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韓江邊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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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與大牛聊了加二之後,我的心情有點沉重,吃了晚飯,一個人到了韓江碼頭木棉樹下,當年與雪兒在這裏的一切仿佛浮現在眼前——
    自從第一次與雪兒在江邊碼頭木棉樹下約會之後,我與雪兒的友情,漸漸地逐步加深了。
    上學的路上,我堅持趕早去半月池旁的大榕樹下等雪兒,主要是我希望更多時間見到雪兒,甚至是每天早上希望能與雪兒一起來學校,或者找機會聊上幾句,有時還會塞紙條給她,因此等她幾乎是習慣了。當然等到她後,我與雪兒會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在她後麵去學校。
    我給雪兒的字條,一般都是寫滿對雪兒關心和好感的字條,有時也寫寫情詩,不過雪兒的詩寫得比我好,她在讀初二的時侯,就已經在《海陽日報》副刊發表過詩作;雪兒是真正的才女,散文也寫得很棒,有幾篇散文也在報刊上也發表過。我倆偶爾也寫一些相互鼓勵的話,雪兒也很關心我,有時也會問我家庭一些情況,她經常鼓勵我說,人窮誌不窮,一定要畫好畫,經常叮囑我臨《芥子園畫譜》,說她爸早年就是學這本書,打下很好的基礎,她說我如果畫好畫,肯定會有出色的。
    這樣到了期末,我與雪兒已經建立起比普通同學關係更深一層的感情。
    快初中畢業的時候,有一天,父親木納且帶點自卑地對我說:
    “瀚哲,初中畢業之後,你就出來,跟著大人們去生產隊裏做農活。學會農活,也可幫補家裏,賺些工分,自留地也可學著種菜,也不至於挨餓。書是不能繼續讀了,家裏窮得三餐隻勉強能湊合著過,你母親身體又不是很好,再沒有閑錢供你讀書了。”
    父親說話的聲音幾乎要哭,是帶著哀求的語氣,他說後也不敢看我。因為他知道,我是聽話的孩子。
    父親臉上深深的皺紋,刻著歲月的烙印,刻著滄桑。我不忍逆他的意,也知道這幾年,我那一場大病,已經掏光了這個家。家裏值錢的東西早變賣完了,甚至屋頂的杉樑也是間支拆去換錢醫病,到了後來,確實拿不出錢,那老中醫有半年沒有收我的藥費。我看著父親,隻是流著淚,違心地點了點頭。
    拍畢業學生照那天,我偷偷塞了張字條約雪兒,約她晚上到碼頭木棉樹下見。
    我的記憶十分清晰——
    那晚月白風清,一輪皓月把藍色的江水照得更加水藍水藍的,微微的陣陣清風拂麵,讓人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夜顯得極有詩意。遠處夜泳的幾個男人赤條條的散發著野性在裸泳,這是鄉下男人的習慣,一般也不理會一群岸邊的婆娘們了,而沿江台階一些家庭主婦三五成群、一族族正各自擺著煤油船燈在洗衣服。男人們裸泳與女人的洗衣互不相幹,這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充滿著鄉野的氣息。
    雪兒坐在我身邊,我看著她,她一手托著腮兒,望著明亮的月亮說:
    “這月光下的燈影,就像天上的星星,散落在江麵上,漁家燈火也來湊著熱鬧,今晚夜色真的很美。”
    雪兒這一說,我也覺得,周邊停靠小憩船兒的倒影和船家的燈火,真的就像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水裏,水天一色,可用靜影沉壁來形容了。男人在江裏裸泳,女人在碼頭的石階洗衣,小憩的船家,這些場景組合在一起,很有畫麵感,恰似一幅天然的水墨畫。婦人們洗衣服弄出來的漣漪,則把江麵的倒影扭曲成不規則的、斷斷續續一圈一圈的曲線。鄉下女人們一邊洗衣服一邊七嘴八舌地聊著悄悄話:誰家又生了個娃、生產隊長昨晚又到那個寡婦家竄門了,或者民兵營的同誌看中村裏那位姑娘等等;誰家的母豬又生了十幾隻,昨晚那老李家的黑狗又與隔壁九叔家的白狗交配了;還有一些家長裏短、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不時夾雜著不雅的罵聲和有點**的笑聲,卻也是鄉下姿娘生活中的一部份,這場景,也確是另有一番生活情趣。
    遠處船家的燈火也點綴著寧靜的江麵。
    我偷偷注視著月下的雪兒,月光下的雪兒膚色雪白雪白的,她天生麗質,真有一種膚若凝脂之感,讓人愛惜之感油然而生。我從心裏讚歎,夜幕下我竟直瞪著雪兒發呆!看得她嬌羞地低下頭,我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雪兒與我聊她最近在看的一些小說,讀了《紅樓夢》,《紅與黑》,《圍城》和秦牧先生的《朝花夕拾》,還有賈平凹的《小月前本》小說集、還讀了陸文夫的《美食家》、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等,雪兒說她最欣賞賈平凹的小說,賈平凹用非常樸素的語言讓人讀了甚覺切,《雞窩窪的人家》把農村鄉下寫得很有畫麵感,故事性也很好。
    雪兒還提到,她爸爸這段時間忙於在籌備公社服裝廠的事,上次去深圳就是去聯係這事。公社領導知道她爸會畫畫,讓她爸去當廠長兼設計師。另外,因為她舅舅在深圳上步沙鋪頭村,辦了個服裝和電腦繡花來料加工的公司,公社領導的目的好像是,利用雪兒舅舅的關係,三江公社也辦個服裝廠,增加本地人一些家庭的收入,畢竟已經改革開放了。
    那天晚上,等雪兒聊完這些,我心情有點沉重,直接告訴雪兒:
    “雪兒,我不考高中了,也準備不再讀書了。”
    雪兒驚訝地問:“為什麽?”
    夜幕下的雪兒一臉茫然,她臉色忽然變得十分難看,眼眶似乎也濕潤了。她望著天上的月亮若有所思,也許心裏在問:怎麽好端端地說不讀就不讀了呢?難道,你沒有上大學的目標?但瀚哲不是這樣沒上進心的人,或許,家裏有甚變故?
    我沒作聲回答,心情有點沉重。雪兒便再問:
    “你確定了?”
    我不敢抬頭望著雪兒,仿佛不讀書很對不起她,我帶著沉悶的口氣說:
    “窮,我家窮,家裏沒辦法供我繼續讀書,我必須出來做農活賺工分,幫幫家裏。我爭取能一邊賺錢一邊繼續畫畫,緣分到了碰到個老師,也可跟著學學,然後掌握一技之長,既幫了家裏,也可做自己喜歡的事。沒辦法,窮人的孩子就是早當家!但一想到我這拿筆的手,終日要抓著把三尺六(鋤頭,據說鋤頭柄是三尺六寸),心裏就不是味兒。難道,我就耕田的命?”
    我說完苦笑著臉,不敢直麵雪兒,心裏很不是滋味。心裏想:雪兒會看不起我嗎?如果我沒辦法繼續讀書的話。
    “你現在還是讀書為主啊,不讀很可惜的,你的成績一直很好,經過努力,完全有可能考上大學,這是現在改變自己人生以及家庭的唯一一種方式,躍過農(龍)門便成龍!你還是三思。”雪兒望著我很懇切地說。
    “雪兒,家裏已經決定了,說沒辦法讓我再讀下去了,我也決定了,不讀書就不讀書。但我心裏最不好受的是:以後沒機會天天與你在一起見麵。”
    “那畢業以後去哪?”
    “還沒想好呢,可能先找份工作,或者去生產隊,跟著大人們做農活,然後邊工作邊讀一些其它的書,這樣也等於在讀書,隻不過沒上高中大學而己,上的是咱村裏的“農業大學”,但我會自學,隻要有恒心,我認為也會有出頭天!人生也不是隻有上大學一條路。”
    “但現階段還是讀書比較容易成,大學或中專畢業,就可以分配工作,對一個人或家庭,還是有很大改變啊。”
    雪兒望著我,她的說話聲已經明顯有點焦急了。就像班主任玉芳老師找我談心時說話一樣。她加重語氣繼續說:
    “你再與家裏商量一下,不然讓玉芳老師與你父母家訪談一談,怎麽樣?你不想再天天可以看到我了?”
    雪兒這句話,是我最擔心的問題,我說:
    “雪兒,你快別誤會,我今後不能天天見到你,我都不知道我怎麽辦呢?但我的家庭情況真沒辦法供我繼續讀下去,也許這是命!玉芳老師也與我父母談過,說我放棄很可惜,還對我父母說,如果我刻苦點,將來一定是個出色的孩子!”
    “對啊!玉芳老師說得對;我感覺你有某種精神,現在我也說不出來,不過在我們同學之間,我還是覺得你有點特別,好像天生有一股倔勁!人特別有天賦,又好學,你給我的印象蠻好的,我也是看好你,甚至有點崇拜你,真的希望你不要放棄,將來一定有出色。”
    雪兒理了理她的秀發,竟調皮地繼續說:
    “你不怕我上了高中,給其他男生追走了?我可是人見人愛的啊。上次我也與你說過,阿狗兒也寫過好多封信給我呢,還在信裏說你家有多窮。他家有錢有勢,他爸是當大隊書記的,是嗎?”
    雪兒說這句話後、在月光下我都覺她臉紅了,也許是月光透過木棉花,折謝出來照在她的臉上,形成自然的紅暈。這光影很好看。她有點靦腆,雙手做掩麵狀咯咯地笑,還不忘偷看著我。她提阿狗兒,也是在看我的反應。我當然有點緊張,但阿狗兒的事,上次雪兒提過,大牛也無意間說過,雪兒也從沒理阿狗兒,我是知道的,所以也一直沒放在心上。我說:
    “阿狗兒,我還看不起他呢,你更加看不起他!我不會擔心。”
    我這樣一說,氣氛就沒剛才那麽抑鬱和沉悶了。
    以前我們約會,雪兒經常鼓勵我,給我信心,總提醒我不要放棄自己喜歡的畫畫,還把她爸爸給她的《芥子園畫譜》送給我。我與雪兒在一起時,總覺得渾身充滿力量,她說我隻要堅持,也許能畫出一片天地?與雪兒相處真讓人沒了煩惱,會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有如一弘月亮印在心上。也讓我沒有因為兩個家庭的差別而自慚形穢,我心裏很慶幸我這一生中遇到了雪兒!
    “雪兒,我怎麽辦?你還理我嗎?”我動情地、不由自主地拉起雪兒的手,雪兒與我身體都同時一抖。因為我們第一次拉手,她似乎要抽開手,又不願抽開。我把她手抓得緊緊的,怕今後就再也握不到雪兒的手一樣。就好像手裏抓著自己心愛的寶貝,如果一放手,這寶貝就丟了,再也找不到了。我們兩雙手都發著熱,手心在冒汗,我感覺一股暖流進入身體,既舒服又有點別扭,因為我第一次這麽大膽抓雪兒的手。
    “你真的決定了?不後悔?”雪兒還是抽回了她溫潤柔軟嫩滑的手。
    “是的。”
    “既然這樣,有一個不知道是不是機會的機會?你倒是合適,但要碰運氣。”
    我一聽眼前一亮,急著說:
    “雪兒,你要幫幫我,你以前不是說過會全力幫我嗎?”
    “我聽爸說,他設計室好像還缺一助手,要不,你畫幾張小畫,我拿給我爸爸看,然後看看你有沒有機會。”
    “我行嗎?雪兒?如果行,那你雪兒就是我瀚哲的天後聖母娘娘!我還可以在周末你從學校回來時,有兩天時間可以見到你,與你在一起。如果你爸能讓我跟著他,我們全家人也都會感激你!雪兒。”
    “隻是試試,不一定行。”
    “試試也行,雪兒,謝謝你!”
    我忽然覺得這夜景太美了,洗衣服的女人們和裸泳的男人,不知什麽時候都走了,江麵顯得更靜。船家也似乎有意逃進小船艙,偷聽著我與雪兒的悄悄話,嫦娥姐姐今晚也刻意把廣寒宮的燈,開得亮亮的,讓月色把這江景,照得形成流動的錦鱗,閃閃發光美美的;月光下的夜色真美得讓人心醉。
    我突然從口裏蹦出一句:
    “雪兒,你真美!這夜色也很美。”
    “是的,夜色真美。”雪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