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三章 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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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東華門到軍機處,是相當長的一段路,關卓凡有充分的時間,感受這樣一個事實:他的身份沒有任何改變,待人接物,依舊雍容揖讓哪怕對於一個蘇拉,也是客氣的。但是,紫禁城的人,對他的態度,發生了微妙而顯著的改變堆積在眼角的笑紋,愈加的密集;言語、神情之中,賠出了更多的小心。

    在某些人的眼神中,關卓凡還看見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難以自抑的恐懼。

    這種微妙的變化,不僅僅出現在低級佐吏身上,也出現在高級官員身上,包括他最親信、最心腹的幾位,區別不過在於程度的差異。

    還有,有的人掩飾的比較好,表麵上淡定從容,一如既往;有的人掩飾的沒那麽好,麵對關卓凡,不由自主,腰就彎得比以往更低些;有的人,根本就不加掩飾一見關卓凡,就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兒,打千行禮的模樣,就好像膝蓋已經粘到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似的。

    軍機“叫起”。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雖然跪在地上,按規矩不能隨便抬頭仰視,但都能明顯感覺到,黃幔之後的母後皇太後,精神奕奕,光采煥發,幾乎就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樣子。

    這個情形,許久不見了。

    自大行皇帝“天花之喜”,母後皇太後****擔驚,夜夜受怕,心力交瘁,笑容,哪怕是強扮出來的笑容,都少現於慈顏,何曾有過如斯歡容?

    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之後,就更加不必說了。

    有人在心裏感慨:看來,有的人,真就是仙丹妙藥啊。

    第一件要議的,還是新疆的局勢。

    “啟稟母後皇太後,”關卓凡說道,“臣已經給英國公使阿禮國打了招呼,阿禮國說,英國政府上下,鹹以為,新疆事務,純屬中國內政,任何國家,未得中國中央政府允準,都不得幹涉,若有外國軍隊進入新疆的事情,依萬國公法,必被視為對中國主權的嚴重侵害。”

    微微一頓,“他說,英國政府非常樂意發表聲明,詳細闡述這個觀點。”

    “好啊!”

    母後皇太後欣然色喜,眼波流轉,心裏說:這個事兒,你昨兒可沒有跟我說啊!

    也許是我回宮之後的事兒?

    忍了一忍,沒有忍住:“關卓凡,你‘退歸藩邸’這兩天,倒是沒有怎麽閑著啊?”

    “臣……羞慚無地!”

    “好啦,好啦,”慈安笑道,“不揶揄你了!嗯,其實也不是什麽揶揄,你自己個兒遇上了事兒,心裏麵兒不大痛快,可是,並沒有因此就把國家大事放在一邊兒,這……該得表揚的!”

    “臣惶恐!”

    頓了一頓,關卓凡把話頭轉了回來,“阿禮國說,別的國家,譬如美利堅、普魯士、奧地利,同俄羅斯並無什麽大的過節,如果拉上這幾家,這個‘聯合聲明’,措辭上麵,就不能不委婉許多,那樣一來,發表聲明的國家雖然多了,但力量反倒不夠了,因此,他以為,這個事兒,由英國一家出麵就好了。”

    “好啊,”慈安說道,“你們不是說羅刹人一向‘欺軟怕硬’麽?是要說幾句狠話給羅刹人聽聽!”

    關卓凡心想,我隻說過俄羅斯“欺軟”,沒說過他“怕硬”。

    “是!母後皇太後聖明!”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不過,阿禮國英吉利此議,是打了自己的算盤的,這一層,臣不敢壅於上聞。”

    “哦,怎麽說呢?”

    “回母後皇太後,”關卓凡說道,“英吉利一向視中亞為自己的禁臠,美利堅、普魯士、奧地利的勢力,都不達中亞,英吉利在中亞唯一的對手,就是俄羅斯,所以,英吉利擔心,若就中亞事務,連同其他國家,發表‘聯合聲明’,不啻主動將俄人之外的力量引入中亞,為自己增加競爭對手,殊為不智。”

    “啊,我明白了,”慈安說道,“那麽……你以為如何呢?”

    “臣以為,”關卓凡說道,“阿禮國此議,於彼有益,於我無損;再者說了,總是咱們求人幫忙盡管照他的意思辦好了。”

    頓了一頓,“究其竟,新疆、中亞一帶,真正有力量牽製俄羅斯的,也隻有一個英吉利。”

    “好,那就這麽辦吧!”

    “是,臣等謹遵懿旨!“

    “我想起個事兒,”慈安說道,“那個……嗯,塔蘭齊,會不會,既打不過,又不投降,逃到了俄羅斯,嗯,我是說,俄羅斯會不會……把他窩藏了起來,這個,成為咱們的……後患呢?”

    幾位大軍機,包括關卓凡,都心中暗讚:能想到這一層,母後皇太後果然是“進益”了!

    “請母後皇太後且抒厪慮,”關卓凡說道,“臣以為,俄羅斯不會窩藏塔逆的。”

    “哦?”

    “臣不是說俄羅斯一定不會窩藏咱們的叛逆,”關卓凡說道,“但是,俄羅斯是天底下第一個‘無利不早起’的國家真正有好處的事兒,他才肯幹。”

    頓了一頓,“他收留咱們的叛逆,前提是這個叛逆必得對他有用。如果塔蘭齊是什麽‘聖裔’,可以拿來迷惑人心譬如阿古柏之前立的那個傀儡布素魯克;又或者如白彥虎這種真正能打仗的、有自己的死忠的,俄羅斯是有可能加以庇護的即便得罪了咱們,也在所不惜。”

    又頓一頓,“可是,塔蘭齊既不是‘聖裔’,也沒有什麽正經本事,不過乘亂而起,沐猴而冠,僭居伊犁,一旦潰敗,立即樹倒猢猻散,既無人追隨,更不可能東山再起,俄羅斯養他這個廢物做什麽?純粹是在做虧本生意嘛!”

    “好,好!”慈安滿麵笑容,“伊犁的事情,我算徹底放下心來了!”

    頓了頓,歎了口氣,說道:“我現在不大放心的,是……七爺。”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都是微微一震。

    有的人心裏嘀咕:什麽意思?該不會

    “啟稟母後皇太後,”關卓凡說道,“關於醇郡王,臣有話說。”

    “你說。”

    幾位大軍機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醇郡王為宣宗成皇帝親子,”關卓凡說道,“辛酉政變,手擒巨憝,功在宗社;多年來,維護宮禁,管理弘德殿,勤勞夙著;神機營各項事務,亦辦理得宜,實為公忠體國之賢王!醇郡王已加親王銜,臣以為,醇郡王當進親王。”

    這可太出乎意料了!

    有的大軍機,譬如文祥,不但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連嘴巴也微微的張開了。

    母後皇太後卻不像多麽意外的樣子,隻是有點兒猶豫,沉吟了一下,說道:“七爺年紀還不大,現在就進親王,會不會……早了一點兒?以後,可就沒有多少進身的餘地了!”

    關卓凡說道:“臣隻是建議,陟黜大權,操之於上,臣不敢多加妄議。”

    慈安看向其他幾位大軍機,說道:“你們幾位說呢?”

    郡王進親王,這真的是“操之於上”的事情,就是軍機大臣,也沒有置喙的地方,母後皇太後如此問詢,叫人頗有手足無措之感。

    五位大軍機的排名,文祥居次,“你們幾位”,該他第一個回答,但是,倉促之間,文祥既囿於君臣分際,又搞不清楚,關卓凡如此大方,是真的不計前嫌,還是有什麽其他的打算?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麽回答,囁嚅了兩下,沒有說出什麽來。

    見文祥不說話,曹毓瑛乃越次奏道:“軒親王說的不錯,陟黜大權,操之於上,此事隻有請母後皇太後宸衷獨斷!”

    微微一頓,“另外,目下,大行皇帝的廟、諡,尚未明告天下,臣以為,還是等到新君踐祚,再行加恩醇郡王,比較妥當些。”

    “對,對!”慈安說道,“曹毓瑛說的對!現在進七爺親王,那不變成了……他這個親王,是我們姐倆兒封的,不是皇帝封的了?這個,似乎……不大妥當吧?”

    頓了頓,“關卓凡,你說呢?”

    關卓凡從容說道:“是,曹毓瑛之議,老成萬全,臣附議。”

    確實“老成萬全”,文祥和許庚身、郭嵩燾,都不由佩服:如此,醇王的親王爵,不但更加名正言順,“含金量”更高,而且,醇王也會感激新君,他和新君的矛盾,也可以因之而得到緩解。

    “好,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把大行皇帝的廟號、諡號,發了出去這篇誥敕怎麽寫,你們好好兒斟酌吧!”

    母後皇太後指示“好好兒斟酌”某篇誥敕,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幾位大軍機都聽得明白:這篇誥敕,絕不僅僅是發布大行皇帝的廟、諡號,還要對新君的人選,做隱晦的暗示,真的是要“好好兒斟酌”啊。

    “是!”

    關卓凡先答應了一聲,然後說道:“回母後皇太後,撰擬大行皇帝的廟、諡,是內閣的事情;撰擬相關的誥敕,則是禮部的事情,臣請旨,軍機處會同在京內閣大學士和禮部堂官,一同研議此事。”

    “好,就這麽辦吧。”

    “臣等謹遵慈諭!”

    回到軍機處,文祥問道:“王爺,是不是這就派人去請朱建霞、瑞芝生、萬藕舲三位過軍機處會議?”

    朱建霞,朱鳳標,武英殿大學士;瑞芝生,瑞常,文淵閣大學士,加上文祥這個協辦大學士,“在京內閣大學士”就齊了;萬藕舲,萬青藜,禮部尚書。

    “再加上子穎吧,”關卓凡說道,“他是禮部副堂,也該與會的。”

    文祥微微一怔,“子穎”就是方鼎銳,現官居禮部侍郎,照理來說,侍郎未必有參與這種會議的資格,不過,轉念一想,明白了:方鼎銳是“恭係”碩果僅存的大員,關卓凡此議,是對恭王示好。

    於是欣然說道:“好,我這就去安排。”

    “不過,”關卓凡笑了一笑,“這個會,就不在軍機處開了放在內閣開吧!霞翁齒德俱尊,咱們幾個,年紀都輕,腿腳強健,走幾步路,也是應該的。”

    關卓凡此議,又頗出乎文祥意料,不過,略一深思,也就明白了:尊重朱鳳標隻是一個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籠絡內閣和禮部。

    因為,不僅大行皇帝廟、諡的發布,需要內閣和禮部的配合,接下來的新君登基,文誥、禮儀,更加需要內閣和禮部出力帝女繼統、承嗣,二十四事史不載,一切文誥儀注,皆無前例可循,內閣、禮部是否盡心盡力,幹係頗大。

    “王爺,”曹毓瑛說道,“今兒的會議,恐怕不能在內閣大堂開今兒內閣大堂的漢本庫‘曬書’。”

    “啊,對,”文祥也想起來了,“這兩天大晴的天兒,又是北風,難得的好天氣,漢本庫‘曬書’,整座內閣大堂都封了起來,這個會,在內閣大堂開,不大方便。”

    “曬書”不是形容詞,漢本庫在內閣大堂東南端,存儲著一大批重要的檔案文獻,這些檔案文獻,年深月久,容易受潮發黴,需要不定期的曬曬太陽。“曬書”期間,內閣大堂內外封禁,以免重要的檔案文獻不慎遺失,這個時候,闖了進去,確實不便。

    關卓凡沉吟一下,說道:“那就在內閣公署吧?反正,也算是內閣的地頭。”

    內閣公署在太和門廣場東廡,旁邊就是協和門。內閣公署和內閣大堂不在一起,不過,相距不遠東出協和門,右手邊便是內閣大堂了。

    幾位大軍機皆無異議。

    離開軍機處的時候,剛剛好撞到伯王從軍機處侍衛直房出來伯王是領侍衛內大臣,過來查崗的。

    伯王問了大軍機們的去向,說道:“巧了,我正好要到太和門東廡的侍衛值宿處去查崗,咱們一塊兒走吧。”

    說罷,對關卓凡使了個眼色。

    關卓凡曉得伯王有話要說,微笑說道:“博川、琢如、星叔、筠仙,你們幾位,請先行一步,我和伯王,這個……殿後。”

    文、曹、許、郭,都微微一笑,向伯王拱了拱手,開步而去。

    關卓凡、伯王,並肩而行。

    伯王見文祥等人,已走出了幾十步,周圍也沒有別的人,乃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兒老七還是告病這是第三天了!我覺得,情形有些……不大對。”

    “哦?”

    “老七這個人”伯王悶悶的說道,“其實是挺忠厚的一個人,可是,有的時候,鑽進了牛角尖兒就出不來,逸軒,你還是得多個心眼兒!”

    “好,”關卓凡點了點頭,“我曉得了,伯彥,你有心!”

    頓了一頓,“也許,再過一兩天,樸庵緩過這個勁兒來,就好了。”

    “但願如此吧!”

    太和門東廡的侍衛值宿處,就在內閣公署旁邊協和門在內閣公署之南,侍衛值宿處在內閣公署之北。

    朱鳳標、瑞常、萬青藜、方鼎銳,都已到了,同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一起,在內閣公署簷下等著關卓凡。

    在侍衛值宿處前,關卓凡和伯王拱手致意作別。

    就在此時,侍衛值宿處內,閃出一名侍衛,搶了上來,向伯王打千行禮:“給王爺請安!”

    伯王看他的服色,隻是一名藍翎侍衛,雖然略覺麵善,卻想不起他是誰,微微皺了皺眉:“你是……”

    那人一笑,說道:“我是這個!”

    話音未落,整個人已騰身而起,手中一柄寒光閃爍的匕首,破風刺出。

    不過,他刺的不是伯王,而是關卓凡。

    彼時,關卓凡已經轉過身去,正準備和站在內閣公署簷下的眾人打招呼,猛聽得背後伯王一聲怒吼:“逸軒小心!”

    同時,眼見麵前眾人,臉上都倏然生出驚恐的神色,曉得不妙,微微側首,眼角餘光之中,寒光已經近身。

    他向右急閃,還是慢了半步,寒光掠過左臂,鮮血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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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