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九世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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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景祥略略猶豫了一下,說道:“‘靖康之恥’是中國的事情——公元十二世紀的事情,彼時,北方的蠻族大舉南下,攻破了首都的外城,向皇帝索要巨額的贖金,政府庫藏不足,皇帝隻好將宮廷以及民間的金銀,搜掠一空,送往敵營,這個……和越南國王為履行《西貢條約》不得不銷熔宮廷內的所有銀器,約略相似。”

    拉格朗迪埃爾“哼”了一聲,“這是將法蘭西帝國比作野蠻人了!”

    事實上,這絕不僅僅是將法蘭西帝國比作野蠻人。

    阮景祥不宜也不必做進一步的解釋,默然不語。

    “‘九世之仇’呢?”

    “這個……”阮景祥略略有些尷尬,“呃,也是中國的事情,不過,典出何處,我就不是十分清楚了,大致的意思是,彼此的仇很太深、太大了,就算過了九代人,也不能忘記,也要……複仇。”

    拉格朗迪埃爾輕輕的“嘿”了一聲。

    過了片刻,慢吞吞的說道,“那麽,阮先生,麻煩你查一下這個‘九世之仇’的出處,查到了,跟我說一聲。”,

    “是,”阮景祥說道,“總督閣下。”

    頓了頓,“呃,總督閣下,我想起來了,阮朝的第一任國王——嘉隆王阮福映,曾經使用過一次‘九世之仇’的說法——”

    “哦?”

    “嘉隆王擊敗西山朝,”阮景祥說道,“殺掉了西山朝最後一任國王阮光纘,並下令掘出西山朝之前的兩任國王阮嶽、阮惠的屍體,搗毀之後,將阮嶽、阮惠和阮光纘的首級‘永禁監獄室’——就是永遠關在監獄裏。”

    微微一頓,“對此行為,阮福映的解釋是‘朕為九世而複仇’。”

    拉格朗迪埃爾大大的“哈”了一聲。

    法國人深度介入了嘉隆王的複國以及其後一統越南的全過程,因此,拉格朗迪埃爾對阮朝和西山朝之間的深仇大恨,是很清楚的——包括嘉隆王如何對待他那些可憐的失敗的仇人,隻是不曉得他還說過一句“朕為九世而複仇”的話。

    “就是說,”拉格朗迪埃爾的麵容,微微的有些扭曲,“因為一紙《西貢條約》,目下住在順化‘紫禁城’裏的那位國王,已經把我們——幫助他的曾祖父複國並統一越南的法蘭西帝國,等同於西山朝——那個推翻了阮主、殺掉了他的一大堆曾曾叔祖、曾叔祖的……‘九世之仇’嘍?”

    不曉得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說話的時候,拉格朗迪埃爾的鼻孔和嘴巴裏,“絲絲”作響,好像在漏著氣似的。

    阮景祥和本沙明都沒有接話。

    總督大人又開始踱步了。

    踱了兩個來回,停了下來,問道:“中國皇帝特使怎麽說?”

    “唐特使說,”阮景祥說道,“‘藩服但凡悉心向化,天朝皆目為赤子,本來,子女有難,做父母的,豈能坐視不理?就怕做子女的,疏於晨昏定省,同父母生出了隔閡,給外人乘隙而入,如是,天朝就有力氣,也使不上了。’”

    頓了頓,“一聽這話,國王即離席而起,對著‘欽使’,一揖到底,說道,‘下藩無狀,辱荷上使責以大義,如今已盡知昨日之非,這就負荊上表,明示越南世世代代永為天朝藩服,效順不渝。’”

    拉格朗迪埃爾冷冷一笑,“這個戲,做的好!”

    阮景祥先附和的笑了笑,隨即收起笑容,神情變得鄭重,“唐特使還說了這麽一句話——‘漢武帝說過:齊襄公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願國王勉之。’”

    拉格朗迪埃爾一怔,“漢武帝是什麽人?‘春秋’又是什麽?”

    您的問題真多。

    “漢武帝是中國古代一位著名的皇帝,”阮景祥說道,“大約……公元前二世紀到公元前一世紀在位;《春秋》,是孔子編著的一本史書。”

    孔子,總督大人是曉得哪一位的,不必另作解釋。

    “漢武帝之前,”阮景祥繼續說道,“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苦於北方蠻族的侵擾,卻無力反擊,漢武帝登基之後,開始大舉反擊,中國和北方蠻族之間,終於攻守易位。”

    “說來說去,”拉格朗迪埃爾說道,“還是在說法蘭西帝國是野蠻人嘛!”

    微微一頓,“同時,也是在做強烈的暗示——法蘭西帝國是越南的……‘九世之仇’嘛!”

    原來,本想在越南和中國之間挑撥離間;現在,他娘的,倒轉過來了!

    阮景祥沒有接話。

    “那個齊襄公,”拉格朗迪埃爾問道,“又是做什麽的?”

    “呃,齊襄公……”阮景祥又有點兒尷尬了,“這個,是公元前……呃,他生活的年代,比漢武帝還要早好幾百年,那個時候,中國處於事實上的分裂——分裂成許多個諸侯國,齊襄公,是其中一個諸侯國的君主——”

    頓了頓,“至於他的事跡——包括如何‘複九世之仇’,呃,十分抱歉,總督閣下,我並不是十分清楚。”

    事實上,“九世之仇”的典,就出在這位齊襄公身上。

    齊襄公出兵吞並紀國,理由是為先祖齊哀公報仇——夷王三年,因為紀侯進讒,齊侯被周夷王烹殺,齊人哀之,諡為哀公,自哀公始,傳九世而至襄公,因此,齊襄公便把滅紀稱作“複九世之仇”。

    不過,《春秋》是否“大之”,卻是很有爭議的。

    齊襄公滅紀,真正的原因,是紀國不聽他的話,擋了他的路,“九世之仇”神馬的,根本就是個幌子。

    拋開這一層不說,彼時的“潛規則”,是家仇隻論五世,過了五世,即過了“追溯期”——“複九世之仇”,合乎規矩嗎?

    《春秋》本是魯國的“魯史稿”,原就言簡,經過孔子的“春秋筆法”,許多地方,更加晦澀難明,不加注釋,基本無法閱讀,於是,就出現了專門注釋《春秋》的書,有左氏、公羊、穀梁三家,即所謂“春秋三傳”,亦即《左轉》、《公羊傳》、《穀梁傳》。

    其中,《公羊傳》認為,齊哀公的仇,是“國仇”,不是“家仇”,不受世代限製;《左傳》反對,認為九世之仇若可複,則九十世之仇、九百世之仇,亦可複,如是,兩國之間,隻要有了齟齬,便冤冤相報,永世不解——這叫什麽事兒?

    不過,關於這個“九世之仇”,好問的總督大人並沒有進一步追問下去,阮買辦雖然也讀過書,不過,他的身份,首先是個生意人,沒考過秀才,更沒中過進士,不能算是個正經的“讀書人”,有些事情,就不好過於苛求了——這一層,總督大人還是通情達理的。

    “嗯,還有什麽要匯報的嗎?”

    本沙明和阮景祥對視一眼,“沒有了,總督閣下,暫時就這麽多了。”

    “好,”拉格朗迪埃爾點了點頭,“你們的工作,很有效率——阮先生的情報工作,尤其出色。”

    本沙明、阮景祥一起微微躬身,對總督大人的揄揚,表示感謝。

    “保護好你們的線人,”拉格朗迪埃爾繼續說道,“不要吝於支付合理的報酬。”

    “是,總督閣下,謹遵您的指示。”

    “現在,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拉格朗迪埃爾緩緩的說道,“中國皇帝特使和他帶來的數量眾多的‘護衛’,確實是衝著咱們來的——這,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說到這裏,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絲譏笑的神情,“我是說,我沒有想到,中國人竟然如此的不自量力!”

    本沙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總督閣下,我以前沒有和中國人直接打過交道,也不曉得說的對不對——嗯,不過,在沱灢登陸的這支中國軍隊,和我想象中的……呃,不大一樣……”

    “哪裏不一樣了?”

    “這支中國軍隊,”本沙明說道,“軍容嚴肅,隊列整齊,我原本以為……”

    “我曉得你要說什麽,”拉格朗迪埃爾一笑,“不過,本,我要提醒你,八裏橋戰役的時候,開打之前,擺開陣勢的中國軍隊,看上去,也挺賞心悅目的。”

    “這……倒也是。”

    “花拳繡腿!”總督大人冷笑著說道,“現代化的武器,必在現代人的手中,才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中國人嘛——嘿,我不曉得他們到底生活在哪一個世紀?十九世紀?還是九世紀?”

    總督閣下對中國人的定性,和本沙明的觀感,並不相符,不過,本沙明對自己的直覺,也沒有多麽自信,畢竟,他確實沒有直接和中國人打過交道,而尊敬的總督閣下,雖然也沒有和中國人直接打過交道,可是,他是海軍和殖民部長黎峨將軍的密友,而黎峨將軍,可是參加過“亞羅號”戰爭的人,中國人的底細,再沒有人比黎峨將軍更加清楚的了。

    於是,本沙明附和道,“您說得對極了,總督閣下——‘現代化的武器,必在現代人的手中,才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拉格朗迪埃爾點了點頭,“當然,巴斯蒂安上校的慎重是對的——我們不必立即對中國人的冒犯做出太過激烈的反應,行動之前,要做周密的部署,謀定而後動!”

    “是。”

    “另外,”拉格朗迪埃爾說道,“中國畢竟是一個大國,法、中兩國,目前也處在和平狀態之中,如果我們真要做什麽大的動作,也得先經過巴黎的批準。”

    “是。”

    “這樣吧,下個禮拜,穆勒將軍就從高棉回來了,等我和他商量妥當了,再定進止。”

    “是。”

    穆勒是西貢海軍司令,法國派駐在印度支那的最高軍事長官,同拉格朗迪埃爾一文一武搭夥計。不過,所謂“一文一武”,是就分工來說的,拉格朗迪埃爾其實也是軍人,其“底銜”是海軍中將,單論軍銜,比穆勒還高——穆勒是海軍少將。

    “不過,”拉格朗迪埃爾的臉上,浮起了陰冷的笑容,“有一點,現在就可以確定下來了——目下在位的這位越南國王,實在不適合再呆在那座‘紫禁城’裏頭了。”

    本沙明、阮景祥,心頭都是一跳。

    “是!”本沙明說道,“我們需要的……呃,越南人需要的,是瑞國公這種開明的……顧全大局的國王。”

    “開明、顧全大局……你說的不錯。”

    “很可惜,”本沙明試探著說道,“前年的政變——‘丁導之亂’,功虧一簣。”

    “是啊,”拉格朗迪埃爾微微頷首,“非常可惜!”

    頓了頓,“你們認為,有沒有可能,在較短的時間之內,再發動一次類似的政變呢?”

    本沙明和阮景祥對視了一眼,然後,微微的搖了搖頭,“實話實說,總督閣下,非常困難——”

    頓了頓,“我們能夠找到對國王不滿的宗室,可是,他們都不掌握兵權——‘丁導之亂’後,軍隊中有可能對國王造成潛在威脅的宗室,大都被趕出了軍隊,少數留在軍隊的,也被剝奪了兵權。”

    “嗯……”拉格朗迪埃爾沉吟了一下,然後看向阮景祥,“阮先生,在這上麵,你的線人,能不能發揮一些作用呢?”

    “總督閣下,具體……是什麽作用呢?請您明示。”

    拉格朗迪埃爾抬起手來,在半空中平平的虛劃了一下,臉上的笑容,變得愈加陰冷了:

    “利用你的線人的特殊的身份,請國王陛下早一些……嗯,去和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會麵。”

    啊,俺明白了。

    阮景祥躊躇了一下,“總督閣下,這件事情,我……沒有足夠的把握。”

    頓了一頓,“您曉得的,我和這個線人,並不直接見麵——我的身份,他的身份,都過於敏感了,如果我們兩個被人發現了……必然引起嚴重的懷疑,這條寶貴的渠道,還能不能保持住,就不好說了。”

    再頓一頓,“事實上,中間人從來沒有明確的對他說過,他出售的情報,最終落到了誰的手裏、都拿去派了什麽用場——當然,他也從來沒有問過。”

    拉格朗迪埃爾微微一笑,“心照不宣?”

    “是!”阮景祥說道,“其實,他未必猜不出來,這些情報,最後都匯總到了西貢的交趾支那總督府,可是,隻要不挑明了,他就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從我們這裏拿錢。”

    頓了頓,“出售情報——裝作不曉得這些情報是出售給敵人的,對於他來說,不算太過困難,可是,弑君’,呃,就全然不同了……”

    拉格朗迪埃爾點了點頭,“好,我明白了——不必勉強。”

    阮景祥鬆了口氣,“是!總督閣下,感謝您的理解!”

    頓了頓,“還有,總督閣下,即便國王……呃,駕崩了,瑞國公也不一定就能登上越南國王的寶座。”

    拉格朗迪埃爾眉頭一挑,“哦?為什麽?瑞國公不是國王唯一的養子嗎?”

    “是養子,”阮景祥說道,“可是,不是太子——國王從來沒有明確的表示過,要立瑞國公為儲君,因此,如果國王突然駕崩了,瑞國公並沒有法定的繼承權,‘大寶’誰屬,還是得宗室、重臣‘公推’——”

    頓了頓,“宗室不說,重臣——總督閣下,您曉得的,目下越南用事的重臣,譬如,張庭桂、阮知方,都是保守派,都不喜歡瑞國公,很難想象,他們會擁戴瑞國公繼位。”

    “啊……”

    拉格朗迪埃爾的眉頭,緊緊的鎖在了一起。

    過了好一會兒,“好吧,先不說這個了——這樣,你們兩位,和我的秘書一起,盡快將順化、沱灢的情形,整理出一份詳細的報告來,然後,一份發給巴黎,一份發給北京的駐華公使館——他娘的,別的不說,總得叫博羅內搞搞清楚,這班中國人,到底是怎麽從天而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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