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不知乘月幾人歸(一)

字數:6601   加入書籤

A+A-




    長慶元年六月。

    臨近傍晚時,暴雨才停歇。盛夏酷熱稍稍消退,  知了聲似乎也不是那麽聒噪了。枝頭未幹的水底映著雨後澄澈的碧空,  中書省庭前的紫薇花開得越嬌俏爛漫。

    柳世番自政事堂中出來,  自紫薇花樹旁經過,腳步不由便停了一停,  心想,原來又到紫薇花開的時節了啊。

    如今他已不在中書省中任職,新皇即位之後,便將他遷回尚書省,升任戶部尚書——正經三品,  還加了同平章事,依舊是當朝的柳相公。可本職既不在中書省又不在門下省,實際上已遠離決策核心了。正所謂“奪我鳳凰池”,何賀之有?

    譬如今日天子突然說要銷兵,若在過往,他必是天子最先宣召商討的人,斷不至於天子已同旁人商議出成策了,  他才被召見奏對。

    而既有成策,  才召他奏對;既有意架空他的相權,  卻仍要授他戶部實職,分明是考察他能否做回昔日那個勞力者,那個將一身才幹都消耗在勤勤懇懇的執行旁人決策上的“功狗”。若他不肯認清局勢,  大約遲早都要被踢走吧。

    這也是早有預料的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況先帝去世得猝然,  如他這般正當壯年的黑公卿,  身受先帝隆恩,滿腔抱負都是以先帝在位為前提。新皇即位,若不重新熬馴一番,也怕用不趁手——隻是,這就是對付鷹犬的手段了。

    其實先帝服食金丹而性情大變後,柳世番便已萌生退意。但當此時,還是稍稍體會到了武侯寫下“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時的心情。

    君臣相得,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不過,他對先帝究竟有幾分忠義,其實也很難說。

    他成名早,入仕早,得誌也早。認真算來已是四朝元老。先帝即位時,他已是榜上有名的竊取國柄的“小人”,官位雖不高,卻和當年的宰相同罪遭貶。而後在朝中上下都為國帑和軍費焦頭爛額的奔走時,他受人保舉,棄瑕錄用。長達十年間,一直功高而位卑,多勞而少怨,才華橫溢而任憑差遣——為了洗去汙點,令先帝看清他的才能品性,也因不肯認罪、懺悔和諂媚,他主動將自己變成一條不可或缺的“功狗”。

    而盡管先帝有種種去英明甚遠的毛病,但至少在器量上不愧為雄主,最終盡棄前嫌也力排眾議,提拔他為宰相。

    是先帝一紙詔書,將他踐踏入泥沼中,也同樣是先帝金口玉言,令他位列廟堂之上。

    而他為之鞠躬盡瘁的初衷,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變的僅僅是“君恩”而已。

    一言可殺之,一言可活之。予取予奪,無非如此。

    要對此等龐然大物生出忠義來,得對危險鈍感到何種地步?

    如先帝那樣的偉丈夫,正逢他功名心盛的少年時代也就罷了。年輕的新君對他這樣的股肱之臣動用此般手段,未免沒輕沒重,駕馭失度。

    良臣擇主,這點傲骨他還是有的。

    退位讓賢吧——柳世番想。

    他信手彈了彈紫薇花枝,雨滴如水精四濺。

    同碰巧路過的新任紫薇郎略作寒暄。便拂了拂衣袖,往外朝去了。

    出光範門,過下馬橋,正要去尋自家牽馬的老仆,眼前便橫插進兩個衣衫鮮亮的豪奴。

    這個問,“這人都走沒了,咱們是不是看漏了?”

    那個不以為然,“宰相出行那陣仗,你又不是沒見過。這還能看漏?”

    “可我聽三哥……聽咱們王爺說,那個柳相爺是什麽什麽……瓢和石頭……那詞兒怎麽說的來著?”

    “……窮酸頑固?”

    “樸……樸實剛健!對,樸實剛健——柳相爺樸實剛健,不花哨,沒排場,不顯眼,讓我們仔細留意著點兒。”

    “——他就是再不花哨,也是穿紫衣,佩金魚袋吧。能有多不顯眼?”

    衣紫,佩金魚袋的柳世番也不同他們計較,樸實剛健的邁著方步從他們身後走過。

    倆人還在討論,“你說要當上宰相是不是都得一把年紀啊?”

    “也不一定。我聽說先帝朝有一年提拔了個宰相,不到四十,早先還犯過事兒。但是會籌錢,先帝要平藩鎮,旁人說沒錢打,要‘消兵為上’,他就往朝裏送錢。他主持揚州院那會兒,每年到交供的時候,運錢米的船船頭接著船尾,從長安能一直排到潼關去。這之後他就平步青雲。不管朝中有多少人反對,先帝就是要提拔他。”

    “謔!那他要活著……現在也還不到五十吧。”

    “也就四十出頭吧。”

    “……真好。又了財,還當了宰相。才四十來歲就享盡了富貴。”

    倆人羨慕得直歎氣。冷不防柳世番住了腳——他自認兩袖清風,雖手中流財滾滾,卻不曾染指分文。不但如此,連他家中那個蠢婆娘他也敢擔保無錙銖貪瀆——怎的到了連他名號都不知的人口中,就理所當然的“了財”?

    想了想,還是算了。他同兩個粗鄙差役辯解什麽。

    恰老仆牽了老馬迎上前來,柳世番接了韁繩,準備翻身上馬。

    兩個豪奴卻忽的想到,“……你適才說的那人,會不會就是王爺要找的那個柳相公。”

    “呃……這我就……”

    “四十來歲,頭還是黑的吧。還穿著紫袍……我們會不會真看漏了?”

    兩個錦衣豪奴凝著眉,總覺著他們好像見過一個似乎符合描述的人,卻怎麽也記不起再哪兒見過。

    柳世番踩著馬鐙,樸實剛健的翻身上馬。

    也不回頭去看那兩枚糾結的後腦勺,隻管撒開馬蹄,慢悠悠的,搖頭晃腦的走遠了。

    出建福門,繞道向東,走丹鳳門前大街。

    ——那兩個豪奴是誰家的,柳世番心裏九成有譜。

    這種事,他一向能避則避。

    柳世番一路在老馬背上搖晃著,一路天馬行空的感慨著——

    景王府上的仆役,居然不知道他。

    若隻是不認得他也就罷了,畢竟也不是隨便誰都能見他,可他們竟都不知他的名號。

    景王府上豪奴尚且如此,何況民間?

    他倒也不是求名——畢竟政事堂裏還有個名重天下的裴相公。因自己的主張和裴相公大致相近,也因自己資曆淺、爭議大,故而柳世番一向都不怎麽據理力爭。他更擅長借著天子和裴相公的“極力主張”,不動聲色的就將自己的想辦的事推動、辦妥了。雖不得名,但他得其實。

    可在感情上——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得不到相應的名望和讚美,意識到在世人眼中他或許真就隻是天子的功狗,裴相公的影副,一個或許能在沒人讀的史書中留下幾句褒獎,但在百姓口中不會留下隻言片語的無名小卒,柳世番心裏還真是百味雜陳。

    “柳相公。”

    柳世番正走神,忽聽有人自一旁喚他。不經意的扭頭過去,便見一個豐神俊朗的少年郎笑盈盈的仰頭看著他。

    那少年眼神過於明亮和野心勃勃,竟令柳世番困倦、渙散的精神一激靈,登時便清醒過來。

    ——真是個醒目的好少年!

    那少年同他一樣輕裝便服,過了一會兒柳世番才認出來——眼前人分明是當朝天子的長子,景王李沅殿下。

    這般大方、這般大膽,還真是名不虛傳。

    他這麽直來直往,倒讓柳世番沒法回避、拒絕了。

    隻能翻身下馬,“殿下。”

    景王府的下人牽著馬韁不遠不近的跟隨在後。

    柳世番便和景王並肩而行。

    春明門大街夠寬敞,但柳世番還是頭一次知道,它寬敞到可以容一個親王一個宰相並肩而行,卻不必擔憂耳目。

    但景王大大方方的和他邊走邊說,絲毫不懂避諱。

    過東市,景王從路邊攤販手中買了兩對古樓子,還遞了一對兒給柳世番,“您可認得寧叔?”莫名便提起天子的十四弟,寧王李怡,“他每日清晨都來東市買畢羅吃,街頭巷尾的雜談全聽過,可買畢羅的老嫗至今還不知他是誰。隻知道早年間他騎驢來,後來騎馬來,想必日子越過越好了……這家的古樓子,還是寧叔推薦給我的。您嚐嚐?”

    柳世番搖頭拒絕。本不打算多嘴,可瞧這少年坦蕩中不乏狡詐的笑眼,到底還是說了多餘的話,“高宗朝中書省有紫薇郎下朝回家,見道旁蒸餅新熟,便買來邊走邊吃。因此被禦史參奏路旁就食,有失官儀,逐出了中書省。”

    景王剛要把古樓子往嘴裏塞,聞言訕訕的闔上嘴巴,“還有過這種事啊?”

    “有過。”柳世番一本正經,“不過,中朝戰亂之後,便無人講究這些禮儀了。”

    “哦……”

    “所以,殿下請用吧。”柳世番微笑道。

    李沅後知後覺的回味過來——這位素以謹慎寡言著稱的柳相公  ,適才是在逗他玩。

    “還是不吃了……您這麽慈祥的看著我,我咽不下去。”

    “……”

    柳世番還真沒遇到過這麽跟他說話的人。下意識摸了摸胡子,趕緊擺正麵容清了清嗓子。

    李沅笑了笑,也換了副麵孔,“我輕狂慣了,若不是您教我,我還不知道旁就食是失儀之舉,真是慚愧不已。下回見了寧叔,我要好好對他說道說道。”

    柳世番卻沒料到這少年如此善於察言觀色。就算知道這番說辭有迎合之意,卻也不能不心生好感。不由暗暗感歎,淑妃……不對,現在是太後了——真不愧是名門賢媛。她教出來的兒孫,不論本身資質如何,先就有一番納諫如流、寬厚容人的明君做派。

    但這位景王還沒被立為太子呢,就唯恐天下不亂的來結交他。也不知是怎麽想的。

    “不瞞您說,我剛從延英殿裏出來。”這位景王笑眯眯的說道。

    柳世番不由謹慎起來。

    李沅依舊是那副坦率無欺的表情,“清晨去向太母請安,太母見我無所事事,便打我去找阿爹討差事做。正趕上阿爹召見宰相們議事,阿爹便讓我去後殿等著。適才雨停了,才攆我回來。”

    柳世番聽懂了——這是個有祖母撐腰的熊孩子,他無所畏懼。

    若真有太後撐腰,他也確實無所畏懼。

    “那殿下找臣,是為了……”

    “是碰巧。”景王認真的糾正,“碰巧看到柳夫子,便上前打一聲招呼。又恰好有些疑惑,要向夫子請教。”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手機版閱讀網址:m.101novel.com(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