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豈曰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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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聽話的退到她家主君身邊, 身體斜對著那胖子, 手按在自家愛刀的刀鞘上, 這是一個保護的姿態。
方才對著那胖子, 她已經算是丟了大臉了, 總得從別的方麵展示一下自己的用處,彌補彌補, 即使她知道,自家主君並不需要自己的保護,真正打起來,說不定她才是拖後腿的那個。
但無關有用無用, 做與不做,在上位者心中, 自由一番不同的評價。
作為李香, 不,應該是李馨的主君, 見著方才的景象,謝清華心中確實很無奈, 但她心裏也清楚,過錯,不能全數算在李馨身上。
在來之前,謝清華就早有預料,在一些方麵還很生嫩的李馨,對上老兵痞子劉習風劉大將軍,肯定是毫無招架之力, 但她卻完全沒想到,兩人之間,劉習風竟然是碾壓的節奏。
方才李馨和劉習風的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對話,她都不忍心聽下去了,這哪裏還像她那個總是以風流衝動的表象掩蓋自己智慧的李家宗女能夠說出來的話。
從頭到尾,李馨都被那看似愚鈍無知的胖子饒了進去,說是李馨咄咄逼人,占據了上風,事實上,對話的節奏,李馨的情緒,從始至終,都掌握在那胖子的手中。
“論起胡攪蠻纏的功力,劉大將軍還是風采不減當年呀!”謝清華彎唇一笑,柔聲道。
“不過也是我這屬下不爭氣,冒犯了劉大將軍,”謝清華漫不經心道,“劉大將軍寬宏大量,想必不會和我們兩個小輩計較。”
她的話雖然謙虛,但她的姿態卻擺的極高,越是如此,劉習風卻越不敢輕舉妄動。
謝清華對他稱呼的極高——劉大將軍,可如今的劉習風,又怎麽還擔當得起大將軍這個尊號。
劉習風的出身並不高貴,但他在軍事上卻極具天分,更有幸被大晉頂級世族之一顧家慧眼識珠,拜得一個好師傅,被顧家作為自家未來繼承人的左膀右臂培養。
沒有世族子弟無謂的傲氣,劉習風一向極拉得下臉麵,參軍時和士兵們同吃同睡,喝酒罵娘,甚至一同去花樓嫖/娼,很快就和士兵們打成一片,極得他們的擁戴。
初初嶄露頭角,劉習風就在大晉對北周戰爭中取得了一場大勝,有顧家的幫扶,自然是無人敢吞了屬於他自己的軍功。
此後一路在戰場上,他如有神助一般,場場大捷,職位也是扶搖直上,打破了以往士兵們的升職速度,更壓製得偌大的北周,除了寧王以外,竟然無人敢在戰場上,親身與他對壘。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顧盼自雄,隻覺得但凡在戰場上,天下英雄,無幾人是他的敵手。
可他春風得意的時間雖然長,卻也有盡頭,明燃之戰中,在大晉全線占據優勢的情況下,他竟然輸了那一場仗,大晉將士全軍覆沒,他更是把大晉的邊防重地——明燃穀給輸了出去。
昔日大晉的英雄,成了大晉的罪人,無數北周人的屍骨,鋪平了劉習風的青雲之路,無數大晉將士的鮮血,將劉習風從高處重重推下。
自此以後,劉習風就從戰無不勝的神壇上掉落,往日裏爬的有多高,明燃之戰他就輸得有多慘。
或許在劉習風本人看來,真正的劉習風早就已經死在了那場明燃之戰中,活在現在的,隻是安城一個平平無奇的書店老板。
可惜顯然,來尋找他的謝清華不認可他的想法,人死了,死了的人能一了百了,但活著的人,即使裝死,該做的事,她也要讓他從棺材裏爬起來,把該做的事做完!
謝清華的聲音輕柔,卻看不出喜怒,愈發惹人琢磨。
胖子,不,應該是劉習風,他心裏一咯噔,知道自己今日怕是碰上了真正難對付的對手,方才那英氣女郎和他糾纏了那麽久,在他有意無意的影響下,卻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始終沒有說到點子上,他自然是不懼。
別看他身子笨重肥胖,沒有一點高手風範,但那是因為他所修練的功法極其特殊,越到高深處,體型也就越發肥胖。
以往在戰場上,因為這身肥肉輕視他劉習風的對手,最後都死在了他的長槍之下。
從某種情況來看,這身肥肉,同樣也是他的保護色。
對付這英氣女郎,憑著他這身肥肉和她的輕視,他是十拿九穩。
而對付這位方才一直隱藏自己身影,不顯山不露水,如今一出口卻直直抓住了他的痛腳的神秘女郎,他才是真正沒有什麽把握。
劉習風在心裏暗歎一聲道,打蛇打七寸,眼前這位女郎,倒是深得其中精髓。
不知怎麽的,見到這位女郎,除了警惕之外,劉習風心中還有些鬆了口氣的意味,有種該來的終於來了的放鬆感。
這麽些年,他看似過得逍遙自在,悠閑無比,但當年的事,隱藏在他內心無處發泄的壓抑痛苦,已經足夠讓他寢食難安,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劉習風在心中暗暗苦笑,看來虧心事還是做不得,這不,報應來了!
不過報應歸報應,人還是要試探的,倘若不是值得托付的人,他寧願把那個秘密帶到棺材裏,也不會泄露出去。
忠義要守,情義也要守,自古世事難兩全,多年前,他的對主君的忠義壓倒了自己的情義,多年以後,夜夜讓他難安的噩夢,反而讓他對國家和兄弟的情義,壓倒了對主君的忠義。
“哪裏哪裏?”劉習風拱手道,“比不得尊駕消息靈通,連我老劉這個死人,都能被尊駕從墳墓堆裏挖出來,老劉我也是甘拜下風!”
劉習風當麵到底是統帥千軍的大將軍,多年的隱居也沒能完全磨去他的銳氣,一時的震懾隻讓他驚慌了片刻,很快便恢複了鎮靜,有條不紊的暗刺回去。
不過他話說著,心裏的警惕卻沒落下,他拉了一把身子僵直的吳爵,兩人站立的位置,愈發靠近書店門口,是個隨時可以躲門而逃的好地方。
謝清華見著,心裏有些好笑,唇邊微微彎起一個新月的弧度,她若是有意出手,憑著一個劉習風和隻有三腳貓功夫的吳爵,怎麽可能走的出這家書店?
隻是她也清楚,對劉習風這樣的人,一時的震懾就足已,若是咄咄逼人,反而起不到什麽好效果,畢竟戰場上的兵,可以說是把腦袋係在了褲腰帶上,有著隨時喪失生命的覺悟,若是逼得太緊,劉習風一狠心,要和她魚死網破,她也沒有什麽好辦法。
你能讓一個想活的人繼續活下去,卻無法阻止一個想死的人去死。
“明人不說暗話,”謝清華微微一笑,開門見山道,“我此次來,不為請劉大將軍您重新出山,隻為問一句,當初明燃之戰,我大晉軍隊占據絕對的優勢,卻偏偏敗給了北周,這究竟是何緣故?”
謝清華的話音一落,本就是雙方對峙的場麵就更加僵持了,幾乎是落針可聞。
果然是這個問題!
劉習風聞言,龐大笨重的身軀一僵,這是他的噩夢,無數次,他都從這樣被人質問的噩夢驚醒。
他還記得小七,他第一次當上小隊長帶的兵,他的袍澤兄弟,從小隊長到大將軍,他一路上升,也一路提拔著小七。
小七個頭矮小,笑容羞澀,一上戰場,卻總是一副拚命三郎的架勢,而且總是喜歡躲在角落裏,用充滿崇敬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個大哥。
他們在戰場上一起拚殺,勝利之後一起唱《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這首秦風,多年後的現在,他還會唱。
在明燃之戰前,小七還和他這個做大哥的說,他家裏還有個沒娶親的阿弟,等贏了這場仗後,他多砍幾個人頭去領賞,加上新發下的餉銀,阿弟娶親的錢就湊足了。
可惜他永遠沒有機會為他的阿弟親手操辦婚事了,因為他永遠的留在了明燃穀中,而後長驅直入邊城的北周惡狼們,更是在邊城燒殺搶掠,無所不用其極,發泄著這麽多年被憋屈的怒火,此後的邊城,真正成了一座空城,百姓百不存一,小七那即將成親的阿弟,自然沒能夠幸免。
在夢裏,麵對著昔日兄弟同袍充滿恨意的目光,和回蕩著的關於“卑鄙小人”的怒吼,劉習風都想把真相公之於眾,可是他不敢,因為再如何,死了的終究死了,活人還是要繼續自己的生活,死了的,是他的兄弟,活著的,又何嚐不是他的兄弟?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追隨同袍而去,在十八層地獄裏,他任打認罰,絕不還手,可他還是不敢,他不敢死,因為他死了,明燃之戰的真相將真正被他帶到墳墓裏,他的兄弟,也將懷著恨意與遺憾,長眠地下。
這麽多年下來,他就這樣半死不活的硬撐著,在謝清華毫無情緒波動的目光注視下,劉習風在心中發出一聲長歎,自嘲道,劉習風啊劉習風,你簡直是這天底下最可笑的懦夫!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事,晚了一點,小天使們久等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