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冰涼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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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起,月樓道:“我們給惜蝶喂什麽呢?”

    聰山道:“米糊吧?”

    月樓蹙眉道:“她不喜歡啊!”

    聰山輕聲道:“昨天不喜歡,今天說不定就喜歡了。”

    月樓沉默了很久,終於道:“好吧。”

    熬好粥,月樓正待給惜蝶喂,聰山微笑道:“我喂。”

    月樓遞給他道:“好的。”

    聰山將滿滿一湯匙的米糊吹涼,送到惜蝶嘴邊。惜蝶看看米糊,又看看父親的眼睛,咧開嘴似要哭泣。聰山瞪了她一眼,她便喝光了米糊。

    月樓瞧著惜蝶的樣子,想勸丈夫換輔食,可一時竟想不出該怎麽說。

    聰山微笑道:“你看,她不是願意吃了嗎?”

    “是啊!她願意吃了呢?”

    月樓暗忖道:“她昨天不喜歡吃,今天怎麽就吃了呢?昨天她為什麽哭?難道是因為聰山又喂了?”

    她責備道:“你昨天是不是因為給孩子喂米糊把她惹哭了呢?”

    “沒有”。聰山微笑道,“孩子原本就是多變的。”

    “是嗎?可是她明明皺著眉,你還給喂。”

    “人本來就要適應環境,誰能夠總是隨心所欲呢?”

    “唉!”

    “他到底是如何讓孩子適應米糊的呢?”

    月樓實在想象不到如何讓一個人適應他討厭的東西,尤其是那麽小的孩子。

    聯想到惜蝶昨天的哭泣,月樓更不敢想象他用的是什麽方法。

    “我問他當然不會說,要不我下午偷偷看一眼吧?”

    月樓撲進丈夫懷裏,深吸一口氣,嬌笑道:“我去玩了,下午吃飯前一定回來!”

    她早就想看看那個女孩有沒有好好學畫,便提步去了她的臥房。

    月樓為了方便女孩學畫,特意為她騰出了一座幽靜的院落。從這裏恰好能瞧見廚房的煙囪。

    月樓輕敲門環,輕聲道:“你睡醒了嗎?”

    門裏傳出女孩清甜的聲音:“是小姐嗎?”

    “嗯。”

    女孩打開門,拉起月樓的手,笑道:“快來看看我的畫。”

    畫是豎版的,畫著茂密的竹子。竹枝細柔而長,竹葉青翠小巧。

    月樓看了很久,緩緩道:“你學畫遲,基本功不夠,應該勤練素描。不要嫌枯燥,素描是所有畫的基礎。不過你的構圖比其他初學者好許多,可見你是得天獨厚的。”

    女孩微笑道:“是嗎?那我就放心了。若是沒有天分,就算累死也毫無用處。”

    “小姐,你應該還有別的事吧?”

    “能有什麽事,不過是聊聊天而已。”

    女孩卷起畫,眨著眼道:“聊什麽呢?”

    月樓撲哧一笑,道:“聊家事啊!一個結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還能聊什麽?”

    女孩不高興道:“還有很多事可聊啊!我們可以聊哪家的衣服最好看,哪家的包包最時髦,哪部電影最刺激,哪家的口紅是甜的。”

    月樓不解道:“甜的口紅?”

    女孩咬著嘴唇,道:“當然!女人的口紅總會被男人吃掉,所以甜的豈非更討他們喜歡?”

    月樓大笑道:“那誰吃過你的口紅呢?”

    女孩紅著臉道:“沒有啦!人家隻是說,說……”

    月樓補充道:“說人家思春了。”

    “小姐好討厭啊”!女孩垂下頭,擺弄著鬢邊的頭發。

    看著女孩灑著陽光的雪白頸項,月樓心頭忽得升起憐惜之意。

    月樓站在院裏,果然看到煙囪在冒煙。

    “他難道真的在熬米糊?我應不應該去看呢?

    如果被他發現……”

    她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他如果不是在熬米糊,我完全可以說自己隻是想看看他是怎麽照顧孩子的。”

    她繞到廚房後,將正方形的窗子向上推開一線。

    聰山把小米倒入鍋裏,用筷子攪了攪,又坐下燒火。

    月樓恨恨道:“孩子果然是被他惹哭的。”

    她坐在柳樹下,拿起根枯枝狠狠戳著地麵:“他可真是個狠心的父親呐!竟為了這點小事讓孩子哭得那麽厲害。”

    灶中的火燒得正旺,正如她此時的心情。她看著丈夫的背影,心中不知是苦澀還是怨恨。

    “我要進去問他為什麽一定要讓惜蝶痛苦。”

    她雖這樣想,可畢竟還是忍住了。

    她覺得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方法,可以保住他的尊嚴又可以讓事情完滿解決的方法。

    月樓輕手輕腳地回房給惜蝶喂了奶,躲到屋後想瞧丈夫是如何喂惜蝶的。

    不一會兒,聰山端著米糊回來了。他把米糊放在桌上,將熟睡的惜蝶推到自己身旁,拿起書津津有味地讀起來。

    “乖,快吃吧。好好吃才長得快哦!”

    惜蝶又像昨天一樣別轉頭,連父親瞧也不瞧。聰山把湯匙送到左邊,她就把臉別向右邊;聰山把湯匙送到右邊,她就把臉別向左邊。

    幾次之後,聰山終於不耐煩了。他大聲道:“你到底吃不吃!”

    惜蝶哭了,眼淚暴雨般漫濕臉頰。

    等惜蝶哭聲減小,聰山將米糊倒入了她嘴裏,一湯匙一湯匙不停地往裏倒。米糊從惜蝶嘴裏流出他連擦也不擦。

    若是夢瓷看到這幅場景,就算偷偷哭也不會進去勸阻。月樓畢竟是月樓,推開窗子袋鼠般一躍而入。

    聰山聽到窗子推動的聲音,回過頭看見了怒氣衝衝的月樓。

    他站起,冷冷盯著她的眼睛。

    月樓把惜蝶交給院外的女仆,回身紅著眼吼道:“你怎麽能這樣!”

    聰山道:“為什麽不能?你有你的方式,我為什麽不能有我的思想!”

    “你!你!”

    月樓氣得渾身發抖,不知怎得打了聰山一掌。聰山愣了,月樓也愣了。他捂著臉,眼裏已噴出火來。

    聰山大步走出臥房。月樓微一皺眉,握住他的手道:“不要走。”

    “放手”!聰山頭也不回地甩開了月樓的手。

    月樓旋即用兩隻手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要走。”

    聰山依舊沒有回頭,將月樓的手捋了下去。

    他還沒有走過屏風,月樓的眼淚就已撲簌簌流下。

    聰山來到夢瓷樓下時已是傍晚。他抬起頭看著三樓那扇擺著玫瑰的窗戶,也不知看了多久,多久。

    那天夢瓷枕在他的胸膛上,他撫摸著她柔順的長發。

    夢瓷吹著他的睫毛,甜笑道:“你喜歡什麽花呢?”

    聰山淡淡道:“玫瑰。”

    夢瓷高興道:“黃玫瑰嗎?我喜歡黃玫瑰!”

    聰山的聲音依舊很淡:“紅玫瑰。”

    夢瓷皺眉道:“很豔呐!你為什麽喜歡那種俗氣的東西。”

    “因為她喜歡。”

    沉默,夢瓷隻有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聰山才感覺自己胸口冰涼的眼淚被體溫蒸幹。

    男人為什麽總是喜歡欺負深愛自己的女人?

    玫瑰開得很好,可見她一直在家。他眼前忽得閃現出夢瓷伏在床上顫抖肩膀的樣子,多可憐呀!

    “我是不該上去的。如果見她一次,就會想見第二次,第三次。倘若這樣,我和月樓的關係便會越來越遠。”

    惜蝶睡著後,月樓將紅杏叫了過來。

    紅杏道:“你有什麽事嗎?”

    月樓指著靠牆豎立的幾塊長毛地毯道:“惜蝶該學爬了,我想讓她在廣闊的地方學。”

    紅杏皺眉道:“地毯都很粗糙,孩子會不舒服的。”

    月樓嫣然一笑道:“你摸摸這塊地毯。”

    紅杏把手放在地毯上,道:“很柔軟很暖和。”

    她的手緩緩往右滑,麵上漾起舒服的表情。

    月樓笑道:“當然了!要不我怎麽舍得讓惜蝶在上麵玩呢?”

    她和紅杏鋪好臥室的地麵,又開始鋪客廳。她倆遇見衣櫃挪衣櫃,遇見花瓶搬花瓶,遇見桌子抬桌子。客廳鋪完,月樓已汗如雨下。

    月樓食指挑起衣領,扇了扇道:“好熱啊!你感覺怎樣?”

    紅杏道:“我倒沒什麽感覺。”

    “哦”。月樓聳了聳肩,道,“我洗把臉,咱一會再鋪書房。”

    “好的。”

    麵盆中是紅杏用過的髒水,她把水澆到了花圃裏。

    北風吹來,白楊葉飄進了小院。

    月樓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白楊,盯著看了好一會,幽幽道:“秋已深了。”

    毯子鋪好,紅杏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她將所有的空隙都並攏,將所有疊在一起的邊角都鋪平。

    紅杏道:“我走了!”

    “還沒完呢”!月樓嬌嗔道。

    紅杏詫異道:“你不是讓我來鋪毯子嗎?”

    月樓眨著眼道:“是啊!可是你不覺得光鋪地毯還不夠嗎?”

    “不夠?”

    “對,孩子學爬的時候隨時都可能趴下,所以我們應該給硬物的棱角都包上棉花。”

    她變戲法似得拿出一袋棉花,開心地笑道:“這些夠了吧?”

    “當然夠了!這些棉花連一頭駱駝都能包住。”

    她和紅杏又開始包硬物。床上雕的花鳥啦,衣櫃的棱角啦,門檻啦,客廳的桌子啦,屏風的棱角啦……

    無論多細小的棱角,她們都仔仔細細地包住了。

    她看著麵盆架下翹起的鳳凰尾巴,道:“那個地方不好包啊!”

    “有什麽不好包,還不和其它地方一樣。”

    “我感覺有些害怕”。月樓道,“我把它鋸下來送給你。”

    紅杏道:“隨你便吧!”

    月樓又變戲法似地拿出鋼鋸,鋸下鳳凰,送給了紅杏。

    惜蝶一醒,月樓便給她喂飽了奶,放她在地毯上。

    她蹲在惜蝶兩米遠的地方,搖動著撥浪鼓。惜蝶聽見鼓聲,笑著向母親爬了過去。隻見她奮力用手支起上身,隻爬了一步,就‘咚’的一聲趴在了地毯上。

    月樓笑著鼓勵道:“堅強點!”

    惜蝶重又爬起,這時她已累得滿臉通紅。她爬了三步就又跌倒了。

    月樓拍掌笑道:“再來一次!”

    惜蝶手臂劇烈顫抖著,隻爬了一步,便晃晃悠悠地朝側麵倒。

    月樓連忙抱起女兒,使勁親著她的臉:“你好堅強呢!”

    “進門脫鞋。”

    聰山讀著門上貼的字,皺眉忖道:“她又幹了什麽。”

    推開門,他看見了印有粉色牡丹的地毯。走上地毯,聰山的眉緩緩舒展了開來,感覺就像漫步在軟綿綿的雲朵裏。

    惜蝶竟在地上爬!聰山眉頭重又緊鎖。

    他質問坐在梳妝台前擺弄頭發的月樓:“你怎麽能讓孩子在地上玩呢?”

    月樓透過銅鏡瞧著丈夫,眨眼道:“誰說孩子在地上?不是有地毯嗎?”

    聰山皺眉道:“你見過誰家的孩子在地毯上玩?”

    月樓微笑道:“別人的孩子不是咱的孩子,別家的地毯也不是咱的地毯。你難道就不覺得這塊地毯很舒服嗎?”

    聰山坐下抱惜蝶在懷裏,道:“地毯就是地毯。”

    月樓跪著抱住丈夫道:“不聽不聽!你說的我一個字也不想聽!”

    聰山默然良久:“你給孩子洗澡了嗎?”

    “還沒有”。月樓指著床,門檻,“你看,我和紅杏不光鋪了地毯,還包了這些棱角。下午我還給花澆了水,給魚喂了食。”

    她頓了頓,嘟起嘴道:“是所有的花!所有的魚!我的骨頭都快累散了!”

    從聰山進門到現在,月樓一直仔細觀察他表情的變化。

    可悲的是他的麵上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表情。

    一個橢圓形的木盆被放在了桌上。聰山將水兌到合適的溫度。月樓擼起袖子,雙手托著惜蝶。這時的惜蝶正如一隻落在月樓掌心的脆弱而美麗的蝴蝶。

    聰山仔細洗著惜蝶的耳朵、腋窩、小腿,腳丫縫,仔細程度都讓月樓有些不耐煩了。

    “謝天謝地!他仍像從前一樣愛孩子呢!”

    當夫妻關係變壞的時候,一個母親所期望的豈非隻是丈夫對孩子仍如舊?

    他擦幹孩子的身體,剪了她的指甲。

    月樓抱熟睡的惜蝶於嬰兒車,吻著丈夫,輕輕道:“我想做愛。”

    聰山沒有反應,但月樓還是開始解他的紐扣,脫他的內衣。終於,聰山的眼神變得緩和,輕輕抱起妻子,脫去她的鞋子。

    她的腳如同很久很久以前一樣白皙,腳背,足踝的曲線亦如很久,很久以前一樣柔美。

    他伏在妻子身上,吮著她的耳垂,心裏卻在忖度:“到底是誰變了?”

    或許隻因為誰都沒有改變,所以一切才會改變。

    感同身受這句話本身就是放屁,誰也無法了解誰的心情,體諒誰的痛苦。

    人世間所有的悲哀豈非正是因為誰也無法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