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女官大驚, 苦口婆心地想勸賀茂千鳥改變這個過分駭人的注意, ；兩條三寸不爛之舌幾乎都要翻飛出花兒來：

    “琉璃姬呀, 這可萬萬使不得！做齋院有什麽好，天天都粗茶淡飯的，還要受修行磋磨之苦, 衣食住行都要比您現在享受到的降低不少規格, 怎麽及得上做位貴族夫人來的快活？”

    “就是就是, 您還是個小孩子，做事太欠考慮了，等您長大一些就明白陛下是為您好了，來，別鬧脾氣，快把外出要穿的衣袍穿上, 博雅貴公子將會護送您去竹山寺進香。”

    然而不管她們怎麽說, 賀茂千鳥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 油鹽不進，任憑兩位女官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她也沒有改變出家為尼的這個決定，到最後兩位女官也開始不耐煩起來了，其中一位和賀茂千鳥的接觸比較多, 對她的品性也有著些微的了解, 口不擇言最是傷人：

    “要我說，琉璃姬，你就是看那些唐國來的話本看多了, 才會有要與某個人共度一生這樣愚蠢的想法，我勸您還是聰明一點，接受天皇的旨意吧！”

    “規矩是讓你來順從的，不是讓你來打破它、挑戰它的！”

    賀茂齋院一職，多由天皇的未婚女兒擔任，但凡這位齋院有了婚嫁的兆頭，或者更幹脆更直接一點，到了嫁人的年紀，天皇便會下令讓她卸職，辭去齋院的名頭，去竹山寺進一炷姻緣香，用這種行動來對平安京的王公大臣們發出無聲的告示：

    我的這個女兒呀，已經到了能婚嫁的年紀了，你們有沒有人願意把她娶回家？她之前是做過齋院的人，教養學識都十分了得，隻要你們付得起同等規格的嫁妝，就可以娶回一位公主了。

    這樣的婚姻，和待價而沽有什麽區別？

    最讓賀茂千鳥反感的其實不是這一點，畢竟跟接下來要說的那個大問題相比，這種磋磨人的、完全把女性給物質化、標價化了的行為都不算是大事了：

    平安時期的婚姻製度。

    這是個以風流為時尚，以情人眾多為榮耀的時代。在賀茂千鳥的記憶裏，她對平安時代印象最深的，莫過於《源氏物語》裏麵，源氏強娶自己的養女紫姬一事了。紫姬自幼被放在源氏身邊教養長大，視源氏如父如兄，然而源氏卻在她尚未成年的時候便強娶了她，事後兩人的戀情非但沒受到人們的詬病，反而傳成了一段佳話，紫姬在後來更是成為了源氏的正室夫人，人稱“紫夫人”，與源氏相伴一生，卻在最美麗的年歲裏溘然長逝。

    人人都說紫姬一生頗受源氏寵愛，也算是完美地來來去去，於人世間打了個漂亮的轉兒了，然而賀茂千鳥在第一次讀到這本書的時候，先是驚詫於這種不倫之戀竟然未受詬病，再其次便為書中記載的平安時代混亂的男女關係而震悚。

    不管書中，抑或是她生活的當下，用多麽風流精致、綽約華麗的詞語來形容月夜幽會、婚外移情之類的愛戀之事，賀茂千鳥秉著其自幼便過分是非分明、黑白不相容的是非觀，自始至終都對這些事情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賀茂保憲也曾經責備過她：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黑白混淆，不甚分明的，你這個傻孩子呀……你為什麽一定要改變它，而不是去順從它呢？”

    當年賀茂千鳥還是個垂髫女童，說話的聲音都帶著嫩生生的味道，就好像那籬笆上最嫩的新扁豆，一掐就能出水的那種，她當時的回答竟與眼下的言語別無二致地重合了，足以見她心誌堅定、毅力過人之處，還有對那種處處留情到處亂搞男女關係的“戀愛”態度那根深蒂固的不屑之情，這麽多年來也未曾變上半分：

    “隻會一味順從規矩的人現在要麽已經死了，要麽已經在老死的路上了。就好比那個蘆屋道滿，我是一定要親手把他打進八大地獄裏的！”

    “眼下我春秋鼎盛，有著大把的時光，容貌與靈力都處在頂尖的好時候，為什麽要像你們一樣去順應規則？我當然可以打破這些舊有的陋習啊！”

    “——小師姐慎言！”安倍晴明趕緊“啪”地一聲打開蝙蝠扇擋在賀茂千鳥麵前，把她那後半句話擋了回去，女官們來不及製止他失禮的行為，也隻聽得見賀茂千鳥前半句挑釁的話語了。安倍晴明一邊頂著女官們苛責的目光和話語，一邊對賀茂千鳥低聲而快速地解釋道：

    “今上……已經老了。”

    兩邊都是聰明人，甚至不用安倍晴明說完，賀茂千鳥就猜出了他的後半句未竟之語：

    越不想死的老人，越介意自己的年齡問題，是很不想聽到諸如“春秋鼎盛”這樣的詞語的。沒準這裏的哪個女官就是天皇的耳目，就算賀茂千鳥再怎麽不想跟那些虛偽得不得了的貴族子弟們成就婚姻，也不能在眼下跟天皇撕破臉！

    兩人目光交錯間便做了決定，安倍晴明佯作勸慰狀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賀茂千鳥便跟著女官們前去上香了，安倍晴明則合攏了蝙蝠扇向門外走去，天高氣爽，雲淡風輕。

    上次蘆屋道滿前來挑釁的時候，賀茂千鳥還是個小女孩，安倍晴明還未跟這位名義上的小師姐見麵，這位聞名於平民間的法師還是個英俊的年輕人，然而就是這麽短短幾年過去，當年的小女孩成長為了風華正茂、一顰一笑都牽動人心的姬君，安倍晴明代替了自己小師姐的位置，手握符咒與蝙蝠扇與老謀深算、身經百戰的蘆屋道滿對上了，蘆屋道滿的雙鬢已然生出華發，看來這幾年裏他修煉的邪術不少，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了這麽副垂垂老矣的模樣。他對著安倍晴明露出個滿是惡意的笑容，問候道：

    “那位名聲極盛的琉璃姬呢？多年前離別過分匆忙了，我想問問那份我送給她的禮物，她還喜歡麽？”

    賀茂蒹葭的魂魄被蘆屋道滿拘去，煉製了極為陰狠惡毒的土蜘蛛一事，雖然賀茂千鳥從沒跟外人正麵說過，但是光看她平常演練術法時一往無前、堅韌不拔的精神氣兒，還有她發泄壓力的時候用來紮針的，寫著蘆屋道滿四個大字的小人，就知道她和蘆屋道滿之間頗有舊怨了。安倍晴明慢條斯理合上扇子，不慌不忙地點了點頭，禮儀姿態都是十二萬分的到位，笑道：

    “殺雞焉用牛刀？您既然親自前來，那麽便也隻好我代替小師姐出場了，請賜教吧。”

    蘆屋道滿反應了半晌安倍晴明剛剛說的那句話什麽意思，結果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第一輪比試就開始了。

    在皇宮中終於伴隨著唇槍舌戰與無聲的刀光劍影開始的第一輪比試開始之時，賀茂千鳥剛剛一隻腳踏上竹山寺的石階。她的腦海中有著那麽多的東西，有著那麽多來自另一個時空裏的智慧和見識，卻囿於眼下的身份和種種因素的限製使得她無法自由發揮，無法做最真實的自己，頗有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鬱卒感。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她再怎麽對天皇的決定大為不滿，對平安時代那種混亂的婚姻戀愛關係看不上，現在也隻能乖乖前來進香，這導致了她的表情和周身氣勢都我那全沒有了之前溫柔和緩的感覺，倒是和現代那些被逼婚的人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了。

    女官們也發現了問題所在，正在試圖讓她的表情和舉止更溫柔一些：

    “琉璃姬，你不要總是板著臉嘛。”

    “對呀，微笑一下如何？會變得更有女人味哦。”

    賀茂千鳥眉眼低垂著把一束香□□了佛像麵前的香壇裏，用實際行動表達了對這個提議的拒絕。

    竹山寺主持在得到賀茂千鳥要前來進香的這個消息之後可把他給高興壞了，畢竟賀茂千鳥是在竹山寺中使琉璃燈大放明光而得封琉璃姬的，而僅僅就是一次簡單的加封儀式，便讓竹山寺成為了遠近聞名的香火鼎盛的名寺，如果她能在這裏再進一炷香，在這裏找到自己的婚姻歸宿的話，那豈不是好事更妙，錦上添花麽？

    連主持都抱著這樣的想法，賀茂千鳥會受到規格多麽高的接待也可想而知。但是竹山寺怎麽說都是個寺廟，能做出的高規格的接待也與佛教有關，香花陳設，清水撒街，梵音繞梁三日而不絕，悠長的尾音和香火的味道交雜在一起，久久難以散去。

    自然而然地，這樣一場盛事也驚動了白峰之主大天狗，畢竟竹山寺和白峰的距離很近，僅僅就是駕著馬車半日就能打個來回的距離。木葉天狗聽說“琉璃姬來進了姻緣香”一事後覺得這是個讓首領表白心意的好機會，趕忙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地稟報上去了，大天狗的反應也全在她的意料中，素來行事沉穩的大妖一瞬間都失去了冷靜，從那張素來即使麵無表情也無比清俊的臉上都能看出名為“驚慌”的東西來：

    “這麽快？”

    “是的首領。”木葉天狗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所以您看，我們是不是要先下手為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