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姻緣無我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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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底隱隱有些道不明的滋味。

    若水望著小姑娘的側臉, 有些恍惚, 心想: 他們才認識多久啊。

    他怎麽就...怎麽就, 這麽在意。

    回眸望時,恰對上那雙烏黑的杏眸。若水羞紅著耳尖偏過頭,哪知小姑娘後知後覺地從身後拐到另一邊, 直視著他的眼睛,漾起淺淺笑意:“師父,你別害羞。”

    就算害羞, 也應該是尹姑娘害羞。

    如君匪所想, 尹思爾確是如此, 少女悄然收斂起情思, 卻揮之不去腦海中有關昨夜的點點滴滴。

    她打小養在閨房,見的也多是如哥哥尹昱尹小王爺般的世家公子,唯一昨夜的花燈會,也是慶賀她及笄後求來不易的一次出行。

    如若水這般無世家習氣, 舉止皆如清風朗月的男兒,尹思爾還是第一次見, 更別說他溫潤如玉,接人待物都是和和氣氣的, 笑時,精致的眉眼便如畫像上的人似的。

    怎麽看,怎麽好。

    何況,他救了她。

    救命之恩,自當…自當,

    “呦,這麽熱鬧啊。”帶著些痞意的腔調從門外傳來,一身藏藍色官服的青年手負背後,踱著步子走了進來。

    “哥哥。”尹思爾當即暗跺腳,這人不好好在皇宮中上早朝,來這廳堂瞎摻和什麽?

    尹昱卻當沒看見般,他勾起唇角輕輕一笑,褐色的眼眸流光點點,向首座行禮,“父王,母妃。”

    尹王夫婦笑著點點頭,索性相攜而去,讓他們年輕人共聚一世。隻是尹王妃仍有些放心不下尹思爾,悄悄耳語了幾句。

    少女的麵色微微變了變。

    她不禁望向那一身梨花白,長身玉立的少年,斟酌著開口:“若公子,小女一直不解,敢問公子師從何門何派?”

    若水微微一怔,師父是隱士高人,不便透露姓名,這如何答?

    “尹姑娘,我師父自創門派,你當然不知道啦。”一旁的紅衣小姑娘解圍道。君匪心想,這世上又不是什麽都非得說出一個出處,你不知道的,多著呢。

    她隻以為被尹王妃說教後的尹思爾也對若水抱著門第之見,這才出言相護,卻不知曉女兒家百轉的心思,尹思爾此問純粹是想引出下問——“那君匪姑娘又是如何拜入你所在門派的?”

    先前,尹王妃走時向尹思爾說了昨夜師徒共處一室待了一夜的事,未出閣的女兒家自然緊張起來,想確認若水與君匪之間的師徒關係。

    可尹思爾看著君匪的模樣,一個不諳世事的漂亮小姑娘,她又覺得自己多想的那點心思顯得齷蹉。

    可不想吧,麵對若水,她心裏又存著一點芥蒂,他對徒兒那般好,是否會比妻子更好呢?

    她心思百轉,一時愁緒湧上眉間,尹昱再熟悉自家妹妹不過,便提議道:“今日天色正好,不如一起出遊如何?”

    若要解煩心事,自然要有能讓心境高遠些的景致。

    看山看水,怡情怡心。

    若水又下意識望下君匪,恍惚間卻隱隱懊惱,不知從何時起,做決定時他總在乎起君匪的意見,這是個不好的跡象啊,少年心想。

    自己的命數已定,不出意外隻剩兩年可活,若有了牽掛……

    正思怵間,手心又傳來那已熟悉的溫熱的觸感,眉眼彎彎的小姑娘牽起他的手,“走吧,師父。”

    尹思爾望著,眉間的愁緒又深了幾分。

    “喂,小丫頭。”尹昱從兩人牽手的中間走過,生生隔開後說:“雖說師父如父,你也不能總跟個沒斷奶的娃娃一樣吧。”

    “要、要你這個麻煩精管?”君匪小小一張臉都紅起來了,在仙界,無山仙君也總說她沒長大,太粘人,現在被尹昱這樣一說,小姑娘也不好意思地反思起來。

    把小手背到身後,君匪顧自往前走,吸了吸小鼻子想:她才不要做個奶娃娃呢,不僅如此,她還要替師父無山仙君找到需要的異香。

    隻是這異香在哪呢?

    *

    遠山點黛,偶然有一絲朦朦朧朧的煙霧從兩岸的瓦房升起。

    澄碧的江水上泛著兩隻小小的竹筏,若水撐著長篙,時不時望向對麵竹伐上的紅衣小姑娘。

    憂心她會不會畏水。

    君匪倒感覺還好,尹昱這個麻煩精雖然討厭,但竹筏行得極穩,她也樂得看山看水,沒心沒肺。

    不像餘下的三人,麵上不動聲色,內心戲卻是十成十的足。

    尹昱似乎存了心想替妹妹牽紅線,又似乎不僅僅這一個原因,反正積極得很,一路走來,即便是這容載兩人的竹筏,也要讓尹昱爾和若水在一個竹筏上。

    至於尹思爾,卻是憂慮著如何與若水有更深的了解,雖然竹筏順流而下這一路上,她有意無意問了若水許多問題,但那人好像都是心不在焉。

    雖然禮貌回答,卻渾不似他與徒弟交流之間的那種熱切與自然。

    尹思爾端著也不是,放開又不行,一時沒了主意,怏怏望向兩岸的風光。

    若水也暫時鬆了長篙,取出乾坤袋裏的白玉瓶,按照師父的叮囑,他的血極易招來妖魔鬼怪,隔一段時間就要用藥壓製,從離開結界到現在已經十五日了,是該再服一粒師父煉製的藥。

    “轟隆!”突然天地間響起一道驚雷,君匪當即站了起來,暗道不好,她望向竹筏下突然翻湧的水麵,隻見水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形成漩渦,一點一點朝他們吞滅而來。

    “是水中的蛟魅在作怪!”君匪大喝,無山仙君曾說過,這類妖獸平時吸取溺水者死魂為生,尤喜活人血液。

    話音落下,蛟魅已衝出水麵,尹思爾哪見過這樣的情況,當即嚇得昏了過去,被飛身而去的尹昱抱在了懷裏,同一時刻,若水也來到君匪身邊,小小的竹筏已經不穩了,他生怕這畏水的徒弟出什麽意外。

    卻見君匪眉宇間哪有一點懼色,她從斜挎的布袋裏取出了兩張朱砂玄符,結印輕念後,符紙一張附到了他們的竹筏下,一張附到了尹昱的竹筏下,竟是在風浪和漩渦中穩住了。

    尹昱已知道這小姑娘絕不簡單,君匪到底是仙者,不想在凡人麵前施仙力對抗滿是邪氣的蛟魅,她口中念念有詞,已用符紙把尹昱他們的竹筏送到了卷起的漩渦外。

    若水望著她,見小姑娘也想把自己扔出去時,取出了乾坤袋中的彌生劍,劃向了迎麵而來的獸形蛟魅,與這怪物在空中激戰。

    饒是君匪再愚鈍也看明白了,若水是把自己當靶子引著妖獸,方便她離開。

    “真是個傻子。”君匪小聲嘟囔了一句,朝那妖獸喊道:“喂,欺負個修士算什麽?有本事和本仙對打啊。”

    她挑釁至極,一般妖邪都會盛怒,但奇怪地很,這蛟魅一點也不為所動,隻緊盯著若水,仿佛要把他拆骨入腹般。

    好生奇怪,師父身上到底有什麽值得這蛟魅拚命呢?君匪聞著若水身上越來越濃的那股香氣沒想個所以然出來,也沒轍,蛟魅不過來,她隻好使出一大半的仙力,先護住自己不被漩渦中心湍急的河水打濕,然後過去。

    禦在子虛劍上,因為仙力流失,麵色越來越蒼白的小姑娘咬破指尖,直直朝著蛟魅的額心彈去,這一下子,皮膚褶皺的妖獸就被那滴血液燒得小麵積燃了起來,嗷嗷大叫著。

    若水終於得了空閑,愈發用力地使劍攻擊,心裏卻納悶:自己的血有異香奇效,徒弟的血卻是能驅邪嗎?

    何止能驅邪,仙者的血用處多了去了,更何況君匪還有著一半上古鳳凰的血統,更是邪氣的克星。

    周圍的風浪漸漸平息下來,君匪使盡最後的仙力脫手了捆仙索,綁縛住鮮血淋漓的蛟魅後終於失去意識,緩緩從子虛劍上落下。

    “阿匪!”若水心頭一急,連禦著彌生劍把落下的人和劍都接住,飛向岸邊。

    “她怎麽樣?”安置好尹思爾的尹昱忙過來問,眉宇間極為認真。

    一眾進不了漩渦而守在外麵的護衛皆是怔了怔,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尹小王爺何時這樣過,還是對一個女子,不,一個小姑娘。

    尹昱確實心慌,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生死關頭君匪能做到那般,現在躺在若水懷裏的是她,無論她多了不起,出於什麽原因,她對他們的庇護都是真的。

    另一方麵,被送出漩渦那刻,尹昱頭一次嚐到了刻骨銘心的害怕滋味,他那一刻想的全是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會怎麽樣?

    君匪不是尹昱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她甚至還不能算是女子,卻是最另他難忘與驚豔的。

    像是不知從哪來的小神仙,又像是月老捏的精致的瓷娃娃,身上的靈氣與純粹,是尹昱從未見過的。

    此刻,這小神仙安安靜靜躺在若水懷裏,任由他把脈,卻還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尹昱不禁走上前,想察看君匪的情況,卻被一向溫潤如水的男子打開手,若水抬眸,剔透的眼眸定定望著他說:“徒兒無事,勞小王爺惦念了。”

    若水也確實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君匪氣息平穩,身體根本沒有損傷,那便是其他原因,他已隱隱發覺她的不同,也知道不能用凡間的法子來救治。

    正要把人抱走,岸邊又迎麵來了一隊人馬,整齊劃一的步調,全身穿著同款的內白外黑的騎服,胸前衣襟上繡著一個金色的“宋”。

    若水理也未理,想避身而過,卻在這時,騎衛從中間分為兩對,他抬眼望去,隻見牽著一頭小毛驢的男子慢悠悠走了上前。

    男子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衣,黑若墨的發僅用木簪束了個道士頭,實在有些潦草,可他劍眉星目,細梁薄唇,相貌的出色完全彌補了衣著的隨便。

    年紀似在二三十歲之間,卻已隱有脫俗之氣,他一手牽著毛驢,一手負在身後,竟渾然天成有一番仙風道骨的意味。

    男子走到若水麵前,有些飄渺的聲音淡淡問道:“敢問閣下懷中抱著的小女娃,可是姓君名匪。”

    若水望著那些騎衛前襟上的“宋”字猶豫了片刻,尹昱已走了上前,對那男子恭敬行禮道:“見過攝政王。”

    “尹家小子多禮了。”宋瑾淡淡一笑,話語也依舊是淡淡的,像他這個人一般,也許下一刻就如青煙般淡出天際,溶於自然。

    若水心中一怔,那淡淡的話語又再次傳來,重複道:“敢問這小女娃,可是姓君,名匪?”

    若水點點頭。

    宋瑾也滿意地點點頭,土地公說的成仙機緣就是眼前這小姑娘吧,他越看君匪越歡喜,淡淡伸出手,想把人接過來。

    若水卻不依了。

    “怎麽?”宋瑾淡淡挑眉,“小子,爹抱閨女,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還有——”宋瑾漾起淡淡的笑意,“你小子…雖是她師父,到底是個女兒家,可明白?”

    看來土地公已經打好了招呼,這攝政王安然地接受了君匪吹下的牛皮,並且和她一起吹牛皮。

    若水的臉皮薄,但僅限於在乎的人,於是他臉不紅心不跳的問:“敢問閣下,您為宋姓,我徒兒為君姓,又是有何淵源呢?”

    攝政王雲淡風輕的模樣有些凝滯,他輕咳一聲,不著痕跡接過對方懷裏的小姑娘,回眸淡淡一瞥:“宋君匪行不行?”

    再不行,老子改成君姓也行。

    為了得仙緣,其他都是身外物。

    若水倒是依了,卻跟在宋瑾他們身後,勢必要看到徒兒醒了才離開。君匪也沒讓他等太久,就睡了三天三夜。

    小姑娘悠悠轉醒的時候,若水就守在外間,幾乎是一點點動靜,麵帶倦意的少年就轉過頭來,短暫的對視後,他低首一笑,“醒了?”

    君匪也笑了,心底卻泛起不知名的酸澀,除了師傅無山仙君,她從未見過誰這樣擔憂她,直到這一刻,小姑娘清明了,她再也不能把若水當成一個便宜師傅,一個簡單的凡夫俗子來看了。

    她望著他的眼睛,她最喜歡他的眼睛,此刻卻紅紅的,眼底還泛著青黑色的痕跡,甚至他一向光潔的下巴依稀可見青茬,君匪心底不明的情緒又加重了幾分。

    “師父,你快回去休息吧,我沒事。”她微微起身說。

    若水忙替她墊了個靠枕,這一彎腰的刹那,君匪更加看清他的眼底了,依舊溫潤含星,卻泛著血絲,她的心一疼,握住了他的手,“師父……”

    若水怔在原地,到底君匪沒說出什麽矯情的話,隻是望著他,眼眶也微微泛紅,然後她又鬆開了手,低垂著眼眸,看不清情緒。

    天真無憂的少女第一次有了心事,她縮回被窩裏,有些煩“仙凡之別”這四個字,他們啊……

    終究是過客。

    若水望了望被鬆開的手,轉身離去,隻是步伐沉重。

    室外下午的光線正好,少年想起前幾日的危機,想起那引來蛟魅的源頭,唇角不由漾起苦笑。他到底在奢望什麽?他的血液,他的命運,活不過二十,還妄想許人一生?

    碧影斑駁,午後的倦意漸起,君匪堪堪收拾好自己,開窗通了通多日的病氣,門外就傳來敲門聲,精準得如計算好般。

    她遲疑片刻,沒說請進,而是親自去開了門,果然是宋瑾。

    隔著一道門坎,這位二十七歲的年輕攝政王但笑不語,清透而狹長的鳳眸淡淡凝視著不過到他肩頭的小姑娘。

    君匪微微抬首,男子的笑是淡淡的,甚至連凝視也是淡淡的,他身上的氣息已隱隱像君匪從前遇見的那些仙君仙子。

    成仙之路,指日可待,但似乎是有什麽阻礙著,宋瑾的命中還有一劫,又或者是……君匪一時也看不清,她收回眸光,側身相請。

    “有勞。”宋瑾拱手一送,頗顯尊敬地對君匪道:“修士宋長懷,見過仙者。”即便如此,他的聲音也是淡淡的,他的尊敬也是淡淡的。卻讓人很舒服。

    這是一個淡到恰到好處的男人。

    君匪頷首回禮,隻道:“這段時間,麻煩您了。”

    “仙者太客氣。”宋瑾輕笑,“在下還需仰仗仙者指點迷津。”

    “您也太客氣了。”君匪實在未料到仙凡之別如此之大,能讓一個身居高位,看來也是從不肯輕易向人低頭的男人對一個小丫頭以禮相待。

    其實何止是大,猶如雲泥之別,出身決定的,是後天再如何彌補也追趕不上的。

    君匪忽然很慶幸,他的父親,哪怕比起無山仙君不夠稱職,卻實實在在給了她一個高的起點,即便她的母親是個凡間女子,父親君衹上神也把君匪的起點從凡間拉到了仙界。

    瞧瞧,她這個血統不純的,在凡間也被這樣厚待。

    又客氣地聊了幾句,宋瑾便識趣地離開了,也相商好了今後外人麵前以父女相稱,且把若水留在攝政王府,君匪想,對若水,她能做的,也無非是這樣了。

    她一個半吊子,拉扯一個凡人,也算不得凡人,普通的,不同於宋瑾成仙指日可待的修士,想上天,終究是不可能的。

    唯能做的,便是護他現世安好,以全緣分中這段師徒之誼。

    對執著下凡的小姑娘而言,她此行的目的,除了找到那奇異的血液給師傅入藥引,又似乎多了一個牽絆。

    君匪想,除了無山仙君外,又多了一個人,她是真的希望他一切都好的人。

    安定下來後,風平浪靜未過幾日,又有人上門拜訪。

    小丫|鬟的敲門聲後,君匪就聽到通傳——“小姐,尹小王爺上門來慰問病情,攝政王請您到前廳一敘。”“……知道了。”君匪有些無奈地換了著裝,又梳洗一番,才出去見人。這幾日她鬆懈慣了,實在不喜歡梳發與洗臉,恍惚間又憶起在仙界的日子,從前在無山仙君身邊,她也是懶散隨性的,卻總喜歡給師父束發。

    無山仙君的發絲漆黑如墨,又柔滑如鍛,質地是她當時這個黃毛丫頭望塵莫及的,隻是等她的發絲隨著年紀慢慢漆黑起來,無山仙君就再也不讓小徒弟束發了。

    她搖搖頭,走去前廳。

    今日的尹昱仍是初見時那一身黑衣,暗紋繡著幾隻金線牡丹,袖口輕折,露出一點點雪白的絲鍛內裏,墨發依舊是盡束,紅黑兩色的發帶垂在腦後,風流落拓,俊朗不凡。

    宋瑾今日不在府中,君匪索性連茶也懶得請這人喝,她斜倚在門框,雙手環抱胸前,也不說話。

    這樣的冷暴力無疑讓尹小王爺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受歡迎程度,他卻是懶懶挑眉一笑,略帶桃花的眼尾直勾勾盯著君匪,打量半晌:“氣色不錯,看來病好了。”

    君匪輕哼一聲,瓷白的臉頰被盯得染上紅霞,尹昱低首輕笑,瀟瀟灑灑走上前,一把扣住了小姑娘纖細得兩指就能圈住的手腕,“好了就出去找找。”

    也許是看出君匪外強中幹的那副小模樣,尹昱先斬後奏地拉著她往前走,一身紅衣的小姑娘驀然轉身,衣擺劃出漂亮的弧度。

    亭台樓閣之中,這一幕很漂亮,尤其是那樣漂亮的一張側臉。

    回廊轉承處,若水低垂下了眼瞼,他握緊手心的竹傘,腦海裏揮之不去是君匪轉身時微訝的側臉,她沒有看見他。

    若水轉身往回走,但願今日不要下雨。

    人潮湧動的街頭,來來往往情侶相攜,君匪邊走邊扯,終於推開尹昱的手,她狠狠瞪著停下腳步回頭的人,心想:麻煩鬼,若非諒你是凡人,我一定好好收拾你。

    “嘖…不解風情的小丫頭。”尹昱手疾眼快地輕敲她額頭,笑得一臉愜意。

    人群來來往往從身邊而過,他們仿佛靜止在這裏,那張瓷白的小臉後知後覺燒紅起來,君匪揚起頭,“誰、誰要解你的風情。”

    “哈哈。”尹昱眼角眉梢都堆起了笑意,他忽然扣住小姑娘的肩,定定望著她,說:“君匪,你難道還看不出…”他彎腰,“我喜歡你嗎?”

    看不出……

    我喜歡你嗎……

    清冽的聲音在腦海裏盤旋,君匪連眼睛都忘了眨,木木得更像一個精致討喜的瓷娃娃。

    尹昱就笑,痞邪痞邪的,“丫頭,開玩笑的。”

    君匪回過神,狠狠踩了他一腳,抬起小臉,特別認真的說:“尹昱,這種事情,不能開玩笑的。”

    “下次不逗你了。”尹昱說。

    君匪點點頭,然後漾起釋然的笑意,邊走在身形修長的男子身畔,邊興高采烈道:“我就說嘛,像師父說的,我這性子不會有人喜歡,嫁不出去的。”

    當然,無山仙君的原話不是這樣,他隻是在徒兒太頑劣時才敲打道:你這性子,誰受得了啊,也就……

    君匪不知道下半句,也不糾結,往往無山仙君這樣說,她都會老實下來,特別乖,像個小可憐一樣,眨著黑葡萄般的眼睛,說:師父,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然後再過幾日,繼續上房揭瓦,小丫頭的套路,連司命司靈均都了然於心,反正她在他的小舟上搗亂後,也總是這樣。

    可他們偏吃她這一套,鮮活得有靈氣,不像百年如一日的仙者,有的甚至連表情都懶得換一個。

    “或許,有人喜歡你呢。”尹昱回望著身邊的少女說。

    “那他肯定是瞎。”君匪頭也未回地答道,跑到了一旁的商鋪裏。

    尹昱一口氣就堵在心中,忽又覺得好笑,他搖搖頭,負手身後,隨著小姑娘的足跡,在後麵負責提東西和付錢。

    一開始君匪是拒絕的,無功不受祿,無山仙君打小就教導她,就說不要,尹昱卻道:好歹有過命的交情了,何況那日若非是你,後果還不知會怎樣呢。

    君匪想了想,欣然接受了,她那張符紙,可是用錢也買不到的。

    小姑娘逛得開心,尹昱卻備受煎熬,倒不是陪著這事兒心累,隻是這人潮湧動的大街,難免碰到幾個熟識的人,他尹小王爺何時幹過充當小廝的活,就連妹妹尹思爾,他尹昱就算陪同,也絕不會親手提這七七八八的東西。

    昔日的酒肉紅粉朋友見了,總免不了多打量幾眼,心道這小王爺莫不是中邪了?從未見他對京中哪個女子上過心,更何況這般上心,真是大白天見了鬼了。

    他們倒也知分寸,絕口不提,隻是悄然打量著君匪,想看看是什麽樣的人間絕色能把這風流瀟灑的小王爺收拾得服服帖帖。

    一看,卻是驚為天人,豈止人間絕色,姑娘年紀小,若再長幾年,不可限量。遂一個個了然於心,原來尹小王爺好這一口:慢慢養著,慢慢玩。

    等天色漸漸黑下來,君匪也累了,尹昱打算帶她去酒樓,哪知小姑娘搖頭拒絕,直接拿過他手中的幾樣東西,打開包裹吃起來。

    尹小王爺當即反應過來,敢情這小丫頭片子晃了那麽久,就為了買這幾口吃的。他倒隻顧著付銀子了,也沒管她買什麽,真是……

    氣質卓然的男子站在夜□□臨才點起的燈盞下,無奈地提起雙手,雲點齋,如意居……好得很,全是吃的,一樣女孩兒喜歡的胭脂水粉,漂亮衣衫首飾都沒有。

    “喂,你看我幹什麽?”君匪一手一個嵩餅吃得正開心,陡然瞥見尹昱拿這樣奇奇怪怪的眼神盯著自己,不由道:“你想吃啊?”

    對一個在天上待久了半仙來說,君匪完全無法抵抗人間的玩意兒,當然,這個玩意兒指吃的,所以尹昱望著她,她一想便是饞了,就特別大方的拿了一塊糕點遞到尹昱唇邊,“就一塊啊。”

    俊郎的男子忽然就笑了,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姑娘身邊,他總是忍不住心情愉悅,勉為其難地接過那塊甜膩的糕點,尹昱逗弄道:“真好吃,還有嗎?”

    “沒了,沒了。”君匪抱起那一袋嵩餅就跑,這時,天空中忽然閃過幾道驚雷,她還未走幾步,豆大的雨點就打了下來。正跗躕間,頭頂的閃電一暗,打在身上的雨點就被一件外衫奚數隔絕在外了,她側首望去,正對上尹昱的雙眼。

    “走,回家了。”年輕的男人撐好頭頂的外衫,帶著小小的姑娘,一起奔跑在雨中。

    許多年後,尹昱還記得這一天,記得那個小小的姑娘,記得她在雨中清脆的笑聲。

    對君匪而言,這實在是太刺激了,在仙界時,哪怕下雨,也溫和得像有人控製好了般,而這場雨,那樣不同。以至於她在梳洗後躺進被窩裏還在高興,心想:等回了仙界,她一定要告訴司靈均還有師父。

    師父……小姑娘的眉頭又不由輕輕皺了起來,這幾日她已拜托宋瑾去找,畢竟在凡間,他比自己更行得通,可還是沒有什麽消息。

    雖說天上三日,地上三年,可想到無山仙君未醒,君匪總是擔憂,想著想著,倦意襲來,小姑娘緊皺著眉頭睡過去,夢裏,似乎有人輕輕撫平她的眉宇,低喃道:“阿匪……”

    笠日醒來,她揉了揉眼角,隻以為是大夢一場,卻在下床穿鞋時,發現被子上多了一層毯子。

    是了,昨夜大雨,天變冷了,肯定是丫|鬟們悄悄加上的。

    她洗漱一番,打算去看看偏院裏的師父大人,昨夜回來後,君匪沒見著他,按理說是用晚膳的點,若水會來前廳的。

    可他沒有,君匪以為他是在努力寒窗苦讀,昨天聽尹昱說,尹家並不打算解除婚約,就連尹王妃本人也點頭同意了,隻是要求若水能金榜題名。

    君匪倒不覺得有什麽,以若水的資質大概能十拿九穩,這一段相處以來,她發現他真的很聰明,連宋瑾都對這位年輕後生大加讚賞,更何況他看書極快,一目十行,過目不忘。

    轉過回廊,她輕輕推開偏院的門,如之前所想的,氣質皎潔的少年坐在桌案前,歲月靜好地翻閱著書籍,他的指骨修長漂亮,一舉一動都帶點仙氣兒。

    似乎聽到動靜,若水抬起頭,簷下的光影經雕花窗口打在他特別長的睫毛上,投下扇子般的陰影,從這樣的光線望去,他五官的輪廓更加細致得不像話,滿滿的少年氣息。縱然一身月白的長衫,未有任何修飾,可就是被若水穿出好看的感覺,他抿唇輕笑,“阿匪,有什麽事嗎?”

    君匪的腳步卻頓在了那裏,有哪裏不一樣了呢?她細思,恍然大悟:原來從前他見她也是這般儒雅淺笑,卻是說:“阿匪,你來了啊。”

    你來了啊。

    有什麽事嗎?

    饒是君匪再不開竅,也聽出了客氣的疏遠,到底怎麽了?她不解,像尋常一樣走到他身邊,撐著小小一張臉在桌案上,可她的小嘴還未說話,一直坐得好好的少年就起身挪步了,像是要去拿一卷新的宣紙,又像是要去飲一盞茶,可就是不看她。

    君匪有些挫敗,她無力地絞著自己的小手指兒,心想是哪裏做錯了,可思來想去,也沒個結果,她又是不太能藏事的性格,就直接問道:“師父,我…我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若水的餘光就那樣軟了下來,昨晚一整夜的氣被這糯生生的幾句弄得一點脾氣也沒有了,他放下手中的東西,認真望向可憐著臉的小姑娘,淡淡開口:“阿眠是誰?”

    糟了,君匪的臉火急火燎地燒了起來,大概是說夢話了,她其實不喜歡管無山仙君叫師父,總想阿眠阿眠的叫,因為她師父成仙前,凡塵俗世裏的名字便叫許眠。

    這樣想著,她不禁問道:“若水師父,昨晚是你嗎?”是你替我加了一層毯子嗎?

    “不是。”若水毫不猶豫地搖頭,隻道:“是你生病時總叫著這個名字,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嗎?”

    君匪點頭,若水的眸光就暗了些,可暗過之後,又更加亮了起來,真好……他如果不在了,她大概不會多難過。

    “師父,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君匪越想越想不明白,若水卻不答,整個人清清冷冷的,仍舊一點一點拉開彼此的距離,過一段時間,他便退婚,再向攝政王宋瑾請辭,離開這個地方,既然君匪找到了家,他就無需再掛念什麽。

    至於他的命,不強求,若他終究要離開,隻想在離她遠一點的地方離開。想到這,若水轉身漾起苦澀笑意,他想,大概第一次水邊相見,他就對她……

    一眼萬年。

    尹思爾收筆,望著宣紙上的四字,唇角不由輕揚。

    下了朝的尹小王爺一把奪過,對這位心有所屬的妹妹道:“著什麽急呢?你哥哥我還沒娶到媳婦呢?聽見沒…”他故作嚴肅道:“長幼有序,等我娶了,你才能嫁。”

    “你太霸道了。”尹思爾難得較真的奪過來,羞怯地揉做一團道:“以哥哥的性子,她不會喜好的。”

    尹昱一聽就不樂意了,“思爾,你又不是她,你怎麽知道她不會喜歡我啊?”他想著那小丫頭片子,這幾日似乎心不在焉,無論他怎麽逗她,帶她玩,都跟飛了魂兒一樣,難不成…有念掛的人呢?

    這可不好,尹昱琢磨著一會再去攝政王府瞧瞧,可還沒換下朝服,宮裏就傳來了一道急詔。

    矛頭直逼攝政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