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妮指向的是遊樂園的一角, 那個大型的旋轉木馬，不知為何, 同其它項目比起來，這裏分外的冷清, 旋轉台上的騎乘模型都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抬起的前蹄無處安置般停在半空中，那些山羊和斑馬，每一個都表情茫然。

    哈利還來不及多想，金妮已經跑向了旋轉木馬, 他隻好一邊護著自己冰淇淋一邊跟上去：“金妮, 你跑慢點！”

    金妮像貓一般穿過看似密密麻麻的人群, 連別人的一角都沒挨到, 哈利費力地跟過去時, 女孩已經站在了那個負責旋轉木馬裝置的工作人員麵前，仰頭問道：“你能讓它開動起來嗎？”

    假如不是他會眨眼睛, 哈利幾乎要以為這位工作人員是一隻等身高的小醜模型, 他穿著一件極其引人注目的深紫色外套, 外套裏麵是鮮紅色的襯衣, 下身卻穿著明黃□□的燈芯絨長褲，尖頭的墨綠色靴子像兩隻被他套在腳上的小船。

    低頭看了看麵前的紅發女孩, 一道鮮紅的裂縫在他塗成蒼白色的臉上綻開：“當然可以，小姑娘, 你坐上去, 我讓它旋轉起來, 這是規矩。”

    金妮彎起嘴角，哈利則拉了她一把，然後朝這個麵目模糊的男人問道：“多少錢？”

    “well……”男人的嘴角咧得更開，“你們可以先坐上去，遊戲結束後再來交費。”

    還挺人性化的。哈利嘀咕的同時，男人已經走向了轉台旁邊的操作杆，金妮輕巧地跳上旋轉台，選了一隻內圈的小馬，哈利則爬上外圈的一隻山羊，很快他們的坐騎就開始背對背旋轉，速度不快，哈利還能穩穩地繼續吃他的冰激淩，並打量周圍的環境。撐著轉台頂棚的黃銅金屬杆不停地從哈利眼前掠過，留下重重金色的影子，而遠處過山車和摩天輪也已經亮起彩燈，成為暮色裏遙遠的繁華。

    不對勁。哈利將最後一口冰淇淋塞進嘴裏，默默地想著。他能夠聽到遠處人們的尖叫聲和歡笑聲，很熱鬧，也很遙遠，襯托得這一片分外安靜。這安靜太不對勁了。

    這個旋轉木馬太不對勁了。不論怎樣，遊樂園裏都不該有這麽安靜的一角才對。為什麽這裏隻有他和金妮兩位顧客？剛才他們穿過的人群呢，什麽時候消失了？

    金色的虛影外，隻有屏障般的黑暗樹影，以及那個佇立在旁的小醜。

    小醜慘白的臉上有鮮紅的深淵裂開：why so serious？

    而迎麵過來的紅發女孩似乎毫無知覺，臉上還滿是天真的、不摻雜質的笑容，帶著笑意的聲音像搖晃著的聖誕鈴鐺：“哈利！你覺不覺得木馬旋轉的速度太慢了？”

    “啊，太慢了嗎？”哈利與金妮擦肩而過，女孩的紅發掠過他的胳膊，然後很快將他拋在了身後，於是他與金妮的回答也錯開了：“是啊，太慢了，應該再快一點的。”

    金妮話音剛落，哈利就又看見了她，兩人身周的金色影子也越來越濃了，幾乎與樹影一塊將他們包裹起來，與遠處那個有摩天輪和過山車的世界隔絕。

    哈利覺得金妮身下的紅馬和自己身下的山羊似乎一齊活了起來，正用自己的四蹄在轉盤上奔跑，而金妮的速度是那麽快，哈利繼續追不上她，於是聽見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

    “哈利……你聽過……的吧？”

    聽過什麽？你到底在說什麽？又在幹什麽？哈利緊緊抱住山羊的脖子，一次次看見小紅馬的尾巴，卻始終追不上她。

    “那條河……”金妮的紅發在金色的影子中漂浮著，聲音也漂浮著，“那條燃燒的……燦爛的……永恒流淌的鳳凰河呀！”

    哈利看見那些飛揚的發絲間閃爍著金粉，像是正在點燃夜色，而金妮的聲音正從遙遠的對岸傳來：“我的生命裏有一條河……一條美得無與倫比的河……在我意識到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

    金妮芙拉，十二歲的金妮芙拉，出生於奧特河畔的女孩，無數個黃昏，她凝視著落滿晚霞的河流，直至深棕色的瞳孔也染上絳紫與殷紅，那條美得燦爛而暴烈的河流終於灼傷她的生命，那種神秘而浩大的華美終於帶著魔力潛進她的命運。天生的閱讀者，金妮芙拉，在她意識到自己的使命之前就被那條河流給捕獲了，她將自己所有的幻想與期望傾注於它，她將傾盡自己的一生去追逐它，直至燃燒殆盡……

    奔騰不息的鳳凰河漂浮於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隻有閱讀者的聲音細細地傳來：我將生命與靈魂獻給黃昏……

    小紅馬嘶鳴一聲，繞著柱子飛快地奔跑起來，哈利身下的山羊卻依然在慢悠悠地起伏著，像是還在低頭吃草。而微笑著的小醜早已消散在黑夜裏。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讓金妮的速度慢下來。哈利用力握住山羊角，絞盡腦汁地從大腦中打撈著詞匯，旋轉木馬、旋轉木馬……有沒有對付旋轉木馬的魔法？

    我需要一個關於旋轉木馬的故事，哈利伏在羊背上努力回憶著。它會出現在哪裏？一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故事裏，那時候人們對旋轉托盤還懷抱著驚喜，旋轉木馬出現在節日慶典中……什麽慶典？喧鬧、燈光、塗抹著油彩的畸人們、時空錯亂的鏡子迷宮……哈利回憶起一片深黑的天空，暴風雨就要來了，但閃電推銷員和他身後的暗夜嘉年華來得更快……對了，嘉年華，“當我刺傷拇指”……

    我沒有忘記它，它依然存活著，這個關於旋轉木馬的故事。

    哈利從羊背上艱難直起腰來，大聲對正在遠離人間的女孩問道：“金妮，你聽過的吧，那個關於旋轉木馬的故事？”

    小紅馬的速度稍微減慢了一點，讓哈利能夠看清金妮因激動而變成粉紅色的臉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什麽故事？”

    “他們說，將旋轉木馬倒著騎，我們能回到過去的日子！”哈利感覺自己正在狂風中大聲呐喊。

    “過去的日子？”小紅馬似乎踉蹌了一下，然後金妮疑惑著與哈利擦肩而過。

    “對，過去的日子……”哈利發現將這句話重複一遍並不是很順暢，他發現自己的聲音中帶著一種莫名的憂傷，那憂傷似乎並不來自他自己。

    但他還是要再重複一遍：“將旋轉木馬倒著騎，我們能回到過去，回到黃金年代……”

    我們就能逃離這一場暗夜嘉年華。

    纏繞著金妮的鳳凰河暫且平息下來，繼續奔跑的小紅馬上，女孩的輪廓正在發生變化，她的頭發變得更長，更紅，她的女孩的身形正在逐漸變成少女，胸脯隆起，嬰兒肥褪去，她迎著九月的、十月的熱風奔跑，時間從她身上迅速掠過，未來的日子撲麵而來，猶如軍團碾過十二歲的金妮芙拉，也碾過哈利。

    正在長成少年的哈利急切地向金妮伸出手去：“金妮，不能再往前走了，讓我們回去……”

    嗒嗒的馬蹄落在金屬的旋轉台上，令金妮頭暈目眩，她正在奔向十五歲、十六歲……每旋轉一圈都有一歲光陰將她推向未來。怎麽樣的未來？會遭遇什麽？會忘記什麽？十六歲的金妮依然有著稚嫩的神情，深棕色的眸子裏閃過困惑與絕望。

    “不……”金妮終於艱難地在十七歲之前回了頭，伸手握住哈利的手，逆方向的兩人同時感到某種痛苦，然後又被動地扯開了手。不安的小紅馬和山羊在短暫會麵後便不由自主地互相退開，倒退著開始落蹄，這種運行方式顯然不在它們的設想之中，兩隻坐騎的表情都開始變得猙獰，不情願地倒退了幾圈後，紅馬和山羊癲狂起來，瘋了般上下抖動著，想要將不規矩的乘客甩下去。

    哈利夾緊雙腿，緊張地朝金妮伸出胳膊，但這一次沒有那麽容易，暴怒的小紅馬突然立起身子，朝哈利憤怒地嘶鳴了一聲，再次落下前蹄時已經偏離了軌道，直直衝過其它坐騎的身側，載著金妮闖進了夜色中。

    哈利一咬牙，狠狠掰了一下山羊角：“黑山羊，我們走！”

    同樣暴怒的山羊不滿地蹬了蹬蹄子，也躍下了旋轉台，在哈利的指揮下追著小紅馬去了。

    發了瘋的山羊能跑多快？哈利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前方馬背上的金妮似乎總是那麽遙遠，她正在騎著那匹虛假的紅馬逃離哈利的世界。是她在騎著那匹馬，而不是那匹馬偷走了她。

    兩旁的樹影迅速倒退，並且越來越虛假，宛如黑色剪影，宛如黑色紙片，哈利幾乎要聞到油墨味道了。不！不！金妮、金妮、我還能用什麽留住你？狂跳的心髒將他的所思所想投射在虛無的天空之上，變成回聲。

    一個塞滿蘋果餡的派？

    一個裝飾著糖霜的馬桶圈？

    一棟歪歪扭扭的小房子？

    一個吻？

    一個擁抱？

    一輪月亮？

    星星們都去哪兒了呀？哈利咬牙瞪了一眼似乎正在嘲笑他的黑色天幕，忽然覺得心中充滿憤怒，而金妮還在離他遠去。

    不！不！金妮、金妮、我還能用什麽留住你？

    哈利閉上眼，不管不顧地唱起歌來：“韋斯萊是我們的王，耶耶，韋斯萊是我們的王……”

    後麵的歌詞是什麽來著？管他的。哈利繼續唱：“韋斯萊是我們的王……”

    粗糙的歌聲回蕩在剪紙樹林裏，本來正如書頁緩緩合上的天幕忽然凝滯了，像是遲疑於哈利的歌聲怎麽能這麽難聽，但哈利卻更加放肆了，他隨意地在歌詞中加入“哈哈”和“嘻嘻”等語氣詞，將一首簡單的曲子唱得千回百轉，折磨得樹影都開始扭曲，黑山羊更是不堪其擾地撒蹄子狂奔起來。

    但是下一句歌詞到底是什麽？哈利胡亂地想著。

    前麵奔跑的小紅馬卻忽然停了下來。

    停在一條突然出現的河流前麵。

    小馬似乎並不想過河，它發出嗚咽般的鳴叫，同時跪倒前蹄。

    女孩的身子無聲無息地滑落。

    哈利趕緊勒羊，跳下羊背衝到河邊，將金妮扶起來，女孩的臉色白得像紙張，但濕漉漉的紅發卻異樣的紅。

    千萬樹影在風中彎折著，但依然氣勢浩大。

    “韋斯萊是我們的王……”哈利摸了摸金妮冰涼的臉，緩緩抬起頭來，“惡作劇完畢。”

    整個黑白世界都顫抖了一下，哈利眼中燃燒著綠色的火焰，他固執地、堅定地、不可一世地喊著：“這是——我的世界，遵守我的規則！所以，我說了，惡作劇完畢！”

    脆弱的剪影彎折著、顫抖著，失去了形狀，在某種忽然傾覆下來的力量之下消散成黑色的紙粉。黑山羊在不遠處僵硬了，同紅馬一起變成了金屬製品。

    天幕裂開，猶如巨大的陰影落下來，又被突然出現的霓虹燈光衝散。

    哈利將金妮癱軟的身體扶起來，走到一旁的冰攤坐下，女孩的頭沉沉地靠在他肩頭，宛如真的走累了。

    他朝攤主又要了一支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