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六章 驚心動魄!驚世駭俗!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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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國藩掂須微笑,“惠甫,你說‘剛開始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看好,也包括我在內’——其實,嗯,也包括我在內的。”

    一連兩個“也包括我在內”,聽得趙烈文一笑,“人同此心!”

    “當時,”曾國藩說道,“我以為,這件事情,或者淺嚐輒止,不了了之;或者,若軒邸鐵了心要做——哦,對了,彼時,他還是‘毅勇忠誠固山貝子’——隻怕朝廷自此多事,關貝子重蹈王介甫的覆轍,也說不定呢!”

    頓一頓,“現在回想起來——慚愧、慚愧!”

    王介甫,即王安石,字介甫。

    “我彼時的想法,”趙烈文說道,“亦大致仿佛爵相!”

    頓了頓,“其實,八旗的弊端,早在康、雍年間,就已經很明顯了,世宗憲皇帝亦曾嚐試改革,可是,以他的魄力,亦隻能如爵相所言,‘淺嚐輒止,不了了之’。”

    “我以為,世宗憲皇帝之不能見功,原因有以下幾點——”

    “第一,不該先從京八旗入手。”

    “京八旗天子腳下,同宗親權貴的牽蔓太多,較之地方駐防八旗,又太過‘油’了——真正是滾刀肉、砍不動!”

    “第二,康、雍的時候,普通旗人的日子——不論京八旗還是地方駐防八旗,到底還沒有像道、鹹時候的那樣糟糕。”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世宗憲皇帝改革的魄力再大,也不能改掉旗人的身份——那可是‘國本’呀!”

    “可是,旗人的身份不變,那份旱澇保收的錢糧就少不了;既有了這份錢糧——即是說,有了後路——誰又會一心一意的自己努力討生活呢?哪怕是已經替他把種子、農具甚至土地都準備好了!”

    “這真正是一個死結!”

    “到了乾隆年間,實在無以為繼了,終於,開始趕人‘出旗’了——”

    說到這兒,趙烈文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容,“高宗純皇帝的魄力,看似過於乃父,可是,‘出旗為民’的,都是漢軍,沒有一個滿人!”

    頓了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不敢動搖‘國本’呀!而這個‘國本’,說穿了,是滿人,不是漢人!”

    曾國藩沉吟片刻,終於輕輕的點了點頭。

    “咱們再來看一看,”趙烈文繼續說道,“軒邸是怎麽做的呢?”

    “第一,‘買斷旗齡’。”

    “這真是奇招妙想!如此一來,保留旗人身份的同時,那份旱澇保收的錢糧,徹底的斷掉了!——曆康、雍、乾、嘉、道、鹹六朝而不可解的死結,一下子就打開了!”

    “當然,前提是得像軒邸那樣,拿的出‘買斷旗齡’的三百兩銀子,匪如此,再多的奇招妙想,也是一句空話。”

    “第二,先從地方駐防八旗著手,沒有一開始就去招惹京八旗。”

    “到了道光朝的時候,地方駐防八旗普通旗人的日子,較之普通漢人,已沒有任何區別了——甚至,還不如!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也隻能硬挨著,不許另謀生計,甚至,連乞討都不許!”

    “萬般無奈之下,也隻好‘逃旗’了!”

    “三百兩銀子的誘惑,對於這班貧苦旗人來說,真正叫無可抗拒!更何況,朝廷還替你準備好了一應的農具、種子、牲口、土地?——有了這些,誰還要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旗齡’?”

    “第三,將‘買斷旗齡’的旗人,統統送到東北去。”

    “此舉有三大好處——”

    “其一,名正言順。”

    “當年,滿人起自白山黑水;現在,算是回歸‘故土’——誰也說不了什麽。

    “其二,自然是開發、經營東北——那可是一塊沃野千裏、富藏無數的寶地!”

    “其三,避免重蹈世宗憲皇帝當年的覆轍——世宗將一班被‘改革’的京八旗安置在京畿附近耕種,結果,離北京太近了,沒過幾天,都跑光了!”

    “而這班地方駐防八旗,到了東北,距原駐防地天長地遠,就想跑,又能往哪兒跑呢?有往回跑的那個力氣,還不如留在東北,好好兒的種地呢!”

    “於是,這個‘後路’,就斷的幹幹淨淨了!”

    “目下觀之,地方駐防八旗的改革,已經可以算是成功的了!”

    “京八旗呢?”

    “就這麽一直擱著嗎?總也不去動他?”

    “如果動——怎麽個動法兒?”

    “我曾經想過,‘買斷旗齡’,對地方駐防八旗,雖然合適,可是,擺在京八旗身上,就未必管用了——”

    “第一,京八旗的日子,過的到底比地方駐防八旗要好一些,三百兩銀子固然不是小數,但對於那班旗下大爺來說,是否‘無可抗拒’,可就兩說了。”

    “為了一碗水端平,朝廷也不可以提高‘買斷’京八旗‘旗齡’的價錢啊!”

    “再者說了,一家三百兩,已經是一筆龐然钜數了,軒邸再神通廣大,到底不能屙金溺銀啊!”

    曾國藩一笑。

    “第二,”趙烈文繼續說道,“京八旗風氣不好!”

    “那些個‘京油子’,兜裏或許沒有一個大子兒,家裏的米缸,也早就見了底兒了,可是,你若真給了他三百兩銀子,說不定一、兩天之內,他就能找地方——賭場、煙館、酒樓、戲院、八大胡同——將之花的光光!”

    “第三,東北距離北京,說近不近,可是,說遠也不算太遠——這條後路,斷的似乎就不是那麽幹淨了。”

    “我還在替軒邸瞎盤算呢,孰料,對於京八旗,軒邸根本就不玩兒什麽‘買斷旗齡’——竟是直接驅逐出旗!”

    曾國藩目光微微一跳,“直接驅逐出旗?惠甫,你是說——”

    趙烈文沉聲說道:“神機營!”

    “嗯……”

    “神機營選八旗滿洲﹑蒙古﹑漢軍及前鋒﹑護軍﹑步軍﹑火器﹑健銳諸營之精銳者充之——”趙烈文說道,“一句話,這三萬餘人,乃是薈京八旗精粹於一營!黜神機營‘出旗’,等於整個京八旗的‘精粹’,被一鍋兒端了!”

    頓了頓,豎起一根手指,搖了一搖,“什麽是‘國本’?這三萬人就是‘國本’!而且——是‘國本’之中的‘國本’!”

    “結果——嘿!”

    “軒邸這個手筆,真可謂——”

    一字一頓,“驚心動魄!驚世駭俗!驚天動地!”

    “好好!”曾國藩笑道,“惠甫,聽了你的‘三驚’,我幾乎也要一驚而起了!”

    趙烈文一笑,“爵相見笑!我實在是不知該如何名之狀之了!”

    “其實,你說的並不錯——”曾國藩說道,“實話實說,初初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亦有瞠目結舌之感!”

    “最妙的是,”趙烈文目光灼灼,“如此幾無可形容之舉,在局中人而言,卻是順理成章的——誰叫神機營涉嫌謀反於先、違抗聖旨於後呢?換一個朝代,或者‘上頭’換個人——譬如秦皇漢武,遇到這種情形,那還不殺的人頭滾滾?沒殺完的,也得發到大漠邊兒上去啃沙子吧?”

    頓了頓,“現在,不殺一人,甚至不流一人,不過就是叫你們換個身份罷了!而且,不過是由‘旗’而‘民’——又不是換個什麽下九流的身份!誰又能說,這不是‘上頭’的如天之仁、寬恩厚典呢?”

    “嗯……確實!”

    “可是,”趙烈文說道,“如果‘上頭’的那位,不是軒邸,而是——嗯,換成本朝其他任何一位皇帝,做的出來這樣的事情嗎?”

    略略一頓,自己回答自己的問題,“做不出來!——為什麽?前頭說過了,神機營既為八旗精粹,就確確實實是‘國本’!——你不能夠自個兒挖自個兒的根基啊!”

    “除非——你不以此‘根基’為根基,不以此‘國本’為國本!”

    曾國藩不由動容,“惠甫,你這句話,可是說到頭兒了!”

    趙烈文點了點頭,“若軒邸不以彼‘根基’為根基,不以彼‘國本’為國本,那麽,他的‘根基’是什麽?他的‘國本’,又是什麽?

    頓了頓,“咱們先不說‘根基’,先說‘國本’——”

    “民為邦本——我以為,這四個字,對於軒邸,實實在在,無一字虛設,他心目中的‘國本’,就是‘民’!”

    “這個‘民’,是真正的民——不止於‘旗’,亦不止於和‘旗’相對的那個‘民’,隻要是中國人,就是‘民’——滿是‘民’,漢是‘民’,蒙、藏、回、維,都是‘民’!”

    在清朝的官方語境之中,旗籍之外,皆稱為“民”,即趙烈文“和‘旗’相對的那個‘民’”之謂。

    “以此‘民’為‘民’,”趙烈文說道,“必然的,滿、漢、蒙、藏、回、維,便無分高下,無分貴賤,無分彼此,一視同仁!”

    “如此,便不能不抑滿揚漢了!”

    “因為,目下,‘旗’、‘民’分野,有高下、有貴賤、有彼此!”

    “就是說,”曾國藩沉吟說道,“為了‘混一滿漢’,不能不先‘抑滿揚漢’?”

    “是!”

    “嗯,或者可以這樣說——”曾國藩說道,“這個‘抑滿揚漢’,反過來,也證明了軒邸‘混一滿漢’的絕大企圖啊!”

    “是——爵相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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