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巨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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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張昌邕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章晗隻覺得整個人都僵硬了,好半晌她才本能地猛然揮手打開了張昌邕的手,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幹爹,幹娘才剛過世,請您自重一些!”

    “自重?”張昌邕那溫文爾雅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幾許輕蔑,“這也是你幹娘教你的?她就知道時時刻刻裝正經,讓我自重自省,可結果怎麽樣,我還不是從京師發落到了這種鬼地方!要不是她生不出來還偏要假賢惠,塞了兩個如同木頭人似的姨娘給我,我會至今連一個兒子都沒有?別以為她把你養在身邊為了什麽我不知道,她就知道給多病多災的女兒找替死鬼,什麽時候想過她的丈夫!”

    章晗寄住張家這些年,張昌邕很少到後院來,雖是眼神總讓他覺得不舒服,可這樣惡毒的話語她卻是第一次聽見。眼見他伸出手朝她的手腕抓了過來,她立時把心一橫,突然一轉身就拎著裙子往後頭跑去。

    “想跑?現如今,你還指望有人能庇護你不成?”

    張昌邕哂然一笑,這才不緊不慢地踱步跟了上去,語氣中帶著幾分老鷹戲山雀的殘忍戲謔。當他從靈堂後門走了出來,見章晗已經跑過了夾道,知道那是後花園的荷塘,他不禁越發篤定了。等到了後花園,見她正繞著那一片荷塘竭力奔跑,仿佛打算從後門逃出去,他突然就這麽背手站住了。果然,就在她幾乎跑到了那扇花園角門的時候,那邊廂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了兩個婆子來,卻是一左一右把路堵得嚴嚴實實,隨即更捋起袖子上前要拿人。眼見章晗在那兩個婆子的追趕下,無奈地又折返了回來,他這才嘴角一挑,施施然迎了上去。

    “跑呀?怎麽不跑了?這家裏還有不少能藏人的地方,你何苦非要往這裏躲?哦,你是想逃出府衙去?嘖嘖,真是異想天開,且不說現如今已經宵禁,就算我放你跑,你就不想想你家裏還有母親和弟弟,你能跑到哪裏去?”

    麵對這赤裸裸的威脅之語,章晗終於停下了腳步,甚至當後頭兩個婆子追趕上來,一左一右扭住了她的胳膊時,她也仿佛認命似的沒有再掙紮。然而,當張昌邕上了前來,手指輕輕一勾挑住了她的下巴,她仍然忍不住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恨意和鄙夷。

    “別露出這麽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來。你一個微不足道的民女,又是我亡妻的幹女兒,誰會信我這個歸德知府竟然會打你的主意?你隻要敢鬧出來,便少不得一個勾引犯奸的名聲,到了那時候你母親也罷,弟弟也罷,就是遠在軍中的父兄,全都要受你的連累!你如果真聰明,就該知道此時和今後該怎麽做!”

    聽著這一句句仿若在她心裏剜刀子一般的言語,章晗隻覺得渾身劇震,腦際一片空白。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看到張昌邕背後出現了一個身形瘦削的人影,認出人之後不覺生出了一絲希望。還不等她開口叫喊,那人影就突然開口叫道:“爹!”

    這一聲爹叫得張昌邕嚇了一跳。扭頭認出是長女張瑜,他不禁大為惱怒,冷哼一聲就喝道:“這麽晚了,不好好歇著,也不去靈堂為你母親守靈,到這裏來幹什麽?”

    “幹什麽?我要是不出來,怎麽能看到這麽一場好戲?”

    盡管娘胎裏帶出來的病,可家境寬裕,顧夫人時時刻刻請杏林名醫診治,日日年年用名貴藥材吊著,張瑜雖看著弱柳扶風,但仍舊平平安安長到了現在。此刻她斜倚著旁邊那一棵柳樹,掃了一眼惱羞成怒的父親張昌邕,又斜睨了一眼章晗,她這才冷笑道:“娘才剛剛撒手去了,爹你就這麽猴急,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也不看看是什麽人就往房裏拉,咱們張家幾時變得這麽沒規矩了!”

    一聽這話,張昌邕雖是惱怒,但旋即就眼睛一亮。而原以為來了救星的章晗隻覺得當頭一棒,不禁脫口而出叫道:“姐姐,你……”

    “別叫我姐姐,你算我哪門子的妹妹!”張瑜嫌惡地皺起了眉頭,站直身子後就冷冷說道,“仗著那一丁點恩義就賴在我家裏不走,也就是我娘眼睛瞎了把你當成寶貝,連我這個正經女兒反倒不放在心上了,都是你蠱惑了娘!要不是你平日裏就賣弄那點姿色,我爹會看上你這樣出身卑微的女人?想進我張家的門,做夢!”

    張昌邕對出身侯門的妻子素來怕到十分,連帶著對女兒亦是不無忌憚,此刻聽張瑜這麽說,他立時滿臉笑容地說道:“瑜兒你既這麽說,我就把她挪出府去。”

    “隻要別讓她礙我的眼,爹你想幹什麽我不管!”張瑜見父親滿麵喜色,不禁鄙夷地輕哼了一聲,“不過,爹你聽好了,娘陪嫁的那些金銀你盡管拿去,但她的那些產業從今往後都歸我掌管!”

    “什麽?”

    張昌邕隻覺得當頭一棒,整個人都險些懵了。妻子出身侯門,當年因為天子素來崇尚節儉,她陪嫁的嫁妝明麵上不過三十二抬,但私底下嶽母和兩個大舅哥所贈的細軟不下數萬,但其中最值錢的還是京城那些店麵鋪子和房產。除去這個,妻子利用出身名望,隨他上任期間四下用最便宜的價錢置辦田產鋪麵,這又是一注連侯府都不知道的家財。有了這些,哪怕妻子娘家不幫忙,他也能靠著這些謀求調任回京。妻子重病期間,他便已經開始謀算這些,為此甚至讓宋媽媽鴆殺了鄭媽媽,卻不料女兒竟也早已虎視眈眈。

    “你胡說八道什麽!”

    “那些東西是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給我娘的,爹你今後肯定還要續弦,就是鬧到京裏,外祖母和二舅舅會信我還是爹你?”張瑜冷漠地撂下了這麽一句話,這才又衝著章晗努了努嘴道,“再說,娘屍骨未寒,爹你就打起了娘生前最疼愛幹女兒的主意,傳揚出去你還有什麽名聲?娘留下的那些銀錢也不下四五萬兩,我都讓了給你,已經很公道了。”

    章晗萬萬沒料到,顧夫人這一去,宋媽媽便鴆殺了鄭媽媽,張昌邕對自己露出了猙獰的獠牙,張瑜這個嫡親女兒撞破了這一幕非但不管,此時此刻竟又拿著顧夫人的陪嫁和自己的親生父親討價還價,甚至還拿她當起了籌碼。那一瞬間,她隻覺得死去的顧夫人苦心安排隻是個大笑話,直到斜裏突然又冒出了一個人來。

    “父親,大姐……”

    突然出現的張琪亦是一身麻衣,她身量尚未長開,嬌嬌怯怯,臉龐和張瑜有幾分相似,隻是眉眼間沒有那種淩人的盛氣。她張開雙手擋在了章晗身前,又對張昌邕和張瑜苦苦哀求道:“父親,大姐,母親才剛過世,她向來疼愛晗姐姐,如果她知道了……”

    “爹,你聽聽,一個庶女,還口口聲聲的拿母親來壓人,甚至敢指摘到你這個父親和我這個正牌小姐的頭上了!”張瑜冷笑一聲,突然上去劈手就給了那少女一個重重的巴掌,眼見她踉蹌跌倒在地,她這才厲聲斥道,“你算什麽東西,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不過是個下賤女人養的,還真當自己是張家千金了!”

    說完這話,她就看著張昌邕道:“還有,我剛剛說的再加一條,娘的產業都歸我,其他我什麽都不管,包括你今後續弦娶誰進門。但隻有一條,張家眼下就我這一個小姐,我不想再看到這個死丫頭!”

    她一手指著張琪,麵上露出了深深的厭惡:“否則爹你別怪我寫信給外祖母和二舅舅,告訴他們這樁醜事,到那時候,你別說這輩子都別想回京城,就算想呆在歸德府當知府都是做夢!”

    “你……你……”

    張昌邕盡管知道長女素來尖酸刻薄,可總以為是那娘胎裏帶出來的病所致,可今日張瑜這一下子全都爆發出來,他隻覺得又氣又惱,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眼見張琪捂著臉在地上嚶嚶哭泣,盡管他平素也根本看不上這個庶女,可張瑜那些威脅的話實在是猶如刀子一般紮著他的心,到最後更是衝昏了他的理智。他一下子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撈住了張瑜的衣領。

    “你給我住口!別拿你那外祖母和舅舅來壓我!給他們寫信?哼,你逢年過節也沒有一個字給他們,沒有我的允許,你一個字都休想送出去!”

    張瑜萬萬沒想到父親竟然會突然爆發,一時領子被緊緊攥住,她隻覺得喉嚨口透不過氣來,麵上也終於露出了幾分驚惶。當臉上火辣辣又著了兩巴掌時,她立刻醒悟過來,奮起掙紮了幾下,終於隻聽嘶啦一聲,領子竟是一下子碎裂了開來,露出了那白皙的肩膀,可她亦是借勢往旁邊退開了幾步,一時羞憤交加。

    “好,好,你竟然敢打我!你等著,你看我送不送得出去信,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麽下場!”

    眼見張瑜轉身就跑,張昌邕終於醒悟過來,慌忙上前去追。而抓著章晗的那兩個婆子麵麵相覷,也終於明白眼下更要緊的事是攔住大小姐,慌忙舍下她追了上去。見此情景,章晗連忙勉力支撐著站起身來,又上前攙扶起地上呆呆坐著的張琪。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她隻聽得兩聲水響,抬頭一瞧,她就看到了張昌邕和張瑜廝打之中,父女倆竟雙雙落入荷塘中。

    此時此刻,她心中突然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期待。要是這一對狼心狗肺的父女倆就此一塊死了,那才是老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