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晨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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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五的殿試金榜最終張掛了出去,繼而又是金殿傳臚狀元遊街,一時自是滿城鬧騰,幾家歡喜幾家愁。盡管會試題名便意味著殿試必定能中一個進士,可同進士和一甲二甲怎麽一樣,一甲前三名更是可以直接點翰林,不用等著漫長的選官和試職。更何況,這是當今皇帝陳善昭即位之後的第一次殿試,沒有什麽比天子點中的第一個狀元更榮耀的了。

    於是,當陳善昭在讀卷官們選中的薦卷中,大筆一揮,把此前會試的會元點為了今科第一的狀元,這一嘉話自然而然在街頭巷尾流傳了開來。一時間,人們口耳相傳那位好命的狀元公在北監中曆經六堂,每堂都是第一,從國子監高祭酒以下的每個學官都對其讚不絕口,雖天資聰穎卻仍是讀書刻苦的事。而若算上此前這位狀元雖是禦準可以直接應試的監生,卻在順天府鄉試中亦中了解元,加在一塊竟連中三元,簡直是古今少有的吉事!

    吉事歸吉事,好事的非議的自然也不會沒有,然而,當陳善昭在朝堂上當眾嘉賞了北監上下所有學官,更親至北監之中召見學子,禦筆親題了好幾處的匾額之後,這種質疑的聲音就都無影無蹤了。天子分明是在給北監造勢撐腰,誰還會真的腦袋糊塗了硬要頂風而上?就連會試放榜日那小小風波,也在五城兵馬司的選擇性無視之下,並沒有泛出多少水花。

    然而,南監的幾個監生在杏榜放榜之日大放厥詞,結果卻被人揭出了數樁風流罪過,一時使得南京國子監在朝中文官和士子們中間的人望大跌。

    而為了此前會試張榜日那天看榜的事情,陳曦已經預備好了萬一父母問及此事該如何回答,甚至還考慮到了倘若父母知道齊曉那一日亦曾出現過,他該如何解說清楚,可偏偏帝後誰都沒過問一句,倒是讓他心中大為不安,生恐別人會錯了意。他還不曾想清楚自己這毫無來由的心虛是何道理,每次去坤寧宮中給母親去請安的時候,他卻都能碰上齊曉侍立在側。

    父親齊九章既受嘉獎,齊曉心頭大石落地,早就把茶攤偶遇的路人竟是當今太子的那點尷尬丟到九霄雲外去了。皇後破例授予六品宮官,她自然知道那是為了什麽。都說皇後精通經史,昔日當今天子還是趙王世子的時候,就對其很是倚重,更不要說還極得太祖皇帝的心。相比之下,她那點微薄見識算得了什麽?可是,齊家本就人丁單薄,父親又是那樣不管不顧得罪人的性子,她想藏拙卻還是被人逼上梁山,如今若不能在皇後麵前盡心竭力,怎麽對得起這個司正的名頭?

    因而,每逢太子覲見,皇後常常留她在身邊,她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該自己說話的時候妙語連珠,不該自己說話的時候三緘其口,直到一次陳曦當著章晗的麵,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話。

    “齊司正入宮的時候才十二歲,這三年也都是在宮學授課,怎會對度支有那許多心得?”

    齊曉見章晗亦是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她想想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便索性坦然答道:“回稟太子殿下,家父當年在鄉間頗有文名,原本是打算大開書院,讓貧寒學子都能有書可讀,但終究想的固然是好,可齊家自己也不寬裕,偏生我從小喜歡算學,曾跟著當過帳房的一位表舅舅學過不少算法,所以書院一應收入開支,都是我幫著計算的。也正因為如此,節流不如開源這個道理,我自然體會深刻。”

    知道章晗並不是希望下頭人時時刻刻戰戰兢兢凜凜然如對大賓的人,此刻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齊曉頓時膽子更大了些:“說到節流,皇上即位之初就放出了宮中不少正當婚齡的宮人,這幾年又不曾小選過,據我所知,宮中開支確實縮減了不少,但放出一二百宮人一年所得的錢糧,實則有限得很。萬民稱頌的好事,但從度支二字上頭來說,是看不見多少成效的。而宮中采買的東西,民間一個價錢,到了宮中記賬便是另外一個數字,其中出入往往觸目驚心。而至於開源,宮中那些皇莊,何嚐不是最肥沃的地,最貧瘠的收成?”

    這些內情,本就是出身民間的章晗自然知道,此刻麵色隻是微微一動,須臾就把話題岔開了過去。而陳曦盡管沒有那般了然,可他好歹也是跟著太宗皇帝曆練多年,這三年中也不知道看過多少奏折,所以,當章晗讓齊曉送他出坤寧宮的時候,他忍不住開口問道:“若依齊司正的意思,如何能革除剛剛那些弊政?”

    “這些事情我一個在宮中不多久的人都知道,皇上和皇後娘娘怎會不知道?二聖都不曾說革除,我一介微末女子,何德何能談什麽革除?”齊曉搖了搖頭,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皇莊和采買的事情,是張尚宮曾經和我提到過的,還說此等舊弊,先頭仁孝皇後曾經設法整飭過,但有些人便如同貪官一樣,猶如割野草似的怎麽割都割不幹淨!不是古語有雲,水至清則無魚嗎?”

    出了坤寧宮,陳曦一直都在忖度齊曉說的水至清則無魚那六個字,漸漸竟引申到了父皇登基之後,諸多新政之中唯獨並不涉及澄清吏治這一條上。他絕不相信從前在東宮太子的位子上就一直安之若素的父親會忽略這一條,難道,父皇也是想著水至清而無魚?還有齊曉,好端端的為什麽在母親麵前提這個?那丫頭在他麵前固然說何德何能革除弊政,可隻看她訓弟弟那凶悍架勢,莫非真的打算新官上任就立威?

    如此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他幾乎沒注意到不遠處迎麵而來的那一行人,而直到後頭一個心腹內侍低聲提醒了好幾次,他才猛然抬頭,一看到是背著手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父親,他立時慌忙打躬行禮。

    “父皇。”

    長子的性子陳善昭是再清楚不過了,因而道了一聲免,他就似笑非笑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問道:“這是從你母後那兒來?”

    “是,兒臣剛去過坤寧宮。”

    “嗯。”陳善昭若有所思地端詳著長子,一時眉頭一挑,卻沒有追問,隻是交待了幾件事務,就越過其徑直往坤寧宮而去。待到進了坤寧宮正殿,他扶起了章晗,眼睛一掃那些慌忙行禮不迭的內侍宮人,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最終才攜了妻子的手徑直進了東暖閣。

    “宮裏的事情怎樣?”

    章晗知道陳善昭問的是什麽意思,微微一笑便若無其事地說道:“秋韻做事素來穩妥,這幾年宮正司威權日重,而張姑姑閔姑姑又都是仁孝皇後信賴的舊人,位子坐得穩穩當當。隻要皇上一聲令下,立時便能開始。”

    “那就開始吧。”

    陳善昭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從前的錦衣衛,還有杜中的金吾左衛,文武百官天下臣民都避若蛇蠍,但原本它監察的職能卻是好的,隻是權力太大,以至於太祖皇帝那樣的明君,也會因為一己之私做出悔之不及的事情來。所以,太祖皇帝廢了錦衣衛,朕又收回了金吾左衛的偵緝之權。可是,真沒想到,朕要仁德,卻有人以為朕軟弱,竟然把手伸到宮中來了,讓宮正司清一清也是好事。對了,你提拔的那個小丫頭怎樣?”

    “皇上都厚賞了北監上下,還問我人如何的?”章晗啞然失笑,隨即便意味深長地說道,“很聰明,很獨立,和我當年境遇不同,卻是另有一番孝心決絕,聽說,她對張尚宮委婉表示過打算終身不嫁,在宮學講課的時候,還極其推崇唐時的宋家五姊妹。”

    “不是稱量天下的上官婉兒,而是宋家那五位才女麽?也是,審時度勢,上官婉兒一世聰明,最後卻輸了。可宋家五學士固然風光一時,可小妹宋若憲卻也死得冤枉得很,由此可見女人做事難!況且,本朝風氣和唐朝不同,就是你開宮考選女官,已經有人非議,若不是太祖皇帝舊製也曾經把女官置於宦官之上,隻怕上書的人更多。罷了,她既然有誌,秋韻加上她,宮正司那真正的第一把火可以燒了。那些就喜歡交接內官窺伺上意的家夥,也該殺一儆百,順便,也試試咱們的兒子!”

    這試試兩個字說得章晗忍俊不禁,當即嗔道:“哪有你這樣當父皇的。”

    “他眼裏鮮少有女子……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他眼裏隻有正事,沒有自己的私事。哪怕注意到那個小丫頭,並非真正因為兒女私情,那也是好的。”說到這裏,陳善昭便笑吟吟地看著章晗道,“就算不像當初我第一回見到你那樣印象深刻,但心裏有一個念想,對他來說也是另一個難得的體驗。當然最重要的是,看看他能不能從朕和你燒起的這一把火中,品味出什麽來。”

    聽陳善昭說的是印象深刻而不是一見鍾情,章晗莞爾之餘,想起往昔歲月,她又有幾分唏噓。三年趙王世子妃,十餘年太子妃,三年皇後,從前那段寄人籬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對她來說,早已經是過去式了。

    張昌邕因當年周藩之事有功,由河南右布政使任上調回朝中,出任刑部右侍郎,可陳善昭一登基,最善於見風使舵的他當即因病告老,毫不遲疑地躲到南京張家老宅養老去了。別人不知道當年那段舊事,隻以為其嫡女為威寧侯夫人,養女是當今皇後,自己又是致仕的侍郎,卻身邊隻有幾房妾室,登門提親的絡繹不絕,而張昌邕全都以放不下亡妻為由婉言謝絕。隻有她和陳善昭知道,張昌邕是生怕自己清算舊賬。

    如今的她可以掌控張昌邕的生死,張琪這個女兒對父親也沒多少情分,但與其逼人太甚,還不如讓那個趨炎附勢卑鄙無恥的男人心驚膽戰地活著!

    腦海中隻是掠過了那個嫌惡的名字,章晗便點頭說道:“既如此,我就讓秋韻去放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