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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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神們都在屏氣凝神, 丁點兒大聲音都不敢發出, 有誌一同地等待著那個似乎早就注定好了的、答案是諸如“我會”, “我允許你喜歡我”之類的回答呢,結果賀茂千鳥並未能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做出恰到好處的、得體的回答, 這對她來說算是十分失禮且罕見的事情了。
——因為她整個人都被大天狗的這一記直球打懵了。
世界上有種東西, 雖萬水千山不能阻絕, 生離死別尚未能斬斷,它能夠跨越時間空間,穿越碧落黃泉,神鬼之流都要在它的麵前讓出三分路來,我們把這種東西,叫做緣分。但是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從這句話就能看出來, 緣分天注定, 人力不可改,人人都知道緣分可遇而不可求, 似乎緣分是無法被求得的這件事,已經在人們的認知裏形成共識了。
而且對於賀茂千鳥來說,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多麽幸運的人, 世界上怎麽就會有這麽巧的事情, 自己抱著一定好感的人恰好就出現在了自己麵前,還對著自己說出了如此熱烈而真摯的話語呢?怎麽會有她心底喜歡著什麽人,就真的會出現什麽這樣的好事呢?
可是麵前的人是真實存在的, 那一雙把自己包裹住的羽翼是柔軟的,那個有著清淡白檀氣息的懷抱是溫熱的。賀茂千鳥倚在大天狗的懷裏,恍恍惚惚想道,原來……
原來妖怪的體溫和人類一樣溫暖啊。
人如果在獨自一人處理某事的時候,在沒有後路的情況下會變得堅強許多,可是隻要此時有人願意成為他的依靠,或者什麽都不用做,就隻是陪伴在他的身邊而已,那麽這個人也會瞬間從堅不可摧、無往不勝陡然間變得脆弱起來。
所以說人類是一種很矛盾的東西。他們一方麵在強調著自己的固有領地,強調著獨立和自我意識,卻又從骨子裏開始渴求群居,進而在精神層麵上渴求起夥伴帶來的溫暖來了。所以有個詞叫不知足,所以有句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個人長久地居住在黑暗裏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可是你但凡讓他看見了一點陽光,那麽他便會冒著被灼傷被照瞎的危險,也要去觸摸那一分微末的、有著莫名魔力的光明。
賀茂千鳥整個人被抱住的時候都僵硬了。她頓時就覺得之前十好幾年裏,那些從未被她視作緊要事的不公正的待遇和攻訐,那些勞苦與傾軋,那些顛沛流離與勾心鬥角,全都從她從未重視過的陳穀子爛芝麻的小事瞬間變成了參天的大樹,且這棵名為“委屈”的大樹還在不斷生長著,分分鍾就頂破了她的心防,那些名為嬌怯怯的、委屈的情緒,便要在一瞬間就決堤了。
她緩緩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擁抱大天狗一下,可是又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在半路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她那雙極為好看的手就這麽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聲音也有些啞了:
“我有什麽好呀?”
我有什麽好,你這麽喜歡我?
這是陷入戀愛中的人最常有的問題。但凡賀茂千鳥腦中跟戀愛相關的部分再多一點,或者她不是個活了兩輩子的成年人,隻是個真正的少女的話,她無論如何都會秉著一腔熱血與一捧真心,把這句話問完的。
——隻可惜她不是。活了兩輩子的她,不管是走一步想三步,事事妥當不肯落於人後的賀茂千鳥,還是永遠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琉璃姬,都沒有能把這句話問出口的勇氣。就連想要談個八字沒一撇的戀愛,她都謹慎得讓人心疼。
大天狗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畢竟如果他連這點都看不出來的話,也枉為一代大妖這麽多年了。
他在生前尚為人類的時候,並沒有多少機會用到名為“口才”的這玩意兒。身為天皇的他隻需要端坐在高堂之上,偶爾下達一些早就被大臣們決議過不知道多少遍的、沒有差錯的政令就可以了。都說物極必反,矯枉過正,生前其掌控欲未能得到滿足的他在死後化為天狗首領後便展示出了非凡的統領才能,而和他的統領才能一起展示出來的,還有他那眼下尚不明顯的獨占欲,和那足以讓最年輕的陰陽師動容的口才:
“千鳥,你要知道並不是世間每件事都有跡可循,都有理由的。”
他試探著將一隻手落在賀茂千鳥的長發上,略顯僵硬而生疏地輕撫了下,他的動作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柔和,將賀茂千鳥緊繃著的身體都安撫得平靜下來了:
“就好比我欣賞你,惦念你,進而對你一見鍾情,想帶你回白峰這件事——”
“就是沒有理由的。”
賀茂千鳥把臉往大天狗懷裏埋了埋,素來好強的她不想讓外人看到自己的這種表情,便自覺像那種遇到危險就把頭埋進沙子裏的鴕鳥那樣,什麽都看不見就萬事大吉了。她隻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便甕聲甕氣笑道:“你就可勁兒說漂亮話吧,我才不要信。”
“嗯?我說的都是實話。”大天狗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如果不信,那我再重複一遍?”
“不用了不用了這樣就好!”賀茂千鳥趕忙從大天狗懷裏掙脫出來,抹了下微微泛紅的眼角: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不喜歡你,覺得你不如妖刀姬怎麽辦?小孩子都忘性大於記性,如果我不記得你了,那就算你突兀地這麽跟我說你對我一見鍾情,想帶我回白峰,你長得再怎麽好看,我也是不會信的啊!”
當然以上都是假設。畢竟人與人之間產生感情最主要的就是一見鍾情和日久生情兩種,大天狗對已經成為了琉璃姬、儀態萬千姿容華美的賀茂千鳥一見鍾情固然不假,可是反過來說,大天狗維持著他覺醒前的正常姿態從召喚陣裏現身的時候也頗具迷惑性,賀茂千鳥自然也是在見到這樣的他的第一眼,就十分喜歡他了。更不要提大天狗之前數次對賀茂千鳥有救命之恩、陪伴之情,日久生情的條件也是滿足的。
可是大天狗本身就是個直來直去的性格,自然不會考慮到他們之間的這麽多緣分和羈絆,反而真的很認真地思考起“萬一千鳥不喜歡我怎麽辦”這個問題來了。大天狗思忖半晌後,終於把那個他暗暗謀劃過無數遍的議案提了出來:
“千鳥,你願意跟我神隱嗎?”
賀茂千鳥陡然就沉默了。
她當然想啊!她怎麽會不想?隻要輕輕一點頭,隻要答應了下來,隻要握住麵前這人伸過來的手,那麽從此以後,人世間就再也沒有“賀茂千鳥”、“琉璃姬”了,人們會出於對妖物的恐懼代稱她為“被天狗帶走神隱的少女”,沒有了名字作為拘束和羈絆的她自然也就不用顧忌那麽多人情世故,不用陷身泥淖,困於勾心鬥角,而當一個終年背負重物踽踽前行的人陡然間發現了可以卸下重擔的機會的時候,是很少有人能不心動的。
賀茂千鳥自然也在一開始心動了一下。然而她憑著過人的意誌力把那個過分誘人的想法關回了自己的腦海裏去,她在那一刻,想到的不僅僅是未來無拘無束的山林生活和悠閑自在的舉案齊眉、琴瑟和鳴這樣的感情,而是尚在權力傾軋的漩渦中未能完全脫身的賀茂一族,未能完全成型的平安京結界,眼下全靠她和晴明兩人撐起場麵的賀茂陰陽寮,還有族人殷切的眼神和懇求的話語,無不在詢問著她一個問題:
賀茂一族生你,予你血肉之軀;天皇和藤原一族養你,使你免受饑寒流落之苦;諸多赫赫有名大妖怪以禮待你,你得以戰而不敗,年少成名。
那麽,你又該如何一一報答?
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你領了別人的情,那麽就要記得回報,你受了別人的好意,那麽千萬切記,這些東西,你遲早總有一天要還,畢竟得到與付出從來成正比,世界上沒有能不勞而獲的東西。
賀茂千鳥深吸了一口氣,覺得眼淚都要被自己逼出來了,可是她素來好強,這種苦水都泛到了胸口,卻還是要笑著咽回去的感覺,真是一言難盡,她強撐住臉上岌岌可危的笑容,輕聲道:
“我……不知道啊。”
她伸出雙手捂住臉,聲音裏罕見地帶上了茫然的意味:“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說過……我真的不知道。”
“你別問啦。”
兩位當事人都是初次談情說愛的家夥,自然手生的很嘴拙得很,正當他們分立兩廂、兩兩凝視,不知道該做什麽該說什麽的時候,某一位故人造訪了賀茂千鳥的宅邸。
都說故人久別重逢,今朝便會十分歡喜,可是這一位故人雖然稱得上是久別重逢,可著實也算不上什麽喜事。近來因為修煉邪術而青春之紀便已一頭銀發的蘆屋道滿從牛車上緩步走下,帶著倨傲的笑容敲響了賀茂宅的大門:
“琉璃姬今日似乎是在家中的吧?故人造訪,為何還不出門相見?”
一聽這話,本來想去給他開門的門童們紛紛露出了不滿怨懟的神色來:
“他以為自己是誰呀,還敢口出狂言讓琉璃姬親自出去見他?”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平民……我們還是去請示一下究竟要不要給這種狂徒引路吧?”
而正是托這兩位門童偏袒賀茂千鳥的福,賀茂千鳥延緩了起身見客的時間,自然也恰到好處地收到了來自皇宮中的、安倍晴明的傳信:
“小師姐,千萬別開門!他的身上有邪術,似乎可以把發動之際見到的第一個人做成傀儡。而且天皇似乎派給了他什麽秘密使命,你自己小心著些!”
作者有話要說: 蘆屋朋友我跟你講,你這次出場簡直就是神助攻,你給了狗子一個明目張膽拐人的機會,雖然你日後注定要嗝屁,但是先在這裏給你加個雞腿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