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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十五年八月,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千秋節。
寧妃帶著幾宮嬪妃操辦千秋盛宴已經駕輕就熟,雖說今年增加了十數個邦國使團進京賀壽,但需要嚴靜思費心的地方還真沒多少。
除了他們大寧的太子賀崢。
“啟稟娘娘,南詔國的昌王妃在殿外求見。”槐夏硬著頭皮在小書房門口稟報道。
嚴靜思放下筆,臉色轉陰,“帶著小世子一同來了?”
“是。”
“去將太子傳到內書房,在我回去之前不得他邁出房門半步!”
槐夏應聲退下,類似的情形這些年沒少見,可盡管如此,槐夏仍免不得為小殿下憂心。
兩輩子加一起,嚴靜思最自以為傲的莫過於忍功,不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起碼還沒誰能讓她分分鍾內破宮發飆,直到那個小混蛋出生,這一戰績就被打破了。
麵對帶著孩子找上門來告狀的家長,嚴靜思六年來反複實踐,早已經驗豐富,順利將淚眼婆娑委屈不已的昌王妃給安撫回去了。
一出會客廳,嚴靜思的臉色便徹底陰沉下來,腳下生風直奔內書房。一跨進院子,就見幾個小蘿卜頭耷拉著腦袋跪在院子中間,頭頂連片遮陰的樹葉子都沒有。
嚴靜思看著跪在蘿卜頭陣營最前頭的混小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嗬,能耐見長,學會苦肉計了!
“娘娘請勿擔心,小殿下們是得了風聲剛剛跪到院子裏的。”康保悄聲稟報道。
嚴靜思輕哼了一聲,抬腿走上前,徑直越過蘿卜們率先進了書房。
“娘娘,小殿下們還在院子裏跪著呢?”皇後娘娘眼看著一盞茶都要喝完了,卻還沒開口,挽月忍不住求情道。
書房的門大敞著,裏麵的人說話院子裏可以聽得很清楚,太子賀崢豎著兩隻小耳朵密切關注著動靜,候在書房門口的康保看在眼裏,心中哭笑不得。
嚴靜思望了望門外,見日頭漸高,便鬆了口,“喚太子進來吧。”
賀崢鬆了口氣,回過頭對跪在他身後的蘿卜弟弟們悄聲道:“你們先挪到樹下去跪著,我進去了便向母後求情!”
幾個小蘿卜紛紛點頭,年紀稍長一點的二殿下賀彬飛快掃了眼周遭,放輕嗓音道:“太子哥哥,一會兒見到母後能拖就拖,我已經讓小德子去求父皇過來了。”
賀崢清澈靈動的眉眼彎了彎,無聲傳達自己的讚賞:不愧是本太子的好兄弟,有默契!
且不說這邊小太子進了書房後如何拖延時間等待救兵,卻說禦書房這邊,寧帝正在聽各部堂官匯報政務,目光一轉就看到福海站在門口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示意他上前稟述。
福海穩步上前,飛速掃了眼房內的群臣,內心權衡一番後開口低聲稟道:“皇上,皇後娘娘請您到廣坤宮走一趟,有些要緊事要與您商量。”
寧帝挑了挑眉,剛想開口,內閣首輔林遠便站出來代表眾人告退。
“難得瞧見福海公公麵露急色。”
“是啊,看來皇後娘娘定是有極要緊的事與皇上商量,不知是不是後宮中有什麽大事發生......”
出宮的禦道上,朝臣們三兩成形低低私語,兵部尚書符崇嶽看了眼走在身側一臉老神在在的林遠,出聲道:“你似乎對方才的事一點擔心也沒有?”
林遠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同僚們,捋著胸前的胡子高深莫測地笑歎道:“這兒女啊,都是父母的前世債!”
他這聲不高不低,但也足以讓喁喁私語的眾人聽個清楚,當下麵麵相覷,心中了悟。
太子殿下“驍勇善戰”的威名享譽京城內外,這次竟然來驚動議事中的皇上,想來是戰了來頭不小的人。
一眾大寧重臣默默在心中為皇上點了盞燭。
然而,這次大家卻著實冤枉了太子,他可真沒動手揍人。
“娘,孩兒真的沒揍他!”內書房,賀崢瞪著清澈汪汪的大眼睛仰頭望著自己的母親,神情無辜極了。
這招百試百靈,除了對上嚴靜思這個親娘。
“跪好!”嚴靜思絲毫不為所惑,抖了抖手裏的雞毛撣子,“你是沒動手揍人,不過是把人綁在樹上往他衣裳裏塞癩-蛤-蟆而已。”
賀崢忍不住笑彎了眼,見親娘的臉色陰沉得緊,趕忙憋住,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娘,這次都是孩兒的主意,與二弟他們無關,娘要罰就罰孩兒一個人吧!”
每次都是這樣勇於承認錯誤,轉過頭就拌著飯吃了!
“罰你一個?”嚴靜思鐵了心這次要給他個教訓,“那昌王妃人證物證具備,告的是你們六個而不是你一個,你憑什麽一個人扛下來,讓他們脫身?”
賀崢見他親娘的臉色再嚴肅不過,心中不由得一凜。他是由娘親一手帶大的,母子二人的默契自然非常人能比,看來這次是真的惹怒他娘了。
“孩兒......”
“甭急著認錯。”嚴靜思打斷他,將手裏的雞毛撣子遞給康保,“邊受著邊好好想想,你到底錯哪兒了。”
康保得令,眼神示意一旁的小太監抬了張條椅放到地中間,自己拎著雞毛撣子站到了椅子一側。
嚴靜思看著自己兒子手法熟練地解了腰帶趴在條椅上露出白生生的屁股,康保攥著雞毛撣子的把柄高高舉起中間又輕輕放下,不由得在心裏狠狠翻了個白眼。
“當我是死人嘛,這麽糊弄,雞毛撣子給我反過來拿!”
康保覺得自己就是夾在兩片餅中間的生菜葉子,無辜又可憐!
雞毛撣子燉肉,賀小太子不是第一次享用,不過荒廢了兩三年,今兒冷不丁再嚐,沒撐過十下就開始有些吃不消了。
男子漢流血......該流淚的時候也得流淚!
想起娘親日常的教導,賀小太子拎過來便用,倒也不大聲哀嚎,傷嗓子不說,形象也忒難看,就這種咬著嘴唇無聲猛淌眼淚效果最佳。
條椅就放在屋子正中間,房門大開著,賀小太子頭衝著門口趴著,康保手裏的雞毛撣子抽到他屁股上下下見響,跪在院子樹底下的小蘿卜們看得一清二楚,心下明明害怕得要命,卻還是一個個骨碌著跑上前來,因為沒有皇後娘娘的旨意不能進房,便跪在門檻外麵嗚嗚哭著替挨揍的長兄求情。
嚴靜思看著年紀最幼的小六,不過二歲的孩子,團著柔柔軟軟的小身子學哥哥們跪著,太著急話也說不清楚,唔嚕唔嚕地念叨著,時不時還要用髒兮兮的小爪子抹抹被眼淚蒙了的眼睛,嘖嘖,怎麽辦,心軟地要忍不下去了......
嚴靜思忍無可忍,輕咳了兩聲,聽在康保眼裏如蒙大赦,忙停下了手,將小太子扶下了條椅幫著係好了腰帶。
賀小太子乖順地跪回了原地。
“參見皇上!”太子太傅呂翰呂大學士匆匆而來,在書房外的拱門前見到寧帝,忙行揖禮。
寧帝免了禮,示意他一同在旁圍觀。
呂太傅對太子這個學生愛護的緊,見皇上這個做親爹的竟然在門口偷聽孩子親娘抽孩子完全沒有出麵解救的意思,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皇上,您不進去嗎?”呂太傅忍了會兒,出聲問道。
“呂卿稍安勿躁,朕與你一般,相信太子不會做無故欺壓人的事,但朕更相信皇後,她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發作脾氣。”寧帝透過漏景看著院內的情形,果然,孩子們的哭聲漸漸停了,“皇後自有分寸,你我不如先瞧瞧。”
學生的親爹都這麽說了,他這個當老師的自然隻能隨著。
嚴靜思看了眼跪在門檻外麵的蘿卜們,嗯,哭得小臉是都髒了點,但精神頭還行,頭上有廊簷遮擋著,再跪一時半會兒不成問題,遂將目光挪回自己兒子身上,“知道錯哪兒了嗎?”
康保雖手下留情,但抽了這麽會兒,疼是真疼的,尤其是現在這麽跪著,更是疼。
點了點頭,賀小太子虛心承認錯誤,“孩兒不該貿然對昌王小世子動手。”
嚴靜思挑眉,掃了眼跪在門檻外的幾個小皇子。
小蘿卜們見狀紛紛附和,悔不該綁了昌王小世子往他衣裳裏塞癩-蛤-蟆。
“可是......”二皇子賀彬看了眼跪得很是不安穩的皇兄,鼓足勇氣提高了聲音道:“皇娘,是那昌王小世子先欺負二姐姐的!二姐姐好好在禦花園賞花,他偏一臉色相湊上去要拉二姐姐的手,分明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己姐姐在家裏被人欺負了,兒子們怎麽也忍不下這口氣,這才出手教訓了他一下,真的不能怪太子哥哥,請皇娘饒了太子哥哥吧!”
二皇子一陳述實情,立刻引發了小蘿卜們的共鳴,一邊義憤填膺地控訴著昌王小世子的癩-蛤-蟆行徑,一邊為太子皇兄求情。
嚴靜思一反之前的嚴厲,麵色平和地啜著茶聽他們數落昌王小世子的劣行,甚至將其老子昌王在京中當街猥-褻良家婦女的荒唐事都扯了出來,上升為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此如此,吧啦吧啦吧啦......
嚴靜思一邊喝茶一邊點頭,心想:人兒都不大,說話倒都很利索,條理表述得也算清楚,看來南書房的先生們可以給提一提工資了。
門檻邊的小蘿卜們見皇娘將他們的話聽進去了,頓時信心倍增,就連最小的六團子也揮舞著小手時不時插話:“癩-蛤-蟆......欠揍......”
寧帝在漏景這一側聽得興致勃勃,呂太傅卻眼角開始抽搐。
賀小太子偷偷瞄了眼神色恢複如常卻依舊不讓自己起身的親娘,暗道不妙,看來承認錯誤的方向不對啊!
於是,門檻外的賀家兄弟們接收到了兄長的暗號,紛紛閉嘴。六團子反應慢了一拍,被身邊橫過來的一隻小手捂住了嘴。
耳邊終於恢複了清淨,嚴靜思放下茶盞,麵無怒色,聲音卻是不怒而威,“維護自家的姐姐妹妹們,是你們的責任,分內之事,這沒什麽錯,你們心知善惡,為娘更是歡欣,可是,有一點你們不要忘了,你們和旁人家的孩子終有不同,你們站出去,代表的是你們的父皇,代表的是咱們大寧的臉麵,咱們大寧的心胸氣度,咱們大寧的教養,待你們再長大些,與那些番邦外朝接觸時更是代表著咱們大寧的態度、立場。你們今日教訓了那昌王小世子是一時痛快了,可有沒有想過後果,若昌王妃執意追究,你們要怎麽辦?太子,你身為兄長,將兄弟們帶入被動的境地卻無善後之能,難道不該受罰?而你們,盲目跟著太子行事,卻不自己判斷該不該那麽做,做了之後的後果自己能不能承擔,也該一並受罰。今日昌王妃找上門來,我和你們父皇可以為你們擔下來,可以護著你們,可那是因為你們還小,這是我們為人父母該做的,但你們不會永遠都是孩子,永遠都活在父母的庇護之下,等有一天父母不在了,你們怎麽辦?”
嚴靜思看著跪著的孩子們,心中不忍,但今日這番話卻又不得不說,天家的孩子......終究比旁人家的要承受得更多,即便今日聽不懂話裏的全部意思,但機會來了,她就要開始提點。
“好了,都先回去吧,待我和書房的先生們商量後再定你們的處罰。”
漏景外,寧帝看了眼神情肅穆的呂太傅,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君臣二人一前一後悄聲離開。
暖閣內,嚴靜思親自給賀小太子上藥,傷痕不重,但縱橫交錯落在白生生的嫩屁股上,嚴靜思還是心疼了。
見親娘紅了眼睛,賀小太子湊上來抱住她手臂嗬嗬笑,“娘,孩兒不怎麽疼!”
看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兒,嚴靜思伸指戳了戳他眉心,“記住這次的教訓!”
“惹了事能善後才是真本事,孩兒一直記著呢,這次是一時氣昏了頭,不會再有下次了。”賀小太子抱著娘親的手臂撒嬌,“娘,孩兒知道,您是故意當著弟弟們的麵罰我的!”
“就是聰明!”嚴靜思拿過軟枕讓他抱在懷裏趴著,“論起教訓人這種事,你還真不如你父皇,有時間多去學學,免得讓人再捏住把柄找上門來。”
賀小太子轉了轉眼珠,嘿嘿笑著聽取了娘親的教誨。
三日後,賀小太子屁股上的傷完全好了,再次活蹦亂跳地去了南書房,一直到千秋節結束,各國使團離京,嚴靜思也沒聽到任何小混蛋再惹事的風聲。
是夜,嚴靜思洗漱後爬上床榻,看了眼身旁捧著自己話本看得興起的寧帝,問道:“南詔使團離京了?”
寧帝點了點頭。
“那昌王似乎後來安分了許多,是不是和崢兒有關?”嚴靜思盯著寧帝的臉,“那小子找過你吧?”
寧帝又點了點頭,嘴角越揚越高,“我不過是提點了兩句,那小子悟性高,不愧是我們的兒子!”
可別,還是你一個人的兒子吧!
不過,嚴靜思還是好奇,“那混小子到底做了什麽?”
寧帝放下手裏的話本,覺著自己兒子們的行為比話本上的精彩多了,“彬兒和武英侯家的小子有些交情,崢兒就讓他聯係上了,又從武英侯府裏借了幾個身手麻利的,趁著夜色將那昌王小世子給偷偷綁了,第二次送回去之後還給昌王妃留了口信,若是不能約束好昌王父子倆,就繼續替她管教。”
嚴靜思瞪眼,“又將人綁了往衣裳裏塞癩-蛤-蟆?”
寧帝失笑點頭,“這次還將人的衣服給扒光了!”
嘖嘖,這是報複光-屁-股挨板子的仇啊。
“武英侯就任著自己小兒子與他們胡鬧?”
寧帝笑道,“當日昌王在街頭調-戲良家女,出麵阻攔的便是武英侯。那日崢兒來找我,我就隻告訴了他這個消息而已。”
嚴靜思決定還是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今年秋收時節,我就可以陪著你微服出行了,也去領略一下遼東府萬裏良田翻金浪的盛景。”
自從太子滿五歲後,嚴靜思便會在春耕、秋收時接著巡視皇莊的機會帶著他微服出行,到民間開拓眼界,寧帝對此甚為讚同,同時也深深羨慕。
嚴靜思很快從驚詫轉為了然,挑了挑眉,“八歲的太子監國,禦史台和六科的言官們不會當廷撞龍柱死諫吧?”
寧帝傾身上前將人撲倒,不在乎道:“管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