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一腔熱血勤珍重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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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雲從北向南逐漸籠罩整個南京城,狂風呼嘯著橫掃街道,城中和城外山上的樹木都在嘩嘩作響,甚至一些新栽種的樹苗已經在風中微微彎曲。而在這異於平時舒爽江風的北地朔風中,南京城街道上的人也少了很多。當然知道些內幕的人都清楚,這人少不隻是因為天氣日益寒冷,更因為南京城正在湧動的暗流已經越來越快,即將形成風潮。

    而一些人已經多少可以推測出來,刑部對於京城中幾個鬧事世家的審判結果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暗流達到頂峰的時候,無論到時候是形成滾滾風潮還是就此銷聲匿跡,都要看朝廷和刑部的動作了,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著皇宮中那位的意思。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甚至還把蒙古人的天空直接捅出來一個大窟窿的主兒,可從來都不會臨陣退縮。這幾天將軍山那邊每天都能夠聽見隱隱約約的炮聲,在百姓們看來,大明肯定又有什麽新式火器出來了,而在那些還在觀望的騎牆派以及隨時準備和朝廷攤牌的世家們眼中,那就是一種赤果果的示威。

    當然這還隻是示威的一部分,這幾天鎮江府水師和東海艦隊在大江口進行大規模操練,甚至就連禁衛軍都參與其中,明麵上是在操演陸師借助海軍和水師戰船進行搶灘登陸,甚至是溯流而上直接進攻河流沿岸城鎮,但是誰都知道這分明就是在表示大明的皇權和威嚴不可侵犯。

    而且這隻是南京城這邊的動作,在整個天下,還有更大的動作,都昌江氏的江萬裏和江萬頃聯名寫了一封奏章,聯名支持朝廷對蒙古開戰,等於都昌江氏旗幟鮮明的站在了朝廷這一邊。而江南不少士族都主動派人前往都昌與江氏聯絡,在南京城風雲未定、暗流湧動的時候,這些士族當然不願意輕易卷入其中,所以前去都昌就成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畢竟以江萬裏為首的都昌江氏就是執士林牛耳者,此時都昌江氏站出來代表朝廷,既能夠表示表麵上對於世家沒有什麽進一步明顯動作的朝廷,終於在世家的沉默觀望之中又走了一步,也能表明就算是這些士族內部也不是一個整體,甚至都昌江氏這天下有名的士族都站在陛下這一邊,所以大家應該如何權衡也就更容易了,而且找都昌江氏表態,還能夠為自己留下一條後路,不用把事情都做得太絕了。

    要說見風使舵和投資,就算是葉應武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傳承已久、經驗豐富的士族甚至做的比商人還要好,可能這也是為什麽像陳宜中的溫州陳氏能夠在商貿之中也如魚得水,因為從一定程度上來講,世家對於人的投資和商賈對於貨物的投資有異曲同工之妙。

    大明其餘地方的世家、官府相互提防、不知對方是敵是友的時候,南京城中也是一般無二的山雨欲來。

    風吹動禦書房的窗戶,發出清脆的響聲,如果不是桌子上的紙張全都用鎮紙壓著,恐怕早就飛的滿地都是了,不過葉應武下令打開的窗戶,就算是那些婢女們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關上。

    “胡鬧!”

    奏章被狠狠的摔在地上,紙張被風吹的嘩嘩作響。

    葉應武冷冷的說完,抬頭看向候在下麵的蘇劉義:“馬塈上了年紀,怎麽還像年輕人們一樣胡鬧,他知不知道這樣打的話,意味著我們要承受多大的風險?如果南洋出了事怎麽辦?!”

    兵部尚書劉師勇上前一步,沉聲說道:“啟稟陛下,這個策略不一定是馬老將軍提出來的。馬老將軍是一個敢於擔當的人,或許是因為其餘將領或者官員提出來這個建議並且得到大多數人的擁護之後,馬老將軍也不得不同意的,而因為預料到陛下有可能不同意,反而責罰其餘人,所以才署上自己的名字。”

    “馬塈敢於擔當是不假,可是進攻大理、討平安南和真臘,這麽多年下來,這個老頭子的膽子可從來都沒小過!”葉應武負手來回踱步,聲音之中帶著難以言表的擔憂,“朕懷疑這個計劃成功的可能,畢竟馬老將軍從前宋開始就坐鎮西南,後來又作為大軍主帥之一進兵南洋,可以說是德高望重、經驗豐富,如果如此進兵,甚至可以說就算不成功,也能夠保證大軍。但是對於現在的大明來說,我們打得起這樣的仗麽?”

    蘇劉義和劉師勇下意識的對視一眼,他們主管軍事,自然明白葉應武的意思。現在大明各個主力戰軍都被牽製在北方,即使是最先返回的神衛軍也得有一兩個月才能完成戰損補充,趕到江南地區,想要投入南洋作戰的話,又得一兩個月,這樣加起來就是小半年了。而如果馬塈率領軍隊進攻伊爾汗國不成,軍隊在海上來往漂泊,差不多也得這麽長時間,以現在大明在南洋留守的軍隊,真的可以在伊爾汗國的大軍麵前支撐半年麽?

    “現在大明軍隊在北方以騎兵深入草原,本來就已經是奇兵突出,勝負難分,而如果在南洋也動用奇兵的話,就等於在南北兩線都沒有勝算,”葉應武一邊踱步,一邊說道,“這也就說南北線都有可能麵臨失敗,現在的大明承受的起兩邊的失敗麽?”

    蘇劉義輕輕吸了一口涼氣,頓時明白葉應武話裏有話。對於大明來說,深入草原是深入蒙古人的地盤打擊蒙古人,而南洋保衛戰也是保衛南洋這大明新得到的土地,就算是在這兩線上真的遇挫其實單單從軍事上來說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因為這改變不了大明占據優勢的格局,甚至大明從此次失敗中汲取經驗,還能夠更好的訓練軍隊和為下一次進攻做準備。

    畢竟對於大明來說,失敗的經驗現在也很重要,大明軍隊已經有很久沒有經受過失敗了,一點兒挫折對於明軍並非什麽壞事。

    但是這隻是從軍事上來說,對於此時此刻的大明朝廷,可不隻有軍事。蘇劉義和劉師勇身為朝廷重臣,自然對於京城以及下麵州府朝廷和士族之間奔湧的暗流心知肚明,隻不過他們代表的是軍隊,當然不想輕易卷入這旋渦之中,朝廷有命令他們絕對不會違背,但是如果朝廷和陛下沒有動用他們的意思,他們當然也不想自找麻煩。

    現在明顯朝廷占據優勢,原本煽動民意、頗有聲勢的士族們已經漸漸銷聲匿跡,不過蘇劉義他們兩個也沒有天真的以為這些士族已經認命。要知道在曆史上世家士族不是一次受到打壓,但是每一次他們都可以死灰複燃,並且給予對手沉重一擊。

    顯然如今這些士族們就是在等,他們需要朝廷自己走錯,需要一個合適的拿來攻擊朝廷的理由,而朝廷戰事失利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借口。

    因此如果大明在南北線任意一個方向上受挫,都很有可能導致虎視眈眈的士族反撲。甚至還有可能導致百姓們也跟著鬧事起哄,要知道葉應武現在隻是通過宣揚嶽飛等人的事跡暫時將百姓的輿論壓製了下去,但是並不代表著百姓真的會一直對朝廷沒有一點兒意見,一旦前線戰敗,更多的將士犧牲,那麽原本被壓製的反戰浪潮自然會再一次興起。

    到時候無論是朝廷還是葉應武本身,都得向士族低頭以尋求安穩之路。

    這是葉應武不答應馬塈的策略的最主要原因,他不得不考慮這樣冒險會給朝廷帶來怎樣的危險,甚至會將朝廷帶入何等地步。畢竟葉應武是大明的皇帝,而不是一支軍隊的統帥,他不隻是需要對一支軍隊的成敗負責任,還要對所有站在他這一邊的人負責。

    “可是陛下,南洋之地勢,並不善於防守,而海軍艦隊是我們最大的優勢,如果單純在陸上和蒙古韃子交手的話,恐怕勝算也並不會太大,”劉師勇站出來沉聲說道,“但是如果采取馬老將軍的策略,就算是沒有辦法真的戰勝伊爾汗國,也能夠給予伊爾汗國水師以及沿途的港口以重創。”

    葉應武腳步一頓,抬頭看向劉師勇。劉師勇也不是傻子,顯然不可能不明白剛才葉應武話裏話外的意思,但是他現在還堅持自己的意見,必然有他的道理。這個出身水師的將領,顯然對於海軍有著很強的信心,而葉應武也挑了挑眉:“所以呢?就算是能夠傷害到伊爾汗國,但是丟掉了南洋,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劉師勇當即正色說道:“啟稟陛下,臣不是這麽認為的。臣覺得陛下不應該隻把目光落在南洋的土地上,而應該落在南洋比土地更多、也更富饒的地方——大海和大海中的島嶼。”

    無論是葉應武還是蘇劉義,都不由得怔了一下。

    南洋的確實是大明新獲得的土地,但是相比於這些長滿熱帶雨林的土地,實際上南洋真正重要的還是那一片大海,還是那些在海麵上星羅棋布的島嶼。因為這一片海麵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航道,而那些島嶼就是串聯這一條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和中轉點。

    就算是丟掉了安南、丟掉了真臘,隻要大明還擁有強大的海軍,還對這些島嶼有控製權,那麽大明的財富照樣不會缺少,而伊爾汗國也等於拿到了沒有多少用的土地和空蕩蕩的港口,還要直接麵對從北方嶺南而來的大明軍隊的威脅。

    對於伊爾汗國來說,這筆買賣絕對得不償失。

    劉師勇接著說道:“而對於伊爾汗國來說,他們的財富獲得主要有三個途經,一個是通過和北麵的欽察汗國、窩闊台汗國交手以獲得財富,還有一個是向西征伐進攻,不過伊爾汗國的西麵瀕臨大海,泰西之國也並非富裕之國,而欽察汗國和窩闊台汗國更是被之前的蒙古內戰掏空,所以伊爾汗國所能夠依靠的也就隻有最後一條路徑——沿海港口的商貿。”

    葉應武點了點頭,他對於伊爾汗國並非一無所知,甚至還有很多情報是最初他從海都那裏聽來的,所以劉師勇說到這個地步,他已經明白劉師勇的意思。就算是沒有辦法進攻伊爾汗國的都城,但是隻要能夠對伊爾汗國的沿海港口造成沉重打擊,那麽伊爾汗國的前線大軍無論是迫於國內的壓力,還是同樣意識到這些港口的重要,都必然會全力回軍,這樣大明保衛南洋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並且還直接將戰火燒到了敵人境內。

    單純的防守阻擊戰雖然穩重,但是很容易導致自己土地上的基建設施受到沉重破壞,這葉應武是心知肚明的,以南洋那些草草搭建起來的碼頭、房屋甚至城池,根本沒有辦法承受伊爾汗國的蹂躪,而這背後甚至還意味著南洋的漢家百姓——葉應武現在還沒有空閑考慮真臘人的命運——有可能要承受蒙古鐵騎的摧殘,這是葉應武不允許的。

    “所以臣以為,馬老將軍此戰術並非沒有可行之處,甚至是現在我大明能夠在南洋方向采取的最好戰術!”劉師勇沉聲說道。

    “臣附議。”蘇劉義當即上前一步。

    葉應武緩緩走下台階,伸手撿起來那一份被自己剛才狠狠扔到地上的奏章,細細的將上麵的字重新看了一遍,轉身回去,用朱批在奏章上寫了幾個字,將玉璽在上麵重重一敲。

    “現在就用八百裏加急送往南洋,另外從朕的禁衛軍之中抽調一部,即刻前去將軍山,護送新式器械南下,不得延誤!”葉應武沉聲說道。

    而蘇劉義伸手接過來奏章,頓時怔了一下。奏章上赫然寫著“大明南洋之命運,皆賴將軍矣!”

    “陛下聖明!”蘇劉義鄭重的拱手行禮。這一份奏章並不厚,但是在這一刻蘇劉義卻感受到了它的沉重,這是葉應武對於馬塈的托付和信任,也是葉應武對於他和兵部的信任。

    “任忠,朕還是有些不放心,”葉應武皺了皺眉,輕輕歎息一聲,“現在南洋軍隊太少,原本鎮撫南洋的宣武軍不在,隻憑借靜江軍、大理軍能不能支撐起南洋在陸地上的天空?畢竟他們還需要抽出來人手守衛後方的安南和大理。”

    蘇劉義和劉師勇下意識對望一眼,兵力不足,這是大明精兵政策最大的弊端,但是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十全十美,大明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依靠的還是這精兵政策。

    “啟稟陛下,隻要前線能夠守住,後方自然不會有騷亂,這些年隨著我大明南洋政策的施行,已經有大量人口湧入南洋,多數都是漢家百姓,所以絕對不會出現前方苦戰、後方混亂的事情。”蘇劉義鄭重說道。

    葉應武點了點頭:“這個朕知道,但是朕還有所擔心的,便是一旦前線失守,那麽後方是不是能夠及時作出反應,甚至全力阻擊蒙古韃子,從而為前線軍隊的回援和百姓的遷移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咬了咬牙,蘇劉義向前踏出一步:“啟稟陛下,陛下此問關乎到南洋戰事糜爛之後的變動,臣無通天之能,所以請陛下恕臣真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蘇卿家、劉卿家,萬事萬物,要未雨綢繆啊,尤其是你我決斷之間,決定的可是南洋百萬將士、百姓的性命。”葉應武喃喃歎息一聲,有的時候他覺得文天祥他們做事有些瞻前顧後,但是真的輪到由他來決斷的時候,又何嚐不是瞻前顧後?

    畢竟上百萬人的性命,豈是一言一語就能決斷的?

    葉應武的目光不知不覺已經落在了輿圖上,莫非這一次自己還得往南洋走一遭?畢竟現在大明伸展的太開了,南北兩處戰線距離南京都太遠,等自己收到消息的時候一切都晚了,何談未雨綢繆?

    看到葉應武的動作,早就對陛下有所了解的蘇劉義和劉師勇心中都是咯噔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