡作劇?約克心想。“有多少族人傷亡?”

    “答案是零。重生地超負荷運轉,但別擔心,他們很快會回來。”

    好吧,沒後果,還能怎樣?這裏是閃爍之池,女神的造物永生不死。西塔們隻會為“蜂巢”的損壞而傷腦筋啦。他們向來如此!

    不是任何人的錯。他心平氣和地放下手。“你說起話來像個銷售,老兄。”

    “這不是……少跟我打岔!我警告過你,約克,在蜂巢修複前不許到這邊來。”

    “是蜂巢非要留在這。我還嫌它礙事咧!你們就不能把它挪走嗎?”

    “好主意,隻要找個巨人給這家夥抬起來,問題就解決了。”

    橙臉人張大了嘴:“閃爍之池有巨人?”

    “沒錯,我們還有月亮呢。”

    “這我可不信。”

    “見鬼,巨人你也不該信。”衛士叫道,“沒人抬得動蜂巢,我們給它挪到內牆就夠困難了!菱塔成員加班加點,才修好中控室。”他停頓了幾秒。“我和你說這些幹嘛?好了,快走開!別在這添亂。咱們沒那麽熟。”

    “珊妮婭閣下呢?她沒回來?”約克立即搬出這位空境閣下。他幾天前還找到過她,將喬婭拉和桑德的事告知對方。

    當時的情況十分不妙。兩位女王近衛從蜂巢的視晶連環爆炸中脫身,意外之下,難免有些狼狽。但他們根本顧不上弄清事件真相,就忙不迭地投入到了救援工作中去。也正是他們齊心協力,憑借空境級別的神秘力量拉住了飛行器,才沒讓它一頭栽進下城的水潭裏。

    後來,得知事務官喬婭拉與此事有關,“流虹”閣下非常憤怒。這女人在兩位女王近衛麵前侃侃而談,大家卻沒察覺到半點兒不對。他聲稱要給她點苦頭嚐,旋即鼓動雙翼,飛向菱塔。

    珊妮婭不若菱塔守衛者那般生氣。當然,她依然將喬婭拉劃為嫌犯,並嚴令城衛隊查清始末。一旦確認事務官喬婭拉的違紀行為,立刻剝奪其職位,並讓她對自己的過失進行彌補。

    與此同時,“弧光”承諾會讓宮廷衛士協助救援桑德,免得這小子大難不死,最終一路漂到閃爍之池邊緣去。

    但這點她就沒那麽關注了。也許是燭女城的活動在即,也許是西塔根本沒有所謂的安危需要考慮,弧光急匆匆將工作分派給城衛隊,接著“劈啪”一聲原地消失了。

    結果五天過去,桑德依然處於失蹤狀態。城衛隊認為他回到了重生地,轉而忙於其他事務。

    約克可不答應:“不論如何,她說要找到桑德。”

    “別傻了。”衛士惱怒地叫嚷,“弧光閣下必須守護王宮,不可能在蜂巢停留。你瞧不見這裏發生的事嗎?還是以為她和你一樣閑?王宮裏也有視晶!到處都有!我們需要時間核驗。”他狠狠踩爛護杆碎片。“斑點大賽就在最近,所有人都很忙!平日隨你們玩,夥計,我非常支持,但這次不一樣!要我說,是太過火了。”

    約克皺眉:“這不是……”

    “當然!玩耍該有限度,而且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參與。我們需要蜂巢,也需要秩序。”衛士毫不客氣地說,“秩序得有人手來維護,這是最重要的。”

    約克深吸口氣。沒錯。他們隻是沒有危機感,跟往常一樣,把一切當做工作而已。他們不是故意為之。橙光西塔試圖說服自己,試圖理解族人的思維,試圖不衝來幫忙的灰袍衛士大喊大叫……

    約克忍無可忍。“他會送命!天哪,你們到底怎麽了?我發誓他就是從這裏——”

    “我相信你。但這沒用!我派了三個人陪你在這裏找了五天,約克,已經五天了!如果這孩子還活著,那他肯定離開這附近了。露西亞在上,這條水道隻能從下城區回流。”衛士告訴他,“而如果他真的情況很糟,那你就找錯水池了。重生地才有你的目標。”

    “胡說!桑德是人魚。你忘了麽?他不會死的!”

    “我沒說他會死,這裏見鬼的沒有族人能辦到!所以別再找借口往蜂巢裏闖了,給我站在那別動!”灰袍衛士失去了耐心,“我們把這段圍牆封起來,不是專門給你跳水用的。”他不再浪費口舌,上前試圖抓住他。

    在他伸手之前,約克轉身就逃。他們在破碎的廊道間穿梭,猶如兩道異色閃電,激起維修員的抱怨。你們該咒罵我的,他邊逃邊想。但得到了這樣的諒解,他心中卻又不痛快。

    好在高環比較有優勢,約克很快就將灰袍衛士和同族的抗議聲甩在身後。他繞了一圈,回到桑德墜落的邊緣。

    我早知道這幫人指望不上。橙光西塔仰起頭,對空蕩蕩的舷橋扮個鬼臉。這下好啦,桑德,隻有我還在找你。為你這麻煩鬼,我真是勞心費神!

    然而,照實說,責怪宮廷衛士和城衛隊也很沒道理。約克早知如此。“城衛隊沒通緝喬婭拉,但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對下方的水潭解釋,“如果她不能賠償損失,就會受到懲罰。‘蜂巢’應該造價不菲,珊妮婭閣下已經去重生地找她麻煩了。”

    事務官多半付不起賬單。這點約克很清楚。但她同樣不會得到比塞恩更嚴重的懲罰,畢竟,在福坦洛絲,無故危害西塔的性命隻是民事糾紛。噢,她把視晶變成了炸彈,菱塔守衛者“流虹”大怒之下,很可能會限製她的征信……這樣她就再也沒錢買視晶了。

    他差點把自己逗樂。毫無疑問,對遭受這一切的桑德而言,這些彌補還不夠。盡管喬婭拉並沒有真正“殺死”他,盡管這已是西塔們能給同族最大的公平……但就是不夠。

    遠遠不夠。

    “這不對。”約克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擅自越過衛士設下的圍擋。“我會救你的。”他的下肢開始變幻,元素如火焰聚散不定,編織出寬闊的蹼膜。“我會要你認識自己的存在。”他張開雙臂。“到時候,你就知道,我們的生命是有價值的。”

    橙光西塔躍下城牆,跳入深潭。

    入水時,感受十分刺激。顯然,閃爍之池由光元素組成,這潭水也並非真正的水。常人即便浸沒其中,恐怕也毫無感覺,但對西塔而言,感受就如水流拂過。

    約克輕輕一撥,斑斕的色澤滑過胸膛,波浪推他向前,奇異的流動感同時拉扯他下墜。他的身體在水麵下錯位。這時的感覺類似於抽筋,西塔都熟悉。斑點大賽有遊泳項目,約克很遺憾沒能拿到名次。否則有這一分,他就不用嚇唬哈莫內了。也許今年我該參賽的。等找到桑德就去!

    他開始下潛。越是向下,水流越湍急,他的掌蹼越難控製方向。閃爍之池最底部是什麽樣?約克不斷搜索記憶,沒想到還真發現了相關信息:溶洞和元素脈流。最古老的力量沉積在元素疆域深層,如海底岩漿般不斷輸送熱量,噴吐出激流。它們是水脈真正的根源。

    約克已見過了福坦洛絲邊界的冷光脈流,正要朝暖光脈流區探索。那兒的水道要比淺層的冷光更複雜,元素也更熾熱,好在他自己也更習慣那邊的環境。桑德的冷光元素不會適應這邊,但他沒準會心生好奇,到這邊一探究竟。換我就會的。

    暖流區正位於福坦洛絲下方,是玫瑰的根係。在水底,固態元素凝結成的溶洞敞開門戶,活躍地噴吐洋流,並產生一串串氣態元素泡。西塔稱之為“噴流溶洞”或“寶藏”。

    在這些溶洞最深處,沉積的液態物質是管製類魔藥“分離水”的原料。其神秘度約等於“閃爍之池”本身,隻需靠近,巨大的壓力便直接作用在火種上。

    這地方連約克也不願接近。西塔們會穿上特製的護服,使用類似“羽翼”的工具打撈魔藥材料,全程避開氣泡和亂流。他此刻身無長物,無論探索還是打撈都不可能實現。倘若桑德不慎被這裏的洋流帶走……

    但願他沒那麽蠢。約克心想。避開噴流溶洞很容易,事實上,想接近它才是難事。倘若將“閃爍之池”根據神秘度劃分,噴流溶洞的級別將與菱塔類似,僅次於王宮“明光大廳”。在這裏,高環隻是踏足的門檻,新生兒沒可能停留,大多數人都不可能。

    “你在這兒幹嘛?”有人問。

    約克嚇了一跳,還以為灰袍衛士追著他潛水下來了。“我隻是看看……呃。”但他轉過身,一切都變了。後半句話卡在喉嚨裏。

    一個紅發藍裙、頭生尖角的女性妖精正站在元素氣泡上。她的身量隻有半隻手掌那麽長,背後伸出輕薄透明的一對蟲翼,隨水流波動。她的長發仔細地紮成花苞狀,點綴片片水晶。

    除此之外,她看起來與西塔沒有任何差別。但約克認得出來,這個小小的生物並非他的同族。她們屬於妖精,和草籽妖精、風妖精、寧芙、棕精靈甚至大妖精同歸為一類。在露西亞福音裏,她們是侍奉神的仙女,隻會在閃爍之池生存。

    也因此,這些光之妖精被西塔們稱為“湖衣”。

    眼前的正是個“紅光湖衣”。約克眨眨眼睛。關鍵不在於湖衣,而是他認得這家夥。

    “布萊特希爾!”他興奮地大喊了一聲,“露西亞在上,我就知道,你不是個故事。”奇怪的是,在重逢的喜悅時刻竟有液體元素溢出雙眼。“我給你傳過信,還帶了禮物。我還見過水妖精。但你一次都沒回複!”

    紅光湖衣抖抖翅膀,從氣泡上站起身。“故事?禮物?”她抱起手臂,“可我沒見過你。你這家夥是誰?”

    約克愣住了,他揉揉眼睛:“沒見過?”

    對方歎了口氣。“你認錯人了。”她搖搖頭,好像真有這麽回事似的。“跟我來吧,我知道你在找人。”

    “可……可是……”

    “快跟上。”那對翅膀隻輕輕一顫,便帶著湖衣嬌小的軀體劃出很遠一段距離。

    約克迷惑地追上她,朝一處休眠的溶洞遊去。他一邊撥水,一邊打量自己,忽然間恍然大悟:肯定是他改變了皮膚魔法、長出蹼的緣故,教她認不出了。說到底,湖衣和我一樣,都沒有“視晶”來確認身份嘛。

    就在這時,紅光湖衣停下來,扭頭望他一眼。“我本來沒有名字,湖衣之間都知道我是誰。”她戳碎身旁飄蕩而來的氣泡。“但你是個西塔。”

    “布萊特希爾。這是你的名字啊。”

    “我是‘暮星’。”

    約克不理解地望著她。

    “好了,別發呆!我們要到了。我該怎麽稱呼你,橙光西塔?”

    “約克。約克……夏因。莫非你一丁點兒都想不起來?”他抱著一絲期望問。“你不覺得這像個人類名字麽?”

    暮星皺眉。她審視著他,好像對她的記憶產生懷疑是種侮辱。妖精總是知道很多事。“對。”她慢慢地說,“如果我認識一個有人類名字的西塔,我會記得他的。”

    約克仿佛挨了一拳。“噢。”元素液體奪眶而出,他不知該說什麽。“噢。”

    “你多大了?”

    “我成年了。我是個降臨者。”這都是因為你啊。

    “我看不到降臨者的經曆,元素潮汐前,閃爍之池與諾克斯不相連。但我知道你才三百多歲,約克。沒人能在湖衣麵前撒謊。”

    “我沒對你撒謊。我是個名人!你知道高塔的箴言騎士尤利爾嗎?他是我朋友。我們拯救了蓋亞教會。”

    暮星別過頭,閉上眼睛。約克似乎聽到一聲歎息,但不能肯定。“到了。”湖衣說。她扇動翅膀,破出水麵。

    溶洞內有個奇特的密閉空間,這裏的元素如諾克斯一般稀薄,空氣卻無比充盈。岸邊的礁石搭起台階,通往尖刺叢生的小室。

    室內非常擁擠,擺滿瓶瓶罐罐。一座黑曜石煮鍋架在邊緣,用池中的液體元素加熱。房間右側懸掛著許多廚具,甚至還有裱花袋。它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最高處,以免墜落。畢竟這兒的地毯是荊棘織就。

    所有事物都細小而精巧。以西塔的定價來判斷,這兒的主人多半是個富翁。約克四處張望,隻覺目不暇接。

    “我的住所。”暮星解釋,“那小子的皮膚魔法太差勁,即便是荊棘也容易點著。我讓他到臥室呆著了。”

    約克眨眨眼,決定忘記桑德的皮膚是出自誰的手筆。果然,這讓他覺得沒那麽愧疚了。

    但他首次來到湖衣的住所。“荊棘是女神容許的象征物,不會輕易損壞。我在聖城的藏書裏見過這種說法。”

    “他們沒錯……但也不正確。”暮星露出一點點輕蔑的笑意。“露西亞是光和熱,當二者結合,才誕生出火。這意味著火的地位在神國中居於二者之下。荊棘形似火焰,而非光熱其一。”她探出小手,推翻一根刺。“瞧,你我都是女神造物,比荊棘堅固得多。”

    我的凡人朋友也能,約克在心裏嘀咕,隻需要拿把斧子。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披荊斬棘。他不知布萊特希爾為什麽忘記了自己,還變得如此神叨。莫非當年塞恩和蘭希看到我放棄過去時,也是這種心情麽?

    但那是不同的,他心想。我的父親死去了,“約克·夏因”這個個體隻是從他的火種裏誕生。

    “桑德是個聰明小孩。”約克告訴她,“依我的經驗,這種孩子不會乖乖聽話。他在裏屋?你怎麽辦到的?”

    “噢,我給他講故事聽。露西亞的福音,或古老的曆史。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紅光湖衣推開最內側的窄門,暴露出“雷電”桑德。紫光西塔呈現蜷縮的姿態,在長桌上睡得昏天暗地。而地上翻倒著的一張巴掌大的小床,看起來和搖籃差不多,連他的尾巴都裝不下。

    “我這兒對他來說有點太窄了。”暮星平靜地說。

    約克則興奮過頭。“桑德!”他大喊一聲,將新生兒嚇了一跳,喚醒了他。很快他就為此而後悔了。

    “雷電”跳起來:“助手?你怎麽找來的?”

    “當然是潛水。”約克揮了揮手掌,給他展示指間的蹼。“一點小改造。我還可以長出腮。”他伸出下巴。

    雷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那些羽翼沒跟來吧?”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約克的蹼爪,一副沒見識的模樣。緊接著,這小子注意到了紅光湖衣,指著她大叫:“故事!”

    暮星抱起雙臂。“饒了我吧。”

    “他喜歡你,暮星。”

    “我也喜歡我自己。”湖衣全無逗弄他的興趣,“好了,你們要現在就走麽?”

    約克完全不急了。找到桑德後,他自覺卸下了重擔。最重要的是,他終於見到了布萊特希爾,也就是暮星。盡管她聲稱自己不認得約克。也許布萊特希爾已經死去,暮星是她的後裔……

    ……但他不能肯定。在心底裏,約克希望布萊特希爾活著。她告訴我生命的意義,告訴我人格的存在,如果她也重生了,那我堅持的道路上,同行者便少了一人。他會為此而遺憾的。“我想和你待一會兒。”約克說。

    “我也想!”桑德叫道。他的嗓門很大,聲音在石壁間回蕩。這讓他更加興奮。“我們到水裏去吧,助手!這條尾巴在水裏特別有力,我敢打賭它能遊過你噢。我們什麽時候去呢?”

    約克深感頭疼。

    暮星冷笑一聲,神情仿佛在說“我早告訴過你”。她靈巧地躲開雷電伸來的手。“你沒機會了。”她丟下這句,把約克留給吵鬧不休的新生兒,自個兒鑽進帷簾不見了。

    “真不是時候。”約克嘀咕。他轉過身,“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桑德。”

    “你不該擔心!別忘了,我是人魚,這裏是水池。”桑德似乎愛上了他的魔法皮膚。“那個粉紅女。她怎麽樣了?”

    粉紅女郎喬婭拉?她被我宰了。但你可能再遇到和她一模一樣的家夥。那是她的女兒,來找咱們報殺母之仇。

    約克沒告知他實情:“短時間內,她不會出現了。我給了她教訓。”

    “我怕她。”桑德不自覺放低聲音,“她好像認得我,還拿槍指著我。那東西可以把我打碎,對不對?她是個穿著西塔皮膚的羽翼嗎?”

    約克笑了:“羽翼受她控製。”

    “那她是穿上了羽翼皮膚的西塔?”

    “就是這樣。”取人性命的利刃,本質上是無辜的,是凶手將其當做自己的一部分。“我想她應該就是追殺你的人,或者與他們一夥。”

    “追殺我幹嘛?”

    “這個嘛,有很多原因。也許她是你媽媽的敵人。”

    “又不是我的敵人!”

    “人們的仇恨可以通過聯係四處蔓延,就像蛛網一樣,所有絲線因同一陣風而顫動。”約克聳聳肩,“我有個朋友,他也總被親友的敵人追趕。真教人擔心。”

    “你保護了我,助手。”桑德猶豫地說,“那……那你幹嘛不像對付喬婭拉一樣,幫助他解決敵人呢?”

    “把你獨自留下?”

    桑德的神情有點受傷。“我媽媽會保護我的。”但他鬱悶地承認。

    “放心,他也有他的監護人。”約克忍著笑回答。“輪不到咱們擔心。”最關鍵的是,我幫不了他。

    將“夜焰”帶回閃爍之池後,橙光西塔盡力遠離相關事物。他在冰地領的時候,已經見識過秩序七支點對待敵人的手段。以免引火燒身,或為對方帶去麻煩。約克沒有了解夥伴們的情況,他連向露西亞祈禱都不敢。

    這些事都不能對桑德提起。“而且他能保護好自己,和你不同。”

    “這不公平!”

    “對。所以女神派我來保護你。”

    “我要怎麽做才能打贏壞蛋?”桑德沒有滿足。

    約克摸了摸口袋,煉金手炮的金屬棱角傳來冰涼的觸感。“關於這個,我給你帶了點禮物。”隻要教會他怎麽瞄準就行。

    就在這時,暮星飛進房間,手臂夾著細小的一條布片。然而,當她將布料丟到西塔們身上,它竟一下變得如船帆一般寬大,足以將桑德從頭到尾包裹起來。

    湖衣警告地瞪了約克一眼,他悻悻收回手。“你需要慢慢成長,桑德。”她告訴新生兒,“在那之前,你可以把自己藏起來,躲開敵人。”

    “我要戰勝她!打敗——”

    “你活下來就等於獲勝。”

    但桑德如果是這麽容易說服的孩子,他根本不會在這兒,聽一個指頭大的湖衣講故事。“我不要!”他大喊大叫,“這是不公平的!”

    約克示意暮星躲遠點。常人會將小鬼的撒潑打滾稱之為無賴,但他不會。他很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對於一個什麽也不懂的新生兒來說,他們的行為是值得體諒的。“桑德。”

    他提高嗓門:“桑德!”

    雷電並沒乖乖聽話,恢複安靜,但吵鬧間,他的注意力正在轉移過來。約克能感覺到他的視線。

    “她說得不對。”橙臉人說,“躲避是弱者的手段,我們不能永遠逃竄。我知道,你是人魚,不是老鼠。我們不是要躲開喬婭拉……而是在戲弄她。這是贏家的氣度。我完全清楚咱倆的本事。所以,瞧,這是個遊戲。”

    “戲弄她?”

    “沒錯。即便你的火種不如敵人強大,力量也不如年長者,但你依然可以戲弄他們,這是你的能耐。”我就是這樣在斑點大賽上勝過哈莫內的,別不當回事兒!“若你成功讓他們發火,女神也會承認這份功績。”

    這話打動了桑德。新生兒抓起灰布披掛在身。“要怎麽做,這樣?”

    約克認出了它:“衛士的灰袍。”暮星在哪兒得到這東西的?

    “隔絕元素……和外形的衣袍。”湖衣告訴他們,“這是私人收藏。你們最好給我小心點穿。”

    “我會的。”橙光西塔承諾。顯然,這件袍子不可能是給桑德——那太可笑了!——他需要將新生兒帶在身上,然後穿上它。這樣在族人眼中,約克就變成了一位不知名的宮廷衛士。

    暮星瞥他一眼,別過頭。“我這兒沒有你能睡的床。”她對桑德說,“也不擔心你著涼。但你可以將它當被子,體驗人類休息時的感受。試試看吧。那會很舒服的。來。”

    他們默契地將新生兒哄上床。好容易等到“雷電”閉上眼睛,約克也不禁感到一陣疲憊。他幾乎忘了上次疲勞是什麽時候。西塔是精力旺盛的神秘種族,隻有在夜晚才消停。

    “我要唱支歌嗎?”約克悄悄說。

    “別說話。”

    “我是指搖籃曲啦。”

    “安靜,約克·夏因。”

    暮星收起翅膀,降落在他頭頂。

    前所未有的靜謐降臨。約克小心翼翼地保持靜止,讓湖衣坐在他翹起的一簇發須上——不用說,這也是皮膚魔法收攏的元素。他聽見她屈起雙腿、摩挲小手的聲音,感受到她輕如羽毛的重量,還有瘙癢般的碰觸……

    “我睡不著。”桑德悶悶地說。

    約克歎息一聲。“我就說該唱歌搖籃曲的。”

    “閉上嘴!我來處理。”約克聽見暮星悄悄回應,“你喜歡睡眠嗎,桑德?”

    “我不知道。助手?”

    “在諾克斯,這是種需要。”橙光西塔說。在閃爍之池就不一樣了。“夜裏總是很危險。”

    “是的。凡人不在夜間行動,為了避開他們無法對抗的危險……不,我的意思是,他們不是在躲藏。凡人睡眠,是需要在夢裏麵對更強大的敵人。你們知道做夢時靈魂會飛走嗎?”

    約克深以為然:“睡著後,我們的靈魂之焰將進入夢境海洋,這是聖城藏書裏的記載。”

    連桑德也知道聖城是什麽地方。“女神的教導!聖城記錄了下來。”

    “肯定沒記這個夢。”暮星要他們都閉上嘴。“曾有個凡人女孩。”她開始講故事,“她很害怕一個人睡,總愛在睡前胡思亂想,擔心黑暗中隱藏著怪物——諸如棕仙、床怪、啼鳴女妖之類的玩意——其實都是她的幻想。某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怕得要命……”

    “天哪。”桑德說,“我完全能理解。”

    “快睡吧,親愛的。睡著了就不怕了。”湖衣耐心地說,“不知什麽時候,女孩睡著了。一瞬間,她的靈魂之焰飛出了軀殼……”

    “凡人的靈魂不是靈魂之焰吧?”約克指出。

    “別打岔!”暮星拍了他一巴掌。“這個神秘者女孩。”她勉強改口,“這孩子的火種在睡夢時分離開軀殼,輕飄飄飛到了窗戶上。原本她是不會飛的,她還沒到空境……該死,怎樣都好!反正她的身軀蜷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但她的意識卻來到了窗外,望著夜幕籠罩的世界。”

    西塔們保持聆聽,一聲不吭。

    暮星滿意地繼續:“這時候,她很虛弱,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但她爬出窗戶,踩在一株藍薔薇上。花刺穿過她的靈魂之火。”

    “她受傷了嗎?”約克忍不住問。

    “靈魂不會被物質損傷,除非你‘感覺’到痛。這女孩,她並不成熟,因此下意識縮回腳,對區區植物畏之如虎。我想她是逃也似地離開了。”

    “好疼啊。”桑德打個冷戰,“她應該回去了。”

    約克倒清楚情節展開:“不會的,這樣就沒什麽故事可講啦。”

    “她慌亂之中逃走了。”暮星說,“忘記了家門就在背後。”她的聲音逐漸成為房間裏唯一的曲調。“女孩踩碎了花瓣,但這並不重要。我隻是想說她逃出了家。”

    “家門外是無邊無際的世界,漆黑不見五指。她獨自一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最終迷失了。這時候,她真希望自己有盞燈能照亮四周,哪怕是一根火柴也好。”

    “她要是個西塔就好了。”桑德說。

    “她遇到什麽轉機了嗎?”約克更關心這個。

    “是的。”這次暮星沒有責備他們。“女孩想要世界亮起來。她從腳趾間拔出刺,心裏想著光和熱。就在這時,黑暗的世界中,有什麽回應了她。”

    “那是什麽?”

    “共鳴。”暮星平靜地告訴他,“女孩此刻是靈魂之火,不能點燃物質……但共鳴使她做到了。她讓那根刺燃燒了起來。”

    “火柴。”桑德說,“她有了一根火柴。”

    “是的。黑暗被她照亮了,許許多多的事物由此誕生。然而火柴隻是火柴,很快就要熄滅了。女孩意識到她需要找到更多可以點燃的東西。”

    “她找到了嗎?”桑德想知道。

    “找到了。”暮星說,“這樣的事物遍地都是,並不難找。女孩最終收集到一捆枝條,但她隻能一根一根地點燃。”

    “太低效了。”橙臉人表示,“她為什麽不用火柴點火柴呢?”

    “先聽我說,約克。別打岔。女孩將它們束在一起,做出了火把。她畏懼的黑暗終於被驅散了,影子伴隨她跳舞。女孩開始尋找更多枝條之類的東西來燒,以延續這份光明。不久後——我是說,不是那麽長時間,肯定在火把燒盡前——她找到了那棵掉枝條的大樹,用火把點燃了它。”

    約克做個鬼臉。“可憐的木材,下輩子還是別掉葉子為好。”

    “……樹幹被點著了。”暮星嚴肅地說道,“女孩為光明而陶醉,幾乎忘記了時間。她不再恐懼,不再迷失……直到樹木也燃盡,火焰微弱。”

    “她再度被黑暗籠罩,於是慌忙拾起枝條,保留下最後的火種。女孩要尋找新的木柴了。”

    “但這棵樹燒盡後,周圍再沒有枝條。她不斷前進,但不走運地一根枝條也沒拾到。她跌跌撞撞,在火苗的籠罩下尋覓,希望找到森林、獲得永恒的光明。”

    “自然精靈知道,會殺了她的。”約克也說。

    “就是這樣。而且她的火把也不夠旺盛。女孩焦急地不斷前進,火光也隨之不斷削弱,直到連她的腳趾也無法照亮。突然,她踩在一根刺上,痛苦險些讓她丟下火把。”

    “她沒丟掉吧?”約克問。

    “我是說‘險些’。”暮星回答,“意思是沒有。”

    “噢。”約克咕噥,“這我知道。”

    “但她感到憤怒。女孩彎下腰,點燃了那些刺——盡管它其實並沒傷著她。她的渴望太強烈,共鳴隨之驟增。火焰和濃霧迅速升騰,攀上窗扉,照亮她的房間。”

    “烈焰熊熊,熱浪撲麵。光輝映照下,女孩看到了自己蜷縮著的身體。”

    “‘回來吧。’**似乎開口。”暮星壓低嗓音,“‘你找到我了,讓我們逃離這裏。’”

    “但女孩沒有聽從。”

    約克屏住呼吸。

    “‘不。’女孩說。”暮星用柔和的語氣講述道,“‘這兒有火啊,遠處隻有黑暗。我不要那樣。我不要回家。我要光。’”

    “‘火光會熄滅的。’”

    “她很清楚這點。”暮星的聲音愈發微弱,“但她還是選擇留下,任由火焰焚燒房屋,吞噬了軀體。這一刻,她的靈魂沐浴在永恒的光明中。”

    “她感到完整。”(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