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未妨惆悵(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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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晉已年過六十。不算短促——可令狐十七總覺著他時日還很長,  長到無需考慮生老病死之事。

    他並不怎麽尊敬自己的父親。

    旁人看他的父親,是“側帽風流”是“大才槃槃”是“風鶴走敵陣。雲鵬忽飛翻”,是天子眾多外戚中獨一無二的風流人物。可在令狐十七眼中,  他隻是個有錢有趣但大致依舊可歸類為“亂世爛人”的老頭子罷了,唯一的區別隻在於——這是他家的老頭子。

    他小的時候,  這人拿胡子紮他。他生病的時候,這人皺著眉笑他。他跟雲秀吵嘴吵的摔盤子砸碗時,這人無奈的訓斥他“何不免冠徒跣,  以頭搶地”,  怒得更難看些?他教他讀書、讀史,  引導他為人處事,教他如何透過時局,看破本質。偶爾也會抱怨時局腐朽,無人為百姓考慮。卻在他反問“何不散盡家財,  舒解國難;何不犯言直諫,  匡扶時局;何不揮軍直進,  解民倒懸”時,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於是厚著臉皮翻過來訓斥他“何與爾身”——幹你個小兔崽子何事?

    但大致上,令狐十七是喜歡他的——畢竟這是他家的老頭子,  就算總有這樣那樣的“爛處”,  也依舊比旁的老頭子可親可愛些。

    令狐十七從來也沒想到,  自己會這麽快便失去他。

    明明他和他阿娘爭吵後,  離開蒲州前往長安時,  他還好好的。

    會歎息,“明知你阿娘是為你好,為何還非要說狠話傷她的心?便不能說得更圓轉巧妙些嗎?”

    會體貼,“你且先去避一陣子。等你阿娘氣消了,再慢慢說服她吧。”

    會鼓勵他,“我站在你這邊。娶自己喜歡的姑娘,哪裏比不上尚主?何況你們兩個都不是陳規腐俗中人。你阿娘也是操心太過。”

    誰知他才離開不過數月,他便一病不起了——隻怕是他離開之後無人敢管束他了,他又肆意服食起丹藥硫磺來。

    早同他說那些東西有百害而無一益,他偏戒不掉,偏要在渺茫之中懷僥幸之心去求那明知求不來的長生——或者說不老。

    就算求來又有什麽用?哪怕白翻黑,枯皮複潤,重回到二十、三十、四十歲……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的人,轉頭就會開始喜歡他了嗎?承認自己衰老,在喜歡的人跟前老得坦蕩有尊嚴些,便有這麽難嗎?

    對他自己的事這麽糊塗。可對旁人的事卻又這麽洞明。

    明明一病不起,自知大限將至了,也依舊記得他喜歡雲秀,特意耗神給他安排這麽一場“巧合”。

    真是……死都要死了,還替旁人操什麽心?

    ——冷不丁就要戳人一下子,教人再度難受起來。

    令狐十七長舒了口氣,緩解心口透不過氣來的難受。

    雲秀什麽也沒說,隻上前輕輕的抱住了他。

    暖暖的體溫,令人眼眶一下子便熱起來。

    令狐十七於是無奈又不忿的拒絕,“……別來招我了啊。我很難受。”

    卻沒有試圖推開她。

    雲秀拍了拍他的脊背,“……我在這裏。難受就哭一會兒吧。”

    “……我才不哭呢。”令狐十七不屑。

    屍身前、墳塋前痛哭一場,是情之所至。此刻沒頭沒尾的,有什麽可哭的?——特地哭給人看嗎?

    何況所謂的生死,不過就是“有生必有死”。是“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是“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是“雖追念我愁苦憂思,不過十日。諸家宗族,男女聚合,相向歌舞,快共飲食,相對談笑,捐忘死人”。是“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凡人終將走到這一步,從古至今有誰能逃過?

    總哭哭啼啼的,是有多看不開啊。

    他才不哭呢。

    雲秀卻將頭埋進他懷裏,更緊密的抱住了他,“那就讓我抱一會兒吧。”

    ——她還在自以為是的想安慰他。

    令狐十七就不明白,人為什麽那麽喜歡互相安慰、陪伴,不是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嗎?

    何況死去的又不是她爹,不過就是個雖有親戚之名可統共沒見過幾次的陌生老頭子罷了。若在喪禮上,出於禮儀長歌當哭一番也就罷了。此刻才得知消息,怕隻有“明明不難過但為了不顯得太冷漠而不得不表演難過”的尷尬吧。

    一個根本就不難過的人,怎麽可能安慰到正難過著的人?

    就憑抱一會兒嗎?

    可是抱一會兒有什麽用?埋都埋了,莫非還能讓人起死回生?莫非抱一下就能感同身受?莫非感同身受之後,兩個人的難過就能互相抵消掉?

    虛偽。不體麵。讓人煩躁不堪,狼狽不堪。

    可是,隔著衣衫感受到她暖暖的體溫,軟軟的軀體。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氣味,聽到她平緩而沉穩的心跳……知道自己懷裏抱著一個活生生的,在關心、安慰、想要陪伴著他的人。心底那些軟弱的、孤單的、滯堵在心頭的,在人前無法流露而在人後不知該如何流露的感受,卻自顧自的緩緩流瀉出來了。

    ——再也見不到他阿爹了。以後他便再也沒阿爹了。

    淚水瞬間打濕了眼眶。

    果然狼狽不堪啊。令狐十七想。

    可他依舊感到——還好有她在,還好她抱住了他。

    心頭那令人窒息的無可排遣的難受,似乎終於能卸下了。

    他不由便抬起了手,想要回抱住她。

    ——如果那時抱住她就好了,他不經意的想,早知道這樣的安慰是有用的,阿淇下葬那日,他就該什麽也不想的上前抱住她。

    他終於回抱住了雲秀,放任自己沉浸在悲痛,被她安慰著。

    這時,他聽到她身上傳來叮當的鈴鐺聲。

    他隱約猜到了那是什麽東西,卻忽然間不想放開她了。

    她因那鈴聲而緊繃和走神起來,卻不能在這個時候為旁的事拋開令狐十七,便有些遲疑。

    令狐十七歎了口氣,懊悔自己那時為什麽沒有抱住她。

    “傳音鈴?”

    “嗯……恐怕有人進十四郎屋裏去了。”

    “得趕緊把他送回去?”

    “……”

    “去吧。”令狐十七終於推開了她,催促著,“別節外生枝了。”

    雲秀猶豫了一瞬,“……我馬上就回來。”

    令狐十七輕輕一笑,“……嗯。”

    雲秀忙找到十四郎,送他回府去。

    所幸仆人們隻是進屋換值而已,無人注意到十四郎根本就不在屋裏。此刻換好值守,已在外間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雲秀要離開時,十四郎卻拉住了她。

    沒什麽特別的表情,隻是問道,“他也修仙嗎?”

    ——十四郎自然是認得令狐十七的。幼時他們一道上過學,雖沒多久令狐十七便因病不去了,但十四郎對他的印象反而比許多同窗多年的人還深刻。

    令狐晉下葬前,十四郎也曾前去吊唁。令狐家稱之為鯉哥兒、十七郎者,正是令狐晉的幼子。那日他跪坐在一眾守靈的子弟之中,既不是最涕泗橫流的,也不是最哭聲幹雲的,可沒來由的十四郎便覺著。這麽多人裏,大概也隻他一個在純然為了失去父親而悲痛。

    這也不奇怪。令狐晉早年英豪,卻晚節不保,續娶了被人比作虢國夫人的韓氏為妻。而韓氏同他的長子仿佛年紀。老夫少妻,還是個豔名遠播而令名不顯的少妻,難免就令人疑心他是不是被美色迷惑。加之令狐晉偏愛幼子,前妻留下的兒子同他便有了隔閡。

    但令狐晉對幾個兒子大致還是一視同仁的。除遺命令長子孝敬奉養繼母之外,其餘一切都依禮製。長子襲爵並繼承祖產。其餘子嗣各有成婚時分得的宅子,獨令狐十七未成婚,故而提前留了處宅子給他。錢財由五子均分,其餘私物則歸韓氏處置……

    ——那時十四郎才知道,雲秀買下的院子,是令狐晉從留給令狐十七的宅子裏隔出來的。

    他當然也知道令狐十七同雲秀的關係,畢竟令狐韓氏常將雲秀掛在嘴邊。

    可是……他們恐怕並不僅僅是表兄妹而已。

    “嗯。”雲秀應道。

    “你也曾邀他一道修仙嗎?”

    雲秀依稀覺著這問題耳熟的很,稍不解他為何這麽問——十四郎不是不想修仙嗎?

    邀沒邀過,雲秀確實不記得了。也許隨口邀過?橫豎定然說過類似的話吧。畢竟在這世上,她就隻遇到一個道友而已——華陽真人是師父。

    若沒有令狐十七,她還不知正在哪條彎道上打轉兒呢。

    雲秀便又點頭,“嗯。”

    “這樣啊……”十四郎垂眸。片刻後,抬頭輕輕的催促道,“……快回去吧。”

    雲秀便向他點頭道別,轉身迅的消失在虛空中,回到奉安觀外的巷子裏。

    然而令狐十七早已消失不見,不知到何處去了。

    ——也許是回到鄭國公府了吧。雲秀想。竟生了這種變故,她也該去探問一下她二姨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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