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結局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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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消融, 仿佛一息之間, 枯木逢春, 姹紫嫣紅。
江南這塊溫潤小地的冬日並不如何難熬,青石橋板下的積雪散去,冰凍的河流涓涓細響。
橋上, 一襲白衣世無雙的公子撐了把青竹紙傘,從橋那頭隻能望見他略顯尖細的光潔下頜,和淡淡一抹胭脂色的唇。
他一步一步踏上青石板, 往橋那頭的醫藥堂走去, 店外一大早就排起了長長的隊, 即便蒙蒙細雨也無人離去, 待看到撐傘而來的公子,眾人忙招呼道:“若先生好。”
若水收了傘,輕笑頷首,從年關回到尹府別苑起, 他便抽空開了這樣一間藥鋪,閑暇時替窮苦人家的百姓把把脈, 瞧瞧病情,分文不取, 久而久之,名聲也傳開了些,不少大富大貴之人亦慕名而來。
若水自然不會放過這些人送來的銀錢,他雖沒有劫富濟貧的愛好,也有些許挑取病人的脾性, 他隻救自己想救的人,任自己高興,平心而論,對一個將死之人,又或者說醫者不能自醫的人來說,若水做得夠好了。
隻是這些多多少少基於那個人,他開店門時正想著,遠處就傳來那熟悉的鈴鐺聲,伴隨著女孩子更清脆的笑聲,一身紅衣風華的少女已背著竹筐走到他身邊。
“君姑娘。”來看病的人喊了幾聲,君匪一一應下後,顧自取下竹筐裏的藥材晾曬在後院。等分好從山下挖來的草藥,她熟練地沏了一杯茶,掀開簾子端出去時正看到給眾人看病的若水。
他撩起白色衣擺端坐,凝眸專注,纖長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陰影,側臉倒不像昔日的少年了,還不過半年,原先的輪廓就更加清峻分明,滿滿的少年氣中多了幾分其他,更像是介於少年和男人之間,對任何年齡段的女子都有著致命的殺傷力。
君匪默默數了數,及至現在,已有**十個無病呻吟的女子了,年齡段上至風韻猶存的寡居少婦,下至情竇初開的二八年華少女。她忍不住偷笑,卻被請人出藥堂的若水瞧見了,男子回眸一眼,含著笑,“阿匪,都看了半天了,也不把茶給為師?”
“來了。”她應一聲,端茶過去。從那日到尹府後,二人就默契地以師徒自處,不過近,也不過遠,這才有了這歲月靜好的一段時光,說起來,若水與尹思爾退婚的事完全在君匪意料之外。
回尹府別苑那日,若水竟隻是帶著她上門拜訪,說了長久居於此地的來意,而後悄無聲息地盤下院落,安居下來,君匪想不明白的一點是——若水為何定要讓尹思爾知道,他又把自己帶回來了呢?
意料之中的,尹思爾並未急著回京,她似乎有什麽決定,隔三差五便來藥堂見若水,奇怪的很,退了婚的兩人反倒相處得極為融洽,君匪沒弄明白這兩人,卻看懂了尹思爾望著若水時勢在必得的眼神,以及…對她與日俱增的敵意。
大概是嫌她礙眼吧,君匪想。她甚至隱隱覺得,現在的尹思爾,已經不是當初京都花船上初遇,白紗覆麵,杏眸光華流轉的窈窕女子了。時光真是個消磨人的東西,對君匪而言,九天之上十六載的光陰仿佛一瞬,根本抵不上凡間短短近兩年對她的消磨。
這些時日裏,她也變了許多,日子越過,她就越害怕三年後的期限到來,凡間三年,天上三日,下界三日歸期一到,君匪就要離開。
她是該離若水遠一點的,君匪常常這樣告誡自己,對這個牽動自己情思的凡人,君匪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可控,不管是感激,虧欠還是其它,她已看他不同,離若水遠遠的才是明智之舉,可這樣又顯得她做賊心虛似的。
君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會對一個隻認識“兩日”,說多點按凡間兩年來算的人有什麽放不下,她為什麽要躲,又沒什麽。
可她不知道,她幾乎在以豪賭證明:她與他的相處隻是師徒情誼,也似乎隻有這樣,她才可以安心的離開。這個傻姑娘還不知道,有些倔強,隻是自欺欺人。
興許真的是她藏得太深,若水一日日反倒放下心來,她對他沒惦念是最好的,如今隻需看他過得好,她便可以安心離開。
也正是因為如此,一向澄明如鏡的少年第一次利用了別人,也算不上利用,各取所需而已。所以自那日拜會尹思爾後,他沒有再刻意拉開彼此的距離,她對他誓不罷休,他正好配合,也好完成自己一開始的目的。
日子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一日一日的過著,誰也沒有虧欠誰。
夜裏晚風驟急,隱隱有驚雷閃電之勢,若水立在藥堂後院,遲遲未去入睡。
他的腳步似乎有些躊躇,及至第一道驚閃劈在眼前,他才皺著眉走向君匪的房間前,那隻敲門的手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君匪怕黑,怕驚雷閃電,若水見過她躲在嚴嚴實實的被窩裏,隻露出嚇得慘白的一張小臉的模樣,他也想攬她入懷,可他憑什麽?一個將死之人對別人最大的仁慈,尤其是對心上在乎之人,若為她好,就離她遠一點,不要讓她產生依賴,不要讓她舍不得。
豆大的雨珠打下來,斜飄進長廊裏,打濕了若水純白的下擺,甚至濺上了點點泥濘,可他絲毫未動,那樣愛幹淨的一個人,如青鬆一般站在君匪的房門前,靜聽著一道道驚雷而過。
那樣薄的一層門板,此刻卻全部寫滿了不可以,若水緊咬著泛白的下唇,袖中的手也握得死死的,偶爾一個驚閃轉過,照出少年隱忍的麵容,被雨水打濕的發粘在他的臉頰上,無聲的狼狽從外到內。
不知過了多久,電閃雷鳴終於止息,門前低首的男子才終於挪動腳步,轉身離開,若他再折回來,就會聽見門板後也終於壓製不住的哭聲。
君匪從靠著的門板上起身,她緊緊裹著身上的棉被,小小一張臉哭得稀裏嘩啦,她不是害怕,而是聞到了,順著寒風卷進來的,若水身上的藥香。
她縮進被窩裏,壓抑著哭聲,壓抑著心底那些不該有的東西,那樣仿佛如洪水猛獸,驚雷閃電的東西,她更害怕的,是心裏這些看不見的東西。
屋外,風雨依舊飄搖,天氣不會因為人的心情好壞而變化,隻有你心情好的時候,才能看到它的變化,有的時候,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不公平。
九天之上,新君上任的長懷仙君收回水鏡,不再看凡間那場大雨,周遭氣候溫潤,他何必自討沒趣呢?更遑論,失去肉身後,宋瑾已不會覺得冷,也不會覺得熱。
得到的,失去的,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也沒什麽不好,長懷仙君宋瑾依舊是淡淡的,偶爾在偌大的,沒有一絲人氣的天界逛一逛,獨享這寂寥且無窮的年歲。
倒也不是真的無欲無求,長懷仙君心中還是惦念曆劫時對他鼎力相助的那一雙人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刻意開水鏡看他們此時的情鏡,他不得不感慨,命運這個東西,哪怕是成仙了也未能堪透。
說起來,天界掌凡生命運的司命星君一直未曾露過麵,宋瑾新君上任,多多少少見過不少同仁,可獨獨這司命星君司靈均未見人影,若他同那昏迷不醒的無山仙君一樣就罷了。
宋瑾輕歎一聲,仙界這點事兒他也隻是聽說,卻是知曉了那助他的紅衣小姑娘君匪是無山仙君唯一的弟子,且與司命交好,思及此,循著打聽到的消息,長懷仙君拐過一眾仙者的殿宇,終於找到了蓮花塢裏那葉扁舟。
司命星君一向特立獨行,在仙界也算是頗有話題的人物,他不設殿宇,以一隻小小烏篷船包容萬象,倒真有種宏如芥子的意味。
宋瑾輕易踏水而過,立在船頭時卻意外發現了結界阻礙,他一時不察,竟隨手破了去,興許他是新君上任,與仙界氣場還未完好契合,所以司命星君的結界對他無效。宋瑾也覺得奇怪,按理說仙者除非閉關,一般不會在殿宇外設結界,帶著這個疑問,他稍彎腰進入了船身,甫一入內,就發現果真別有洞天。
看似狹窄的船身其實容納了成千上萬的書卷典籍,且淩亂中自有其獨特的規律,果然是司命司靈均,和宋瑾想象中的一樣,看似輕佻無狀,實則心細如塵。
正欲打個招呼,空氣中忽傳來一道勁風,無聲無息,輕而易舉鎖在了宋瑾的雙手上,而後化形顯出,竟是捆仙鎖,這玩意宋瑾見過,在君匪手裏,想來,是眼前,從千萬書卷後凝神化形出來的男子給她的。
“小仙宋瑾,見過司命星君。”宋瑾雙手被縛,以他如今的實力倒是能掙開,隻是宋瑾為人一向是淡然處世,滴水不漏,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
果然,司靈均很快就收回了捆仙鎖,眉宇間的不悅也散去幾分,宋瑾敏銳地察覺到,又聯係起先前結界,不禁問道:“星君先前……可是元神出竅?”
在九天之上,仙者若想下凡,有兩條途徑,一來以自身下界,如君匪那般,下界後以自身感知冷熱疼痛,但須得按規矩辦,慣例是三日後才能重回上界,即人間三年,所以下界這個事不是隨隨便便的,是記錄在冊,有根據的。仙者,也要遵循仙者的法則。
而另一種,則是以出竅一半元神下界,這又是一種“旁門左道”,無須向上報備,也無須從天門出,你大可當作閉關,分一半元神到下界的肉身裏感知凡間,但此法唯一的缺陷是,你在下界的過程中不會帶著仙者的記憶,若中途被意外打斷,便會元神歸位。
就如此刻的情況。
司靈均輕輕一笑,上挑的桃花眸斜睨著宋瑾,似好脾氣道:“對啊,攝政王,本星君元神下界時,好巧不巧選了一個叫尹昱的肉身。”
宋瑾霎時眸光微凝,難怪,當他還是凡間的攝政王時,曾偶然發覺尹昱氣場隱有變化,尋常人看不出來,他這個離仙者臨門一腳的修士卻是看得真真的,原來是有上仙元神入內,難怪如此。
隻是這元神出竅的下界方法讓司靈均失了記憶,他這才以尹昱的身份存在著,且不記得自己真實的身份,可有些東西能忘記,刻在骨子裏的念想卻不會變。
宋瑾微微一笑,淡淡回道:“尹小王爺,好久不見。”
司靈均挑眉揚唇,萬般風流,“長懷仙君,既挑明了說,倒也舒坦,還是要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
宋瑾搖頭,有一絲苦笑,卻依舊是淡然的,顯得飄渺而悠遠,“司命,有時候啊,得不到就萬般想求,得到了,反而不過爾爾。”
“是啊。”司靈均感同身受,“這兒沒你想象的那麽好,”他長歎一聲,說:“我倒真羨慕那個丫頭了,一輩子也別回來了更好。”
宋瑾點點頭,自然明白他口中的丫頭指君匪,卻是未曾想,這位眾人口中相傳風流的星君會為了那樣一個小姑娘,悄悄下界追隨。且他司靈均不是司命嗎?為何還做這樣明知沒有結果的事?
至於宋瑾是如何知道沒有結果的,完全歸功於這幾日打聽到的八卦,仙界那塊姻緣石的門道,他探了個十之**,在看到自己命定的姻緣後,長懷仙君心想來都來了,就再看看認識的人是何姻緣。
三生殿內,宋瑾來來回回圍著那高聳入雲的圓形石柱打量,在轉過無數遍姻緣石後,終於確定了——
那傳說中世世代代相繼承,作為司家一門成為司命的人,都斬斷了情緣,凡做司命的星君,他們的名字都不會出現在姻緣石上。
所以他才會說司靈均明知沒有結果,即便他日後不做司命,也不會再有情緣相續,因為凡司命者,必脫離情之一字,方可不偏不倚,做司命的,到死也是司命。
宋瑾當時看了也是一陣唏噓,那麽多人的姻緣,由天道所定,月老所牽,司命所寫,而做月老的,做司命的,獨獨沒有自己的姻緣。
更要命的是,宋瑾最近認識的那幾個,姻緣說來也真是奇怪,若非用水鏡看了君匪與若水的近況,他真的要相信這姻緣石的準確性了,可事實上,君匪姻緣上命定的另一半——叫許眠。
許眠,無山仙君。
亦如宋瑾,長懷仙君。
又是師徒,宋瑾當時第一反應便是如此,再一看若水,竟然和司命星君司靈均一個情況,找遍了也沒有他的姻緣。於是初來乍到的長懷仙君就堅信,這玩意可信度不太高,雖然被仙界眾人傳得神乎其神。
印象中,姻緣石上最有趣的當屬那一對——上神君祗和他命定的姻緣。聽仙界眾人說,原本是該叫七藏的女子與上古鳳凰化形的君祗上神相配,而絕不是那位生下君匪,叫葉蘭若的凡間女子,又聽說,那位上神已不管不顧追了那凡間女子六世,加上這一世,都快湊夠七世情緣了。
在仙界,七是一個輪回的妙數,什麽七七四十九,什麽七劫地獄,總是有些玄乎的,一般是象征著圓滿,又或者說是重回原點,以天道來說,真正的大圓滿便是回到最初的狀態,有返璞歸真的意思在內,卻至今無人能參透。
再說那位叫七藏的女子,她亦是仙者,卻不是仙界之人,而是阿鼻地獄的使者,主管人間七世輪回。傳言,人至多有七世輪回,若這七世中無法修為仙,便會永遠滅亡於天地之間。
可想而知,七藏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事實也確實如此,作為一名女子,她足不出戶,卻通曉天下萬事萬物,很少有人見過她,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模樣,但這不妨礙七藏這個名字常常被仙界愛嘮嗑的幾個老八卦提起,尤其是她的名字和上神君祗聯係在一起後。
這段桃色緋聞總是圍繞著君祗,葉蘭若,七藏展開。到底故事最終如何,仙者們想,他們還有大把的時光去看熱鬧。
這裏麵,自然包括宋瑾這個潛在的八卦協會會長,之所以稱之為會長,便是他的高明之處了。
宋瑾向來淡泊,就算是感興趣的事也不會明著提及,隻會潛移默化誘導別的仙者把話題轉到這上麵,到最後,他聽了八卦,還好像沒有參與,一副不想知道的樣子。
就好像此刻,他明明想和司靈均談談君匪的事,卻愣是讓司命先開了口,風流倜儻的青年也不在意,收斂好心緒便道:“阿匪……她的姻緣啊,不是我所能插手的,”似想到什麽,司靈均又補充道:“又或者說,不是任何人可以插手的。”
宋瑾一聽便知有問題,於是他狀似不經意的說:“我看她和若水那小子,挺般配的。”
司靈均但笑不語。
那笑裏,有放下執念的開悟,也有執念消散後化不開的苦澀。
宋瑾還有什麽不明白,他一邊告辭往外走,一邊對身後注定永世孤苦的男子道:“司命星君,聽聞新上任的仙君都有一次自由下界的機會,你有什麽話需要我帶給她?”
司靈均理了理手中的紅色發帶,這是他元神進入尹昱身體後一直用來束發的錦帶,他想了想,對宋瑾道:“幫我拿給她,什麽也不必說,我隻希望…阿匪她,”
記得曾經有個叫尹昱的人喜歡過她。
*
“喂,”
“你難道看不出…”
“我喜歡你嘛。”
長長的青石小巷上,一對撐傘的男女告白後相擁而吻。
拐角處,背著藥筐的君匪看了好一會兒,紅著臉走開了。
她走得很快,藥筐上的鈴鐺搖搖晃晃個不停,可這一次,醫堂裏聽見熟悉聲音的若水卻沒有即刻出來,他望了桌子對麵的來客一眼,輕咳幾聲,強撐道:“尹姑娘,在下無事,勞姑娘惦念了。”
“若水,這麽久了,我以為你可以叫我一聲爾爾,即便不是爾爾,也可以是思爾,但絕對不是尹姑娘,是嗎?”一身鵝黃春裳的少女含笑吹了吹茶盞,又道:“至於你的身體,瞞得了君匪,瞞不了我。”
若水輕輕皺了皺眉梢,他的身體半年前已經不行了,若非用了猛藥吊著,恐怕現在已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樣,也正是因為用猛藥吊著,他清楚沒幾天活頭了,可至少……足夠讓她安心離開。
隻是,他不由抬眸望向尹思爾,淡道:“你既然清楚,何苦抓著不放。”“本小姐樂意。”尹思爾飲了口茶,展顏笑道:“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死的也要嗎?”若水也笑道,一貫的溫文爾雅裏帶了點邪意,竟有幾分斯文敗類的模樣。
尹思爾一怔,知道這人不能招惹,轉念一想,怕什麽,他還沒有二十歲,尹思爾見過太多年紀輕輕身體不行的人也活到四十歲。大不了,他什麽也不做,她養著他。
那廂,若水似顧及什麽,沒有再說話,正欲送客,喉間氣血卻有些翻湧,他瞥了窗外一眼,皺眉轉身,隨即以借位的姿勢彎下腰,從牆角邊的窗外看來,便是他和尹思爾在接吻。
剛回來的君匪瞪大了眼睛,這次卻來不及臉紅,直接落荒而逃。
待那熟悉的腳步聲走遠,若水才鬆開手,將懷中的帕子捂在唇邊,重重咳了幾聲,尹思爾著實給嚇壞了,望著那點點血色,她遲疑道:“你、你……”
“如你所見,生命垂危。”若水挑眉冷笑,“尹姑娘,你得好好考慮考慮,還要不要喜歡我?”
“要,永遠。”尹思爾似賭氣般道,若水附在她頸邊時的呼吸一點一點撩撥著少女的心,蠶食著她的冷靜,她為他心動,她不可能放棄。
尹思爾想,她才不信他要死了的鬼話,若水這短短半年醫好了多少疑難雜症,多少將死的人被他救活,他怎麽會輕易死了?越是這樣想,尹思爾越覺得此刻若水吐血都是騙她的一個玩笑。
是想讓她知難而退嗎?休想!
尹思爾望著他,倔強道:“我不會放棄的。”她轉身離開,殊不知,這樣的執著隻感動得了自己。如大多數的姑娘一樣,尹思爾喜歡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並沉溺其中。她以為,得到若水便是一生的追求,可她並沒有想過,真正得到後還是不是她一開始想要的。
其實,他沒你想象的那麽好。
春寒過後,唯有淡淡餘溫。
君匪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般,依舊采藥,買菜做飯,在這些瑣碎的小事裏她感受到了安寧,感受到了活著。
其實她早該明白的,若水即便與尹思爾退婚,也可以再正常交往,其實她挺好的,家世相貌性格,還有尹昱那樣好的一個哥哥。
若水能找相伴一生的人,她也放心了,他過得好,她心裏的虧欠就少一分。沒什麽好失落的,君匪想,她原本就是個過客。
可就是這個過客,還留著那碎成兩半的一對糖人。
拿在手上走了一路,她想找人把它們接上,帶回去。
喧鬧的集市上做糖人的不多,君匪挑了大槐樹下看似移動鋪子的那家,遞了過去,坐在樹下等。不一會兒,做糖人的老者就驚呼,“姑娘,這對兒老朽見過。”君匪隨著他的呼聲望過去,取下腰帶的糖人衣服後,一男一女分別刻了個匪字和水字,老人解釋道:“老朽印象深刻著呢,幾年前在京都討生活時,曾有一個長得特別漂亮的少年來買過一對糖人。那時老朽做的糖人都沒有係上腰帶,你看,這兩個字,和這兩條腰帶,都是那漂亮少年親手加上去的。”
“咦,姑娘你怎麽哭了?”
“啊?”君匪後知後覺抹上臉頰,“沒什麽,謝謝您了。”
她取回那腰身重新接好,換上新腰帶的糖人,木然地往回走,江南三四月正是多梅雨季節,未走幾步,暗青色的天空就下起了細雨。
君匪把糖人護在懷裏,匆匆忙忙尋了一處屋簷避雨,雨似乎總下個不停,下到天色從薄暮到漆黑,身邊來來往往避雨的人都被接走,她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那裏,一身清寒,那樣寂寥。
蹲下身,君匪望著從屋簷角一路垂下的雨簾,收緊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夜色有些黑,朦朦朧朧的雨霧中看不清人影,她打了個哈欠,更加淚眼模糊。
再抬首時,眼前竟有一盞燈籠,橘紅色,在這樣的夜裏顯得格外溫暖,她揉了揉眼睛,再次認真望著眼前的男子。白衣黑發,猶如從水墨中走出來,微彎的眉眼,漂亮的眼睛溫溫柔柔,他一笑,便好似能驅散所有寒夜裏的森冷。君匪愣了愣神,聽見他說:“傻丫頭,為師來接你回家。”她忽然就吸了吸鼻子,低頭不去看若水的臉,想執拗地起身,卻發現腿早已經蹲麻了,若水彎下腰,把傘和燈籠遞給她。
“嗯。”君匪輕輕應了聲,小心翼翼貼上他的背,拿著傘和燈籠的雙手環在他頸間,風雨飄搖,偶爾能聽見她懷中糖人上新係的小鈴鐺輕輕搖晃。
每每聽見,若水的唇角都不經意輕揚,他的小徒弟喜歡鈴鐺的聲音,很喜歡很喜歡,藥筐上,藥堂門口的風鈴上,都有。
他想,就讓他放肆這最後一次,背她一次,就一次。
奈何——
長夜漫漫,這條路卻太短。
若水把君匪背到自己的房間放下,她坐在凳子上,腿還有些麻,一顆心是忐忑而慌亂,想靠近又想避開,沒有什麽比此刻更難熬了。
她想,師父可能去內室換衣服了,一路上他護著她,自己的衣角濕了大半,而她滴雨未沾。懷著莫名的心緒,她隔著屏風眺望向內室,猛然間,蒼白了麵色。
從床塌上伸下來的,那樣纖細白嫩的一截手臂,絕不是若水的,她不可置信地走近,很快,僅著褻衣的女子就出現在了君匪眼前,床塌上,似乎還有象征著女子元貞的一點殷紅。而那張臉,君匪認識。
女子伸了個懶腰,坐起身,對屏風後堪堪換好衣服的若水道:“這麽快就把小徒弟接回來了?”
男子沒有回應她,隻不輕不重的掃了麵色僵硬的君匪一眼。尹思爾自討沒趣,便躲回了被窩。
君匪張了張唇,想說什麽,終究還是強笑著離開了,不管說什麽,若水都會娶尹思爾的,這不正是她希望的嘛,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結局已定。
及至她離開,一直背對著她的男子才轉過身來,對床上的尹思爾道:“你可以走了。”
“可天已經晚了。”尹思爾吹了吹包紮好的指尖,沒想到割一點點血就這麽疼。誠如那日所說,她絕不會放棄若水,竟似有些魔怔般,不知從哪弄了隻有男女交|和才可解的入門歡,趁著這樣的雨夜,一服下,便來找若水。
尹思爾相信,身為醫者的若水不會冷清的看著她死,就算他忍心,也會顧慮她的身世背景手下留情,至多讓她難受難受,也還是會救她,可千算萬算,尹思爾獨獨沒算到——這毒若水能解,且不必用那難以啟齒的法子。
毒解後,尹思爾洗去一身汗味,便又賴著不走了,奇怪的很,今夜的若水似乎格外好說話,竟任她睡在他的床上,隻是輕輕掃了一眼,便拿著傘外出了。
等他把人背到房中,尹思爾見是君匪,忽然就惡作劇般劃破了手指,在雪白的緞麵上印了塊血漬,更出乎她意料的是,若水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這無疑是默認了她的把戲,於是她心思一轉,試探著開口道:“若水,你是想娶我?”
麵色蒼白得有些嚇人的男子點點頭,“明早回京,我正式向令尊提親。”
尹思爾一下就雲裏霧裏了,這突如其來的驚喜讓她覺得不真實,可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女子,總是容易迷失,和自欺欺人。
這一夜,許多人都無法入眠。
君匪望著一支支燭火燒盡,坐立難安間終於等來天明。
有人輕輕敲響了她的門。
她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打亂被褥,假裝剛醒。
推開門,依舊是那一身白衣風華的男子,眉眼溫柔,眼眶卻通紅,她笑望著他,梨渦淺淺。
“請進吧,師父。”
若水點頭答好,眸光卻始終未離開她,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良久,他隱忍道:“……阿匪,踐別禮。”這樣說著,若水遞過來一隻雕花精致的木製錦盒。
君匪抬頭笑望著他,接過來,是一隻銀鐲,帶著兩隻精致刻花的小鈴鐺,是銀鋪子裏從未見過的樣式,她試了試,大小剛好,其實君匪的手腕偏細,銀店裏買來的,大多不合適。
她想,她知道這鐲子的來曆了,心底有些酸澀,少女的臉上,眼底,卻仍含著笑意。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君匪說,正好,她早就想一個人踏遍各地,覽盡風光了,若水隻是望著她,說好。
離別終究到來,尹思爾早已坐在回京的馬車上等候了,在若水上車的最後那一刹那,君匪從身後狠狠抱住了他,就一下,很快就鬆開,她說:“師父你要好好的。”
若水不敢回頭,他點點頭,鑽進了馬車,直到車影化為不見,君匪臉上的笑意才收起來,她紅著眼眶轉身,淚流滿麵。
馬車走出了一裏路,尹思爾終於掰開了若水握緊的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她閉上眼,嘴邊的話語已說不出口。
他竟這樣喜歡她,若非從他口中知曉君匪來曆,得知她三年後就要離開,尹思爾一定沒有信心握住這樣一個男人。
可她終究還是想錯了,幾日的顛簸後,行至京中,若水那張漂亮的臉頰迅速枯萎下來,他瘦得很快,幾見顴骨凸起,也蒼白得很快,唇上那一抹淡淡胭脂色早已變成霜白,直到這一刻,尹思爾才後怕起來,他真的不是在騙她,他是真的要死了,所以他處心積慮想讓君匪看見他過得好。然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迎接死亡。
尹思爾要瘋了,她的夢一夕之間破裂,她望著這個模樣的若水,再也說不出曾經的誓言——
“尹姑娘,你考慮考慮,到底還要不要喜歡我?”
“要,永遠。”
這個永遠如今顯得那樣諷刺,又是那樣的單薄無力。
她不想要了,她要不起了。
若水似乎早料到這一切,他下馬車後,隻是漾起一如曾經的笑,對沒勇氣攔住她的尹思爾說:“尹姑娘,你我早已婚約不做數,不必多想,若水亦別無所求,隻望姑娘不要再多生事端,此外,祝姑娘覓得良緣,一生幸福美滿。”
他的意思很明顯,他不會死纏著她,也求她放過君匪,不要告訴她。
那日,他身形消瘦,依舊挺立如青竹般離開,那個幹淨得不染一絲纖塵的背影,直到多年後,直到尹思爾膝下已有一雙兒女,仍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她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他,卻無法接受他提前遲暮的模樣。
人呐,便是如此薄情。
至那日後,君匪每隔半月便會收到來自京中的,若水的書信,總是一切都好,她也這樣騙著自己,其實她真的不是隻會摘藥而已,若水的病,她總是笑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想瞞著,她是她的徒弟嘛,師父說什麽就是什麽。
可她從來不敢主動給他寫信,怕他回答不上來,怕那個人真的不在了,她怕現實擺在眼前時,哪怕三年期限已滿,她也回不了天界了。日複一日,君匪就這樣自欺欺人的活著,她守著這間小小的藥堂,救了一個又一個人,隻想多替他積些福緣。日子便這樣重複的過著,可惜這樣的平衡終究在她還有半月要離開時被打斷。
那日,尹家別苑來了人。
一身金繡牡丹的黑衣,墨發全束起,卻不是君匪熟悉的,飄揚而招搖的紅色發帶,許久未見,停格在那日推她下城門的小王爺又鮮活了起來,可他似乎已經不認得她了。君匪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麽,卻再沒有那種熟悉感了。
她萬萬沒料到,他會主動來找他,一身黑衣,墨發金冠,卻像是另外一個人,他確實不認得她了,隻自報家門是尹昱,為妹妹尹思爾所托,有封信要給她。……這個女人,終究沒有放過君匪,又或者說,她想看看,當一切現實與真相撕開時,君匪會如何選擇,會不會像她一樣?她又會不會,用她不屬於這個凡間的能力,救回若水。
無論怎樣,尹思爾的目的達到了,君匪拚了命的找到京城,又循著線索找到若水隨師傅隱匿多年的結界深山,她終於再見到他了,見到了這個很早以前就有一麵之緣的小道士,可他卻不會眉眼微彎,漂亮的眼睛溫溫柔柔地望著她了。
他躺在冰棺裏,又瘦又蒼白,幾乎看不到從前模樣,如緞的發絲也變得灰白無光,昔日纖長的睫毛似染霜般,安安靜靜覆蓋在他的眼瞼上,遮住了所有的喜怒哀樂。
君匪就笑,含著淚笑得癲狂,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笑自己自欺欺人,她心裏清楚,真正見到若水這一刻,她再也走了不了。
她要救他,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