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不知乘月幾人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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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秀撥弄火堆,  從架子上取了塊兒肉翻看,見焦處烤成了炭,未焦處還帶著血絲,  連嚐都不必嚐就知道定然不好吃。偷眼瞧了瞧十四郎,見他靠在石壁上睡得正昏沉,  趕緊將那肉丟到火裏消滅證據。

    剩下沒烤的那些則全塞進丹爐裏,  又抓了把香料香草撒上,  一塊兒煉了。不多時,  受熱均勻火候絕妙的肉串便出爐了。取出來擺到芭蕉葉子上,  假裝剛剛烤好從火上取下來,這才拿了一串在十四郎鼻子前晃了晃,笑喚他道,  “再睡下去可就都烤焦了。”

    十四郎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見她晃著竹簽子對他笑,  雖還沒清醒過來,  卻也先微笑起來,  抬手去摸她的臉頰。

    柔軟微涼的、實實在在的觸感終於讓他徹底醒來,臉上雖已紅透了,但見雲秀絲毫不以為忤,  便也屏息做出習以為常的模樣。拇指在她臉頰上輕輕擦了一擦才放下,  道,“不知不覺便睡著了……肉烤好了嗎?”

    “嗯,  快嚐嚐吧。”

    十四郎就著簽子嚐了一塊兒,  道,  “好吃。”

    雲秀有心討他讚歎,可見他臉上疲色未減,想到這數日間的奔波與周折,便將炫耀之心收了,隻笑道,“洞口旁有條小溪,水極清冽,你先去洗一把臉,醒醒神吧。”

    十四郎出去濯洗。雲秀記得東南十來裏外的山上有些新熟的野果子,便去摘了幾樣。

    采果子花費的時間比預想中要多些,她開任意門回來時,十四郎已在洞中了。趕得巧,兩人正四目相對——往常雲秀也會隨手開門離開去處置些雜事,然而這樣的巧合還是頭一回。雲秀愣愣的和他對視了一會兒,不知為何便解釋道,“我去摘了些野果。”

    十四郎笑著點頭,上前幫她拿果子,“似這般憑空消失、出現,不管見多少回,也依舊覺著新奇。”

    他恍若無事的去洗果子,雲秀想了想,斂了裙子追在他身後,“我和你一道去。”

    他們寄身在山穀中,穀中下有嶙峋亂石,上有參天巨木,還有尋不到的布穀鳥在聲聲鳴叫。那溪流正從亂石間穿過,映著林蔭間漏下的天光。水流極緩,清淺幽寂,有遊魚憩在石影下。

    十四郎踩在石頭上洗果子,雲秀便蹲在一旁,托著腮幫子看他。

    十四郎自水麵上瞧見她的影子,臉上又紅起來,漸漸就有些心不在焉。

    忽的,雲秀“啊”了一聲。

    十四郎扭頭看她,雲秀指著他手裏的果子,“那個不用洗的。”

    十四郎低頭一看,便見一枚裂開如大嘴的紅皮果子,裏頭兩排參差如爛牙的果肉。驚得差點失手丟出去。

    雲秀按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十四郎哭笑不得,將那瓜丟給雲秀,道,“罰你吃。”

    雲秀接住瓜,本來不笑了,可對上那又醜又憨的笑臉似的果子,沒忍住又笑噴了。便將那果子擺在自己嘴巴前,假做自己的嘴巴,笑道,“王孫當真不嚐一嚐嗎,可甜可甜的了。”

    她故作滑稽態戲弄人,十四郎又惱又樂。瞧見她眸子裏的柔光與歡樂,又覺這光陰令人眷戀。

    他便傾身上前,便在那“嘴”上輕輕一吮,道,“確實很甜。”

    雲秀一邊吃著瓜,一邊看十四郎將其餘的果子洗好。

    她覺得自己可能錯過了什麽——比如說被撩了之後既不失風趣也不失情趣的接應,比如撩回去的時機。

    ……她為什麽要像個吃貨村姑似的蹲在這裏吃一隻已經被吮了一口的八月瓜啊!她明明是天上掉下來的冰雪聰明的小仙女啊!

    肯定是因為十四郎太生澀了——哪有撩完之後,跟沒事一樣回頭繼續洗果子的啊。

    至少多跟她對視一會兒,給她點反應時間啊!

    她悶悶的啃著果肉,十四郎已將果子都洗好了,仍舊裝回到她隨手用竹條編的小籃子裏。起身道,“好了,我們回去吧。”

    雲秀鬱悶的否決,“天都已經晴了啊,還回去做什麽?那洞裏又黑又潮,多沒趣啊。”

    十四郎便環視四周,道,“此處卻好,然而這石牙太陡了,不堪坐臥。”想了想,恍然道,“先前上山時,似乎看到山腰有塊兒裸石,開闊又平整。風景想來也不差,我們去那邊吃吧。”

    他便進山洞裏去拿上雲秀先前烤的肉,要給雲秀帶路去尋那裸石。

    雲秀得意的哼了個短調,大步上前攬住他的腰,幾個騰躍,便攜著他騰風飛起。

    十四郎便又記起當年上元佳節,他在禦園中初見雲秀時的情形。她展開手臂自梅花樹上躍下,衣袂翩飛,像花的墜落,又像白羽的鳳鳥展翼飛進他手臂間。那時他便覺眩暈,仿佛天地萬景都隨著她的身影墜入了他眼眸中。卻不知雲秀眼中所見又是何種模樣。

    他看向雲秀,她眼中含笑,映著山光水影,飛馳的綠蔭與飛掠而過的白鳥。

    察覺到他的目光,她便也回看過來,笑眼中有狡黠的快活。

    十四郎便了然,也笑了起來。

    她果然尋到了他說的那處裸岩,便帶他落下。

    那是半山腰一處開闊平緩之地,橫臥著一塊半畝來大的裸石。石麵早被山風與水流磨得平滑,上頭一顆草木也無。因才下過雨,山溪漲滿,水麵漫溢至那石麵上,形成一片又薄又寬的水幔,映著明晃晃一片天光。

    隻覺豁然開朗。

    他們在那裸石上坐下,十四郎放下瓜果,雲秀尋了一圈,覺著似乎少了些什麽,便從袖子裏取了套酒具,倒了杯果釀遞給十四郎。

    兩人便擼著肉串兒喝果子酒。

    自早春時他們來到揚州,已有半年多沒得清閑。十四郎便如縱虎歸山的那隻虎,如魚得水的那隻魚,一旦被放歸到這大千世界,便撒了歡般活躍起來。什麽都要去看一看,什麽都想去碰一碰,什麽都得去鑽研鑽研。

    可惜這山水卻和他在籠中所聽聞的大不相同。

    最初時他也同旁的權貴子弟一樣,讚歎於此地的繁華,樂於結交那些輾轉在揚州院乞職,也在二十四橋銷金的文人墨客,還曾借著雲秀的便利,去達官貴人的筵席上參觀過——可很快他便察覺到繁華表象之下種種暗潮。

    那次筵席上,揚州那些為官名聲還不錯的地方大員們,攬著妓|女討論著天下賦稅,感慨民力枯竭,悲歎再不削減開支百姓就將不堪重負了。這時不知誰說起朝中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這些年一直都在設法省錢,前些年甚至曾打算削減政事堂給宰相們提供的堂食。於是得到了列坐讀書人們的一致鄙視——宰相們的堂食是天子厚待人才的體現,人才價值幾何,堂食才價值幾何?豈能削減!

    一邊慷慨陳詞著,一麵抽空感慨了一下——今年天旱,稻米不好吃,魚肉卻更緊實。席間那盤集魚鰓蓋兒中肉裹鴿子蛋白炸成的芙蓉魚柳,滋味真是醇厚啊。

    後頭他們還委婉的批判了一番那個隻會搜刮民脂民膏,卻不懂開源節流之術的前朝宰相柳世藩,評判了一番本朝宰相們的“消兵策”是否可行,又謙遜的探討了數種減賦還能增收的妙方……然而十四郎顯然已聽不下去了。

    這些人在私家筵席上的姿態,和在天子堂前、在奏表中的截然不同,狠狠的傷害了十四郎那顆對人性還充滿了信任的幼小心靈。

    從筵席上回來,十四郎消沉了大約一頓飯的功夫,便轉移了興致。

    之後兩三個月的時間裏,他先是以文人的身份出入鹽商的門戶,隨即以購買田產的名義從掮客們口中打探出四方田莊的行情歸屬——再然後,他便和雲秀假扮成從偏遠之地前來投親未果,不知該如何謀生的家道中落的窮書生,投宿到郊野到寺廟裏,跟村野的佃客們當了小一個月的鄰居。

    這孩子模樣純良,性情親和,天生就人見人喜歡,誰知演起戲來竟也如此純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可他顯然不能從這種角色扮演裏體會到快樂。

    他越是以不同到身份看到這紛繁人世對不同對人展現出來的不同麵貌,便越是對自己所讀過的書,所聽過的道理,所習以為常的倫理感到痛苦和疑惑。

    ——這少年的內心太敏感,太溫柔了。

    當他知曉民力將竭時,便無法心安理得的享用羅列珍饈的“堂食”。

    當他悲憫民生多艱時,那道斬百魚才得一盤的芙蓉魚柳,隻能令他想到饑民易子而食。

    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卻無法天然就將自己放在“牧守”的位子上,將自己同那些向來都被當做羊群的人區分開來,區別對待。

    也因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父母兄弟師長同窗盡都是“牧民”之人,他也無法將自己同那些吟詠著“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卻還能心安理得殺一百條魚享用一口最嫩的肉的人對立起來,將眾惡歸之。

    這大概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吧。

    雲秀從旁看著他——帶他出來時,她以為是帶他出來派遣,可原來,這才是他要修的“紅塵道”。

    這痛苦高尚、微妙到了令人覺得不真實的地步,他自幼所認識的、甚至以“子曰”的方式聽過其教誨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

    就連景王那個離經叛道的小囂張,都全然不懂他在痛苦什麽——因為這是世間常態,“也就你這呆子才把聖賢那一套當真,不留神漲了點見識,窺見些髒東西,就天崩地裂了。”

    為了將自己的感悟說給這唯一的朋友聽,原本打算拋棄出身、再世為人的少年再一次回到長安——結果卻得了這麽一句回應。

    雲秀真想敲開那小囂張的腦袋看看,他的聰明裏究竟注了多少水。莫非他以為,一個親眼見自己哥哥謀殺自己爹的人,對人性中的“髒東西”會毫無準備和覺悟嗎?折磨著十四郎內心的,根本不是“髒東西”這麽淺陋的事。

    十四郎卻沒再繼續解釋——這少年明明人見人愛,卻非常不善於展露自我,尋求理解。也難怪他長到這麽大,才隻有景王一個倒貼過來的朋友。

    兩人便又說起天子新頒的政令——似乎是天子要消兵,恰好景王在場,便給了他一個討論的機會。景王大致說了幾句,覺得不滿意,便來問十四郎的想法。

    於是十四郎條分縷析,開始表他這幾個月以來的調研報告。

    簡而言之,百姓負擔太重了——國朝規定每丁授田百畝,可兩百年來天下田地早分得差不多,如今新丁實際得田不足十畝,算上永業田,五口之家田地也常不足四十畝。精耕細作,趕上風調雨順一年也不過收多少石糧,產多少斤絲。交稅交去多少,留下口糧多少,結餘能換成幾錢……

    ——他把結餘精確換算到了個位數。

    景王聽得觸目驚心,也聽得火冒三丈。先放著那個數字不管,開口就問,“你從哪裏知道的?”顯然很快他便想到自己來找十四郎十次,能吃九次閉門羹的經曆,瞬間揪住了真相,“……你微服私訪去了?你是怎麽出去的,為什麽坊吏沒上奏……是不是那個小仙女又來了?”

    十四郎道,“……你何不猜我有隱身術?”

    “那還不如猜你買通坊吏了呢!”撬不開十四郎的嘴,景王隻能恨恨的找茬,“她教你法術了?那你肯定出家了,你怎麽不剃頭啊。你肯定沒度牒,你這個野和尚!”咬著唇負氣半晌,到底還是回歸正題了,“……你還訪查到了什麽?”

    十四郎便接著說下去,隻是這次就不敢再說得這麽仔細了——實則哪有這麽多風調雨順?四十畝農戶之家,牛馬一樣辛苦勞作卻常年入不敷出。變賣田產淪為佃戶者不知凡幾,處境便更淒涼了。四海之內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可人總是要活的,不甘坐以待斃者還有什麽出路?

    “去……當兵?”景王立刻便猜到了。

    “或者落草為寇。”十四郎道,“兵餉遠高於耕種所得。而藩帥與朝廷分庭抗禮,所仰仗者無非兵強馬壯,為收買兵將為己所用,動輒全軍犒賞。一旦收為牙帳親兵,更是厚待有加——當兵不但是出路,還是條好出路。可一旦被朝廷消籍,他們會被如何安置?”

    “……歸農。”

    “待歸農之後,那便隻有落草為寇一條路可走了。”十四郎歎息道。

    景王解不開這死疙瘩,心煩起來,“……可不消兵,賦稅減不下去怎麽辦?”

    十四郎沉默半晌,道,“……有朝一日你入主天下,可願意節衣縮食,讓利於民?”

    景王皺了眉頭,不滿道,“你這是什麽法子!就我一個人儉省,能省下幾個錢啊!”

    十四郎道,“宰相的堂食也可以裁掉,我願免除名下食邑的賦稅。”

    “……你想要宗室效仿你?說你是呆子,你還真敢出這麽餿的主意!”

    “還有更餿的——”十四郎輕輕說道,“那些田連阡陌的世家望族,天下田地十占其六七,可他們卻都不必交稅。”

    “不交嗎?”景王先是訝異,隨即了然,“這不是理所當然嗎!”繼而震驚,“你瘋了啊,到時都不必削藩,滿朝文武就先反了。”

    十四郎望著天,兀自想了一陣子,笑道,“也對。”

    雲秀很理解十四郎此刻的心情——畢竟是削減到自己身上時,連一頓堂食的便宜都不肯讓的士人,怎麽肯吃這麽大的“虧”?十四郎當然知道行不通,他就是氣不過,非要說一說罷了。

    風雨飄搖之中同舟而行,天下人無論貧富貴賤本就是命運共同體。如今劃船的將被餓死了,那些隻坐船不劃船的人卻在吃肉。還要百般論證自己吃肉是天授之權,跟劃船的餓不餓死毫不相幹。這不是找死是什麽?

    景王見他有蕭索哀歎之意,又道,“哪裏還擠不出賦稅來?要我說,把各地徒眾最多的寺廟一拆,寺田一收,再勒令那些酒肉和尚還俗——起碼能拆出……”他顯然不像十四郎這般仔細調研過,說不出實數來,幹脆使勁往大裏說,“……拆出萬頃良田,十萬新丁來!均攤下去,各家稅負不就減輕了嗎?”

    “嗯。”十四郎道。

    他沒多說,但雲秀見他眼眸中的消沉,深覺得他並不認為景王這一招有觸及到什麽根本。

    事實上,以雲秀的眼光看來——治標不治本,那些新拆出的良田和新丁,用不了幾時便都成為田連阡陌之人的私產了。拆廟對普羅大眾毫無助益,還蹂|躪了他們的心靈寄托。但若真能一下子拆出這麽多錢,或許能解決一些缺錢時無從下手的困境。

    先對軟柿子下嘴,這熊孩子風格和十四郎真是大不相同。

    就這樣,也能互相達成理解——真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叔侄倆。

    臨走時,景王依舊不能釋懷,再次逼問,“你到底從何處學到這麽多的?”

    “微服私訪啊。”

    “小仙女真的教你隱身術了!”

    看得出十四郎很想回他一句——你傻嗎?可惜他心虛——他真的借助怪力亂神了。

    “這不公平,你得讓她也教我!憑什麽我不能出長安,你卻可以微服私訪?”

    十四郎無奈道,“不能親自去看,還不能向知道的人學嗎?你身旁當也有佃農出身的仆役。有曾沉淪下僚,熟知百姓疾苦的老吏。何不設法向他們打探?”

    景王不知想到了誰,眼睛忽的亮了一亮。嘴上卻嫌棄道,“不肯說就算了,又拿陳詞濫調|教訓我!”

    然而不被十四郎看好的“消兵策”,到底還是推行了。

    至今推行了兩個來月,尚還看不出利弊來。但賦稅確實沒減。不但沒減,還因新皇登基,地方朝賀,要向天子獻上奇珍異寶,而增添了額外的負擔。趕上江南大旱,衢州一帶便鬧起了饑荒。

    天旱是從春天旱到秋天,會鬧饑荒是早可預見之事。

    然而朝廷坐看農戶春天賣青苗,夏天賣田地,秋天鬧饑荒。到人吃人的地步,將要暴|亂了,才下旨免除賦稅,施粥賑災。

    然後萬民感激不盡,山呼萬歲,喝著清水粥給刺史送萬民傘,將天子當再生父母。

    而城中那些能吃飽喝足的人,還覺得天下太平,並無衰頹喪亂之相。殊不知城外早已到賣兒鬻女到地步了。

    從意識到江南將要鬧饑荒,十四郎便開始奔走。先是借著雲秀的法術,變化作幕僚提醒刺史盡早上奏,提請減免賦稅,撥糧賑災。預防富人趁機兼並土地,免得災民災後無以為生——後來才知道,刺史身旁那些本地望族出身的府員們,正等著這個搜購田產的好時機。

    又去長安奔走。然而長安確實窮,窮到京官的俸祿比同品秩的地方官低一半的地步。政事堂討論的結果是——百姓手中餘糧應當還能再撐一個月,賦稅可免,賑災卻先不急。一來錢不夠,二來這會兒去賑災,你分不出來喝粥的是吃白食的還是真災民。倒是可先放出要賑災的風聲,免得有人趁機哄抬糧價。

    ……從上到下的官場,竟無一方把人的生死擱在心上。

    十四郎痛定思痛,終於意識到,他唯一能指望的竟然隻有民間自救。

    他便也因此卸下了遵紀守法的枷鎖,開始怎麽方便怎麽來了。

    他先放出風聲去說衢州糧價飛漲,騙著糧商將餘糧運過去。又假傳朝廷旨意,令當地富戶、寺廟統計存糧,等待朝廷收購。待這些糧食湊到一處,價格漲不上去時,拿出全部家財,再加上雲秀資助的布匹、寶石、佛像……終於搜集了能救一時之急的糧草。

    千辛萬苦,結果還沒送到災區,便在途中被土匪給劫走了。

    報官是不可能的。

    十四郎幹脆帶著雲秀上山同土匪談判——連騙帶嚇,九死一生,總算將糧草弄回來。

    結果才運到山下,又被官軍給沒收了。

    原來賣糧給他們的當地望族向家中做官的親戚打探此事,得知自己被騙,告到了刺史跟前。刺史又驚又怒,下令抓人。

    負責抓捕的人抓不到正主兒,正愁沒法交差。碰巧遇見他們運糧的車隊,一合計——不是本地的,又是從土匪窩裏出來的——行,就栽到他們頭上吧。

    十四郎又急又氣,又覺著可笑,想到衢州都要人吃人了,他這個急著賑災的人卻遭遇諸多荒誕離奇的阻撓,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所幸,這時朝廷派來主持賑災的人,終於到了。

    因揚州院留後意外過世,朝中一時尋不出合適的替代人選,柳世番主動請求前往巡視。新上位的宰相們恰覺得他礙眼,卻又沒有合適的位子安置他——他雖資曆淺,但功勞是實打實的,還是當朝最年輕的宰相。讓他榮養顯然不成,把他調去主持戶部,又常覺得難以駕馭差遣他,思來想去,最好還是外放了吧。恰好他自請,宰相們求之不得,極力促成,很快,將柳世番調任揚州院的文書便下達了——當然,是調任,不是貶謫。放當朝宰相外任,自然少不得給他加節度使銜。於是柳世番便帶著淮南節度使、宣歙、浙西觀察使一大堆頭銜,鎮守揚州去了。

    衢州恰在浙西治下,是柳世番的管轄範圍。

    柳世番一離開長安,人還沒到,先六百裏加急,向治下各縣了一連串的公文,其中一條恰是十四郎做過了的——命提前統計好可供征募的餘糧,特別是向寺廟和當地郡望。這也是十四郎的計謀穿幫的起因。

    柳世番自然也因此得知,有來曆不明的提前一步,以朝廷的名義募集了衢州城中餘糧。

    這魄力和行動力令柳世番驚詫。他稍琢磨了幾個可能性,覺著不排除是有人要趁機作亂,立刻加緊行程,提前一步趕到了衢州。

    得知衢州府抓到了人,立刻親自接手。便這麽同十四郎見麵了——當然,他見到的並不是當朝寧王,而是個毀家紓難的年輕富商。

    釋清了嫌疑後,十四郎將這半年間所見種種怪現象,一一向柳世番提出質疑。包括朝廷是否故意選在災民山窮水盡、要易子而食的地步時,才來賑濟。

    柳世番居然耐心的一一作答了。

    雲秀從旁聽著,內心竟久違的有所波動——似乎除了對待他之外,柳世番對任何晚輩,不論是雲嵐還是柳家她幾個堂兄弟,甚至一個素昧平生卻敢當麵對他提出質疑的“年輕富商”,都能耐心的聽取和解答。也許沒到慈父的標準,卻無疑算得上合格的師長。為什麽偏偏對待她,就幹巴巴的,多一句話都沒得說?好歹她也是親閨女吧!

    真是太過分了!

    不過兀自埋怨了那麽一晃神的功夫,也就釋然了——說到底,雲秀自己對他不也幹巴巴的,跟個她不怎麽熟卻被迫叫爹的大叔似的?

    兩個人談得很深,也很真誠。

    至少以雲秀對她爹的了解——柳世番難得的毫無保留、傾囊相授了。就好像他從十四郎身上看到了誰的影子似的。

    而十四郎告辭離開時,柳世番還當真詢問了他的籍貫姓氏,父母是否健在——得知他父母俱已亡故後,又立刻詢問他是否願意到他幕府中來。

    十四郎令雲秀頗為揚眉吐氣的果斷拒絕了。

    離開後雲秀便來給她爹拆台,“還好你拒絕了。他現在是招你進幕府,等栽培一陣子後,定然又要逼你考科舉。待你考中了進士,他就要嫁女兒給你了!”

    十四郎忽然露出了恍悟、懊悔的表情。

    雲秀立刻補充,“我可不是他閨女,我出家了!”說完便意識到這話是什麽意思——不過她同十四郎不一樣,她臉皮起碼有他十層厚。抿唇一笑,“我們自己就能給自己做主,多自在。才不要受他的安排。”

    十四郎臉上越紅透,卻微笑著調侃,“婚後也不回門嗎?”

    雲秀笑道,“不回。”

    衢州的事算是有了著落。

    大致觀摩了一陣柳世番如何應對此類事件,十四郎顯然心生敬佩了。然而想到這樣能幹的官吏居朝為相七載,天下依舊凋敝至此,不免又感到難過。

    很快他們便離開浙西,前往宣歙,再一路北上,前往淮南、汝南一帶。

    越往北便越多匪,更遠不如揚州物阜民豐。同幾個山頭的土匪打過交道之後,十四郎的心情便一直不怎麽開朗。

    這一日進山時便淅淅瀝瀝下起了秋雨,十四郎忽的說起還不曾在山上看過雨景,兩人便不急著躲避。一路觀賞著山間霧蒙蒙的雨色,一路前行。遇到獵戶,還換了塊兒鹿腩。臨近晌午時,雨大了,他們便尋了處山洞歇腳。用火石敲打了半晌,最後還是靠雲秀的法術點起火來。

    便望著洞外雨簾,烤著鹿肉,漫無邊際的閑聊著。

    聊著聊著,十四郎便睡了過去。

    再往北便是四戰之地,中原被戰火蹂|躪得最破敗的地區。想到十四郎將看到的情形和他可能會有的心情,雲秀便覺得心疼。

    吃飽喝足,雲秀便伸著懶腰往那裸石上一躺。伸手遮住明得耀眼的天光,笑道,“真是好地方啊。”

    十四郎也望著遠處竹海與群山,道,“確實是結廬隱居的好去處。”

    雲秀便翻身起來,笑眼望向他的眼睛,“待日後你致仕了,我們便在此處建宅子隱居吧!”

    十四郎怔怔的看著她,竟沒能做聲。

    雲秀便道,“莫非你不打算功成身退,還想在宰相任上堅守到最後一刻不成?”

    十四郎這才愣愣的道,“那時你還會在嗎?”

    “嗯。”雲秀便笑道,“既約好了要一道修紅塵,那當然就要修到兩人都從紅塵中解脫才行。隻要你還在,我便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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