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密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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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慣來給皇後請脈的是太醫院提點胡慶,聽聞中宮急召, 當下便匆匆忙忙入了宮。

    鄭唯憫心急如焚, 一直枯坐在母後床前, 坐立不安, 提著心吊著膽,就怕母親是中風,眼見胡太醫沉著臉,幾根金針紮下去,不過一炷香時辰,穆皇後便緩緩睜開眼來,能點頭, 認得人, 也能說出話來,一顆心這才落回了肚裏。

    不過穆皇後到底虛弱, 也無力再同兒子多說什麽,胡太醫開出方子來,宮裏藥材都是齊備的, 不一時湯藥煎好, 太子親嚐過後,喂著喝了, 穆皇後就眼睛一闔,昏昏沉沉複又睡去。

    鄭唯憫命人取來封紅, 又親自把胡太醫送到殿外, 心中猶有餘悸, “胡卿幾針下去,母後便即蘇醒,當真國手。孤方才確是嚇著了,隻擔心母後是卒中呢。”

    卻不料胡太醫看他一眼,沉吟片刻,委婉道:“皇後娘娘慣來有個偏頭痛的毛病,臣每隔半月便為娘娘施針一次,再開些方子吃吃,慢慢將養,總能好轉;然而這次卻是一時情急,急怒攻心,把頭風的病根激了出來,這才暈厥。所幸娘娘真鳳護體,吉人天相,底子也好,這才險險避過了卒中……日後殿下可一定要多多開解娘娘,萬勿多思多慮,臣說句難聽的,娘娘這也是知天命的年紀了,今日情狀若多來幾次,這卒中——隻怕也是再難避開的。”

    鄭唯憫臉色一白,他當然知道母親這段時日的“多思多慮”來源於何,心中不免糾結痛苦,一邊是正道大義,一邊是母子情深,隻覺不論哪一邊都是難割難舍,一時心煩意亂,六神無主,隻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太子站著發呆,胡太醫卻是見怪不怪,這位東宮雖然寬厚,但向來喜怒形於色,那也是人盡皆知的,當下就把穆皇後保養、用藥一概事宜細細囑咐給彩箋,而後再向太子行一禮,就告退而去。

    淮陽公主鄭葭早就聞訊趕來,她同穆皇後感情最深,聽說母親突然暈倒,早就嚇得哭花了臉,慌慌張張趕過來,見母後睡得安祥,又聽太子和宮人說一回皇後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鄭葭尚未成親,沒有自己的公主府,平日都是住在坤寧宮西暖閣裏,現如今母後病倒,小姑娘當天就接過了宮人的活計,親自侍疾,晚上就睡在東暖閣外間,同穆皇後的寢殿隻一門之隔。

    鄭唯憫心中仍是紛繁雜亂,一麵心係母親病情,一麵又過不了自己那一關,但眼見幼妹都如此,自己這做哥哥的又如何能讓妹妹一個人辛苦?也就著人回東宮送信,當晚也在坤寧宮睡下了。

    皇後病倒,永嘉帝也親來探望了一回,並傳下旨意,皇後已有所好轉,且喜靜,近日各宮免去晨昏定省,不必來坤寧宮打擾皇後休養。

    各宮妃嬪自然也樂得偷閑,隻以皇貴妃為首的幾個高位妃子,雖不得入坤寧宮之內,但站在殿外遠遠地請個安還是能做到的,尤其皇貴妃,近日得王徽指示,低調行事,一絲錯處也不能被人拿住,禮數就更是周全,不僅每日仍舊來坤寧宮外請安,甚至還親手做了幾樣針線遞進去,又手抄一部《妙法蓮華經》,命人去承恩寺在佛前供了,隻道是為皇後娘娘祈福。

    至於吃食藥材這種敏感東西,當然是不可能送的啦。

    皇貴妃這一番作態,教人一絲錯也挑不出來,雖說各宮私底下嚼什麽舌根子的都有,麵上卻無不盛讚皇貴妃賢惠知禮,溫柔大度,當年皇貴妃第一個兒子胎死腹中,就是皇後手底下的人搗的鬼,雖說不是中宮的主意吧,可中宮到底還要擔一個禦下不嚴的罪名。如今皇後有疾,皇貴妃還這樣虔誠,又做針線又抄經的,一心隻盼皇後早日康複,足見胸襟寬廣,不是那一等小鼻子小眼、睚眥必報的,怪道人家能做到皇貴妃的位子上呢。

    如此,中宮這麽一病,倒是又被皇貴妃在後宮刷了一次聲望,穆皇後麵上笑嗬嗬地誇讚付家妹妹知禮,本宮都要感動哭了,同時免不了賞些東西下去,暗地裏卻是咬碎了銀牙,隻恨不能一口一口把姓付的狐媚子撕個稀巴爛。

    各宮妃嬪各懷心思,穆皇後心底雖然深恨付明雪,卻也知道眼下還不是跟慶熹宮翻臉的時候,隻能平心靜氣養病,待到過了六月六曬伏節,天氣轉眼熱起來,這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穆皇後總算有了點力氣,就開始給太子洗腦。

    這一次病勢雖重,於穆皇後來說,卻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這也算是給母子倆之間的冷戰破冰了。

    鄭唯憫心懷正道,重情重義,然而重情義的人,也難免心腸軟,經過母親這一病,再加上給胡太醫幾句叮囑嚇得不輕,他心中到底還是母子天性占了上風,雖然暫時還是不能苟同母親陷害燕雲王一事,但靜下心來聽母親說說話,也是能做到的。

    穆皇後深知兒子脾氣,再不敢行事過激,生怕又把兒子氣跑,便親去坤寧宮小廚房整治了幾道兒子愛吃的菜,備下席麵,就母子倆人,沒什麽規矩,隻留肖寶臻和彩箋在旁布菜伺候,說說笑笑吃了一頓午飯。

    飯後,宮人就奉上冷水裏湃過的鮮果,鄭唯憫看著母親鬢角又添一縷銀發,微微心酸,遂親手剝了幾個荔枝放在水精碗裏,推到穆皇後麵前,“今年新貢進來的荔枝,嶺南六百裏加急送到京裏,路上一直拿冰塊鎮著,母後嚐嚐。”

    穆皇後拈一枚晶瑩潔白的果肉放進嘴裏,入口滑嫩甘甜,如蜜似醴,看看兒子還在剝,便道:“你自己也吃,莫隻顧著我。”就有宮人上前接過果盤,一個個地給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母子剝荔枝。

    吃一回果子,母子兩人間氣氛越發融洽,穆皇後就笑吟吟問,“那道江珧柱冬瓜燉排骨你向來最愛的,怎的方才沒用幾口?”

    應該說,這頓飯太子什麽菜都沒吃多少,統共就吃了一小碗飯便擱了筷子,遠非他平日飯量。

    鄭唯憫微笑,“擔心母後身子,哪裏有心思吃飯。”

    穆皇後嗔他一眼,半開玩笑,“擔心什麽,我早幾日便好了,若沒你氣我,好得還能更快些。”

    鄭唯憫笑容略淡,不說話了。

    穆皇後垂下眼皮,沉吟一刻,擺手叫宮人都退出去,歎道:“憫哥兒,你是不是還氣著三月裏那檔子事兒呢?”

    鄭唯憫默然半晌,抬頭看向母親,一歎,“燕雲王忠肝義膽,功在社稷,母後不該如此疑她。”

    穆皇後聽見“忠肝義膽”這個詞,額角青筋就忍不住一跳,卻到底沒露出聲色來,隻道:“鴻臚寺卿付庭禮是燕雲王舅父,王徽同那付氏乃是中表之親,兩人平日裏好得跟親姐妹似的,這些年來,慶熹宮同中宮是什麽情形,你也不是不知道。”

    她自覺這件事一點出來,太子怎麽也能明白個七八分了,卻不料鄭唯憫眉頭狠狠一皺,心下反更覺母親糊塗,燕雲王雖是女子,卻更是一地藩王、朝廷命官,於國於朝都是有大功勞的,更不用提“燕雲王”這三個字所代表的龐大政治利益和複雜關係,這樣的一個人,別說是他,便是父皇也要小心對待,可母後竟就能因著後宮爭風吃醋這些瑣事,就把對燕雲一係的敵意放在了明麵上!

    不過他今日前來,到底還是打著同母後好好分說明白的主意的,故而也按住火氣,平靜道:“皇貴妃膝下隻有滎陽皇妹一人,並無皇子。”

    穆皇後當時就想脫口而出“姓王的是想自己當皇帝”,可她也知道這種話決不能隨便說出口來,不然一旦傳出風聲去,兒子再和她鬧別扭倒是小事,萬一教燕雲王知道了,憑那女人的無恥做派,那是絕對會倒打一耙反咬中宮汙蔑功臣呐。

    鄭唯憫見母親臉色難看,沉吟不語,忽地又想起一事,隻道是猜中了母親心思,又勸慰道:“母後可是在擔心四弟?母後多慮了,那宜嬪當年出了永巷,雖說是抱著四弟去了慶熹宮,可也不過是因為當時正是皇貴妃主事罷了。母後當時不便見人,她一個宮人,可懂得什麽?不過是見四弟發病,一時情急而已,當年情形,也隻有皇貴妃才能救下四弟的命來。眼下四弟養在德妃的永和宮裏,宜嬪親自撫養,連德妃的麵都少見,更別提皇貴妃了。四弟是斷不可能被皇貴妃拉攏過去的,母後放心便是。何況兒子是您親生,既是嫡子,又是長子,這儲位也坐了二十多年了,雖稱不上天下歸心,在朝在野到底也還有些勢力,母後又何必夙夜不安,一天到晚擔心兒子這儲位不穩呢?”

    還有句話太子沒好意思往外說,想當年母後您犯了那麽大的事兒,父皇一怒之下把您關了六年,都沒舍得廢了您的後位,不也全都是看在兒子這當朝儲君的情分上嗎?小時候是子以母貴,可兒子長大了,這就是母以子貴了,別看您是中宮皇後,可若論到在父皇跟前的體麵,隻怕您也及不上我這做兒子的呐……所以母後您趁早把心放回肚子裏,就算您這皇後被廢,您兒子這儲位也不會被廢的。

    他自覺這番話分析得切中肯綮鞭辟入裏,卻不知他老娘又快被他氣到昏厥了,穆皇後聽著兒子越發說不到點子上,還一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樣子,隻氣得心口疼,費了好大力氣才控製住麵部表情,想一想,到底還是得給這傻兒子下劑猛藥,遂起身,親自走到殿門旁朝外瞅瞅,眼見確是無人偷聽,這才走回去坐下,肅了臉色,沉聲道:“我擔心的又何嚐是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弟?我擔心的,是那燕雲王本人!”

    此言一出,鄭唯憫立時就愣住了。

    他既覺驚奇又覺荒謬,有點錯愕,有點生氣,還有點想笑,甚至有衝動去摸摸母後額頭是不是又發燒了,腦海中一時浮現出千百種反駁母親的有力言辭,然而湧到嘴邊卻隻變成了一句話。

    “她、她是個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