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九死南荒吾不恨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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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漸漸下山,將天空渲染為血紅色的餘暉也隨之消散。一輪明月從山的盡頭升起,將整個西暉鎮都籠罩在柔和的光輝中,而已經在悶熱中度過了一天的西暉鎮,也終於迎來了一天中最清爽涼快的時候。

    “將軍,這一道城牆是剛剛開始在這西暉鎮駐軍就構築起來的,以土牆作為基礎,在外麵用竹子樹木搭建類似於營寨寨牆屏障,將土牆包裹在其中,從而盡最大可能減少雨水的衝刷,”狄孟一邊拾階而上,一邊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西暉鎮名為鎮,實際上在最初就是一個小村子,這種在毫不起眼的邊境小村落,甚至連基本的圍牆都沒有,隻是草草的用籬笆圍了一圈,也算是劃定村子房屋和田地、山林的界限。到了明軍入駐,先是將這籬笆圍牆全都換成了土牆,並且在外圍包裹木頭來加固,因為這熱帶雨林之中基本上隔三差五就有暴雨,木頭之中早就浸滿了水,所以根本不用采取其餘的防火措施,這些木頭也很難被點燃。

    婁勇一邊伸手敲了敲這些竹子和木頭,不得不說第一批前來進駐的明軍將士還是頗有幾分能耐的,在當時商路未通的艱難情況下,能夠因地製宜建造出來這麽一座營寨,確實不容易,甚至這營寨上麵還有專門設立的角樓和向外突出的平台,能夠起到馬麵的作用,絕對可以說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將軍請向這邊看。”狄孟轉過身指著營寨內,“後來商路通了,來往的商隊每一次攜帶一車石塊作為進出這關隘的通關費用,聚沙成塔,終於在這鎮子中修建了一道橫亙在兩山之中的城牆,不過畢竟石頭沉重,來往運輸頗為不易,所以也隻能搭建一道麵向西麵的城牆,而且這城牆總歸是低矮,也就是堪堪比外麵這營寨寨牆高一些。”

    輕輕拍著寨牆,婁勇沉聲說道:“我大明兒郎遠戍南洋、離家萬裏,尚有如此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之意誌,難得可貴。而且這一帶道路泥濘崎嶇,某一路過來也是有所領會,能夠憑借一雙手和少數的材料搭建出來這麽一個卡在兩山之間,實際上也是卡在道路咽喉上的關隘,這些兒郎們功不可沒。如果······”

    狄孟和孫俊等人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凝重神色。

    “如果此戰得勝,他們當為首功。”婁勇沉聲說道,擺了擺手。

    這背後的意思不需要他說,狄孟等人也都清楚。如果此戰不勝,大明在南洋的統治很有可能分崩離析,那就沒有所謂的請功了,因為大家到時候都不一定有命活著回去。

    知道婁勇不想多說,狄孟急忙轉過身,而婁勇已經端起來千裏眼看向城外。這個時候不用狄孟更多介紹,婁勇也能看出來狄孟他們的布置。

    守城先守野,隻有在兵力不足或者需要保存實力的情況下,才會放棄城池外圍山川的防守,直接防守城池,比如之前川蜀軍的成都之戰,麵對浩浩蕩蕩而來的蒙古大軍,在劍門關、涪水關都沒有堅持太久的情況下,川蜀軍更不能直接在野外和蒙古大軍決戰,所以直接全軍退入城中,以最決絕之心和最慘烈的巷戰,死死拖住蒙古軍隊,使得其顧慮到自己人而不敢大規模使用回回炮。

    可是那一次畢竟特殊,因為川蜀軍主要都是川蜀將士,知道成都府得失之重要性,更知道這是自己的家鄉故土,所以作戰勇猛。更何況成都府是一等一的大州府,城高池深、城中也多有布置,所以張玨和高達當時有膽量放敵入城,而這樣也隻是為了盡最大可能拖延時間罷了,蒙古大軍最後之所以撤退,還是因為明軍在其餘戰場上的全麵反攻。

    作為參加過成都之戰的大將,狄孟很清楚成都之戰取勝的原因,所以可沒有奢望著用這麽一座小城就能夠擋住伊爾汗國的大軍,尤其是蒙古本部製造回回炮的工匠還是從伊爾汗國要過去的,誰知道伊爾汗國手中有沒有更加強大的回回炮。

    當初的成都府城牆都經不起回回炮的轟擊,更何況眼前這麽單薄的兩道牆。所以狄孟很幹脆的將戰線推出去,不但在兩側山頭的正麵設立了營寨,而且還在距離西暉鎮一裏左右兩側,各設置兩座小營寨,並且在這兩座互成掎角之勢的小營寨中間以及後麵直通向西暉鎮的道路上,設置了大量的陷阱。

    南洋天氣潮濕,製造出來的東西都很難久放,所以生產的有如震天雷等等火器,與其堆在倉庫中受潮,倒不如一股腦全都“送給”伊爾汗國。所以當初狄孟率軍前來的時候,可是把吳哥城中的震天雷都搬空了。

    “告訴那些小部落,有個道理叫做‘無功不受祿’,希望他們也清楚。在伊爾汗國大軍到達之後,他們能夠證明自己的實力,那麽大明也就會不吝惜於對他們的幫助。”婁勇一邊端著千裏眼打量狄孟等人的布置,一邊沉聲說道,“馬老將軍不在,現在某坐鎮這西線,這點兒權力還是有的,並且想必雲滇行省的江相公和熊相公也是這個意見。”

    狄孟打了一個激靈,急忙拱手應是:“某明天天亮立刻前去。”

    “還有,不惜一切代價、動用一切手段,查清楚伊爾汗國的軍隊到底在什麽地方,”婁勇眯了眯眼,“咱們是在守株待兔,不是坐以待斃,還有這幾天,都別遊手好閑,給老子把這營寨和城牆繼續加固一下,到時候蒙古韃子的回回炮將石彈砸下來,如果一砸就塌了,那莫怪老子不留情!”

    “諾!”包括孫俊和素格力在內,周圍一眾隨同將領同時應道,聲音震動整個寨牆,直衝天際。

    婁勇手扶著寨牆,極目遠眺。

    青山隱隱,明月高懸,整個西暉鎮都沉寂在月光之中,仿佛戰火距離這一片寧靜的山林和營寨還很遙遠。

    但是婁勇更或者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清楚,它越來越近了。

    “某會傾盡全力釘死在這西暉鎮,蒙古韃子想要從這裏繼續向東,就必須要從某的屍體上踏過去,”婁勇用隻有自己聽見的聲音喃喃說道,“某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老將軍,不要讓這麽多好兒郎在這裏白白流血!”

    大明永樂二年十月廿三日,雲滇行省西陲西暉鎮。

    大軍雲集,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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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風鼓動這白色的船帆,有如高牆的海浪從天邊席卷而來,直拍向一艘艘大小戰船。船艏犁開海浪,雪白的浪花不斷拍打著船身,被這巨大的海船直接打為碎沫。

    一艘艘飛剪船那頗有特色的船艏不斷的將浪濤切割,而向兩側分開的浪濤緊接著重重撞在後麵的寶船身上,隻不過相比於寶船那巍峨如山嶽的身姿,這些浪濤隻能無力的平靜下來,等到浪濤在一艘艘戰船之間翻滾著衝到後麵商船邊上的時候,已經軟弱無力,隻是導致商船有些晃動。

    而更多的浪濤還在狂風的席卷下,連綿地從遠處而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的衝刷著每一艘戰船和商船。海浪重重的拍打著船身、船樓,每一個在甲板上的將士基本上都渾身濕透,但是所有人都在整齊的號子之中來往忙碌著,並沒有因為這風浪而有所退縮。

    帆梔如林,一艘艘桅杆頂端飄揚著大明赤色龍旗的戰船和商船在波峰浪穀之中穿行,頂著呼嘯的西風和巨浪向西。

    “將軍!”帶著鬥笠的秦豐伸手扶著欄杆、腳步踉蹌的爬上船樓,如果不是馬塈身邊的親衛伸手拽了他一把,恐怕秦豐憑借自己的力量根本爬不上這長長的樓梯。

    走上樓梯,秦豐還有些心有餘悸的回頭看去,浪濤重重的拍打在船身上,整個寶船都在晃動著,不過畢竟是大明最大的海船,也是大明海軍的驕傲,在這樣的狂風大浪麵前,寶船依舊能夠全力向前。這一刹那秦豐心中要說沒有羨慕之情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自己的商船隊也能有這樣的大船,那根本就不擔心這樣的風浪,也不用擔心商船和貨物的折損了。

    不過秦豐也知道,這樣自己也就是想想,因為這樣的寶船可不隻是拿來對付這種風浪的,隻有當寶船展現出來兩舷火炮、釋放出怒火的時候,敵人才會知道這一艘巨艦有多麽可怕。

    而這樣的寶船如果拿來運送貨物,就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它們所被設計、建造的目的,就是為大明征服新的海洋、征服海洋對麵的國家和敵人。秦豐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眼桅杆頂端飄揚的赤色龍旗,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這一麵旗幟和這一艘巨艦給他足夠的安全感。

    “秦兄弟,害的秦兄弟在這麽大的風浪中上船樓來找老夫,老夫抱歉了!”馬塈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帶著老將軍一貫的洪亮爽朗,這隨時都有可能將人撕碎的風,甚至連他的聲音都無法打斷。

    秦豐急忙伸手按著鬥笠順著聲音看去,馬塈並沒有帶鬥笠或者頭盔,就這麽舉著千裏眼站在船樓上,雙腳就像是長了樹根一樣緊緊的釘在船板上,讓這一員老將根本不需要伸手扶住欄杆就能夠站的平穩,甚至包括他身邊的親衛們,也都是叉手站得筆直,似乎這晃動的戰船並沒有對他們產生多少影響。

    而秦豐甚至恨不得伸手抱住旁邊的柱子。想想自己不過是四十來歲,還比不上馬塈這七十的老將,秦豐多少有些慚愧,不過此時也顧不上這些了,秦豐上前兩步,雙手抱拳鄭重拱了拱手:“馬老將軍萬萬別這麽說,老將軍老當益壯,小弟真是佩服!”

    馬塈放下來千裏眼,微笑著說道:“秦賢弟無須如此客氣,這麽大的風浪,著急前來找某,可是有什麽大事需要稟報?”

    秦豐點了點頭,伸手向北麵一指,沉聲說道:“將軍請看,那邊就是天竺的南端,從這裏繞過去之後,繼續向西行駛的話,就是伊爾汗國,過了此處,很有可能會遇到伊爾汗國的水師戰船了。因為咱們從海上來往貿易運輸,走到也就是這麽幾條航路,所以伊爾汗國的人想要過來,十有**也得從這邊走。”

    “這便是輿圖上所標注的‘科摩林角’?”馬塈手中的千裏眼對準了那個在海天之間隱隱出現的海角,輕輕歎息一聲,“一角獨立海天之間,還真是天地少有的形勝之地,沒有想到天下之大,除了中原、廣南和南洋之外,竟然還有如此雄渾壯闊之景象。”

    在船隊的前方,科摩林角(作者按:今印度最南端,兩千多年來一直是印度教的聖地)已經向每一個眺望它的人展現出來自己的雄渾姿態。山崖挺拔,任由海浪千百年來一次又一次的拍打、衝刷,而山崖下銀白色的沙灘一直向著遠處延伸,沙灘後麵的樹木在風中不斷搖晃著,但是依舊堅強甚至可以說是頑強的站在這沙灘直麵大海的第一線。

    山崖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一處並不是很大的廟宇,就這麽聳立在山崖的最高處,麵對咫尺之外的狂風巨浪,廟宇的頂端呈橢圓形,但是下麵的建築卻是高高聳立,向上頂著這橢圓形的屋頂直衝雲霄。

    無數的海浪在大風的卷動下怒吼著衝向山崖、衝向天空,而已經越積越厚的烏雲,此時也像被天神的怒火硬生生的劈開一般,猛地向兩側分開,露出一道肉眼可見的光亮。

    閃電從天而降,像是熠熠發光的利劍,那光芒穿行於狂風、怒海之中。

    “轟隆!”一道雷霆在天空中炸響,震的秦豐有些恍惚。

    顯然眼前這麽壯觀的景象,對於他這個在海上行船多年的商賈來說,也是第一次見到。

    暴雨在下一刻傾盆而下,隨著這雨落下來,鼓動船帆的東風漸漸平息,轉為帶著絲絲暖意的東南風,正是從遠處海天之間吹來的,也正是這風帶來了這海洋上的暴雨。

    “將軍,現在是東南風,我們的船隊也正好在科摩林角的東南麵,如果繼續這樣走的話,恐怕還不等船隊越過科摩林角,就要被海風吹著拍打在那懸崖峭壁上了!”一名將領頂著風大步而來,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在風中他的呼喊聲嘶力竭。

    “張都統是什麽意思?”馬塈沒有著急下令,雖然他是此次作戰的主帥,但是他畢竟是陸師出身,在這海上還是得問張貴的意思。

    幾名將領下意識的向另外一邊的寶船看去——那是張貴的旗艦所在,這麽布置並不是因為張貴和馬塈有什麽不合,而是為了防止在海上行駛出現什麽意外,所有高層將領被一網打盡——一麵信號旗緩緩升起。

    繼續前進!

    陸師出身的將領們都輕吸了一口氣,而海軍將領們毫不猶豫的跑下船樓指揮人手。

    “將軍!”一名都頭有些詫異的喊道,這樣硬闖過去未免太危險了,而此時能夠出麵阻止張貴的隻有馬塈了。

    馬塈並沒有著急回答他,而是側頭看向一邊的秦豐。

    秦豐嘴唇輕輕抖了抖,他知道馬塈這是在詢問他的意見,實際上在場的這幾個人,除了忙碌著指揮人手的海軍將領之外,都是不折不扣的陸地上將領出身,所以在航海方麵還真沒有他秦豐看的明白。

    當下裏顧不上伸手扶歪掉的鬥笠,秦豐朗聲說道:“啟稟諸位將軍,草民覺得這樣安排並非沒有道理。風是東南風不假,但是畢竟剛剛從對我們順風順水的東風變成東南風,風力尚小,隻要撤了船帆、采取船槳和車輪驅動的方式,完全可以克服,動作夠快,可以在風大起來之前渡過這科摩林角,從而趁著這難得的東南風直接向伊爾汗國海岸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