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查比興所說，這個道觀非常的小，收拾出來的房間也真的僅夠我和裴元灝分別帶著自己的人住進去，其他地方，就一點人都塞不下了。

    裴元灝先帶著他的人去休息了，我去到他們給我安排的房間，那些道士還很細心，早就準備了熱水在這裏，隻是我們回來的太晚，熱水都變溫了，將就著洗漱了一下，素素將濕透了的包袱打開，我才想起來，從裏麵找到了跟藥老要的極好的傷藥，讓她拿著給查比興的父親送去。

    素素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然後服侍我睡下了。

    雨一直沒有停，隨著風勢一陣急一陣緩，打在屋頂的瓦片上發出一陣陣如同浪濤般的聲音，我在這樣的聲音裏倒是很快就變得迷迷糊糊的了起來，雖然腦子裏還不時的晃過一些模糊的景象，但漸漸的，都變得渺然了起來。

    可是，就在我要完全陷入夢鄉的時候，我聽見了一陣敲門聲。

    因為太累的關係，我仍舊半夢半醒的，好像看見素素舉著燭台去開門，雨聲中有人說了什麽話，素素輕聲說道：“可是，大小姐好不容易睡著了，她可累了。”

    來人說道：“素素姑娘，我父親一醒來就急著要見大小姐，還不知道他能清醒多久呢。”

    查比興！

    我一個激靈，忽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怎麽了？！”

    素素急忙回過頭來：“大小姐，你醒了？”

    雖然坐起來了，大概腦子和神智還留在枕頭上，我又懵了一會兒，就看見查比興從門外邁了一步進來，見我坐在床上，蓬著頭發的樣子，又退了回去，清晰的說道：“大小姐，家父醒了，想要見你。”

    他的父親醒了！

    我這下也徹底的清醒了過來，急忙從床上翻身起來，順手撈過旁邊衣架上的衣裳披在肩上，走過去：“他醒了？”

    查比興站在門口，大概是冒雨走過來的，頭發和肩膀上都是濕漉漉的，點頭道：“大小姐帶來的藥真的很好，用了一會兒他就有了一點知覺，後來又給他熬了一碗湯藥灌下去，現在已經醒過來了。”

    他還好嗎？”

    人清醒過來就沒事了。我告訴他大小姐來了，他就說想要見你。要不是受了傷不能下床，他現在應該是自己過來的。”

    我急忙說道：“不用不用，我過去。”

    查比興點點頭，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時候大概已經過了卯時，雖然頭頂仍然是陰雲密布，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沒有下完，但比起深夜的時候還是多了一份淡淡的天光，他低聲說道：“再過一會兒，可能皇上就要醒了。父親隻想先見到大小姐，他大概有些話想要單獨跟大小姐說。”

    好，你等我一下。”

    雖然著急，但也不能蓬頭垢麵的過去，我讓素素服侍我穿好衣裳，頭發也攏了一下，便撐著一把傘匆匆的過去了。

    因為不想驚動其他人，也沒有點燈籠，隻能借著晦暗的天光踩著水窪走過去，好不容易到了查比興他們的房間，他走過去撩開簾子，往裏麵說了一句話，然後便說道：“大小姐，請。”

    我伸手捏了一下胸前的衣襟，慢慢的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已經點亮了兩盞燭台，房間很小，就被映得一室通明，亮得好像是白天，我一轉頭，就看到床上那個一頭金發，臉色蒼白的老人，他的肩膀到胸口都包紮著厚厚的紗布，跟莫鐵衣差不多傷到同樣的地方，大概失血過多的關係，嘴唇還有點發白，可是眼睛已經恢複了神采，那雙比普通人更深一些的眼睛，在燭光下竟然有些發綠，我一看到這雙眼睛，頓時有些走不動路。

    這不是那些奇談怪論裏麵，鬼怪的眼睛嗎？

    那雙眼睛直直的看著我，雖然看起來像是鬼怪的眼睛，可目光卻透著溫柔的感情，甚至連那張沒什麽血色的嘴唇都抿出了一點弧度來，他微笑著說道：“顏大小姐。”

    ……”我想了一下，才說道：“查世伯？”

    他立刻笑了一下，說道：“我叫查林，大小姐叫我一聲世伯，我很高興。”

    我慢慢的走到床邊，低頭看著他的臉，和我之前想的一樣，他年輕的時候相貌應該很好，即使老了看起來也很英挺，尤其眉骨和鼻子的線條非常的好看，倒像是畫裏畫出來的。

    他伸手指著床邊的一張椅子，之前都沒有，看來應該是為了見我，特地叫查比興搬過來的，說道：“大小姐先請坐吧。”

    我扶著椅子的扶手坐了下來，想了想，還是先說道：“世伯的傷怎麽樣了？這樣起來，會不會耗神？”

    他搖了搖頭：“其實還好，就是可能接下來，不能太用力了。”

    我才看到，他應該是傷到了肺。

    便說道：“這種傷，需要靜養。”

    幾位真人也是這麽說的，等到這些事情一畢，的確是要找個地方靜養，這兒，是呆不得了。”

    我想了想，說道：“聽查比興說，世伯入蜀地之後沒多久就在這個地方安家，應該是很喜歡這裏。”

    他微笑著說道：“大小姐可以直接問的，不錯，我喜歡鑄鐵。這個地方的青礦很多，跟我的家鄉一樣，而且，沒有人強製脅迫我做什麽，我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強製？脅迫？

    我微微蹙眉：“在世伯的家鄉，也有這樣的事？”

    他坦然笑道：“有強權的地方，自然就會有壓迫，到天底下哪裏都一樣，不獨中原如此。”

    那他們脅迫你做什麽呢？”

    做佛郎機火炮。”

    ……”

    這個答案來得太過直接，好像我還在分花拂柳的尋找真相，這個真相卻突然直直的飛過來打到了我的臉上，我一時間被打懵了，半晌都回不過神。

    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佛郎機……火炮？”

    不錯。”

    佛郎機火炮，是世伯——”

    不，那並不是我做的，但因為我鍛鐵的技巧，所以被迫參與到了這件事情裏麵。東西做成之後，我偷偷的跑了出來，也不想再回家，就跟著船隊到處去遊曆，我喜歡這裏，所以留在了這裏。”

    原來，他真的是跟著那些跟西川交易佛郎機火炮的商人來到了這裏。

    隻不過，他隻是一個鍛造鐵器的能工巧匠，跟真正設計生產火炮的人還是不同，掌握的秘密不多，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吧。

    不過，幸好……

    我想到之後鐵麵王前往佛郎機，將所有參與到這件事的人和東西都付之一炬，若他沒有離開，現在恐怕也難逃厄運。

    這，真的是命了。

    我問道：“那，你來了這裏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呢？”

    他說道：“我來了這裏沒多久，就認識了大夫人，”他說著，又往我看了一眼，這一眼比剛剛初次見麵的上下打量似乎還要更細致，也更富有深意一些，完了才說道：“隻是，大小姐跟大夫人不是很像。”

    我笑了一下，這種話挺多了，也就不怎麽在意了。

    我說道：“我聽說，西山書院的藏書閣，就是世伯負責起造的。”

    他點點頭，道：“剛剛聽查比興說，藏書閣已經塌了？”

    沒錯，被人放火燒了大半，也還堅持了一天。”

    那房頂的細沙，可有作用？”

    有的，若不是房頂那個機括裏麵流下來的細沙滅了火焰，恐怕我現在已經沒有命坐在這裏跟世伯說話了。說起來，世伯救了我一命。”

    他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但過了一下，就說道：“不，大小姐說錯了，不是我救了大小姐一命，救你的，是大夫人。”

    ……”

    我的呼吸更沉重了一些，道：“我也聽說了，那個藏書閣的原型是母親手裏的一張圖紙，她先找到了唐家的人，可是唐家的機甲術跟這個機括不合，所以母親就找到了世伯。”

    他說道：“不錯，大夫人的確帶著那張圖紙找到了我，而正好與我所學想合，所以，藏書閣才能起造。”

    我的呼吸更緊了一些：“世伯，那張圖紙有那麽精密嗎？連唐家的人都看不懂。”

    查林想了一會兒，說道：“那張圖紙的精密程度，的確難以想象，但並非不能完成。唐家的人之所以不能夠，是因為他們的機甲術偏精密的小物，可是大夫人拿出的那張圖紙上的設計，卻是個龐然大物。這種東西，並不是按數縮小就可以，尺寸小一毫，整個物件就要小三分，這種算法，並不容易。”

    尺寸小一毫，物件小三分，這倒是我第一次聽到的。

    而我想了想那個高大巍峨的藏書閣，再想一想唐婷手中那些精巧的機甲鳥，點頭道：“的確，那個藏書閣裏，怕是能裝下千萬隻機甲鳥。”

    查林看了我一眼。

    這一眼顯得有些奇怪，我說道：“怎麽了，世伯是覺得我這句話說錯了嗎？”

    查林沉默了一下，才說道：“大小姐這句話是沒錯的。”

    ……”

    但是，並不是藏書閣。”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什麽？”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道：“大夫人的那張圖紙上的尺寸，恐怕能裝下千百個藏書閣。”

    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