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絳都之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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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盤不見禮,幾步走上台階:“相父不放心,差我先來看一看。誰不見了,不會是趙無恤吧?”
“趙世子出逃,我已傳令全城搜捕。”於安的視線越過陳盤落在我身上,我不由握緊了拳頭,他亦蹙起了雙眉。
“真不見了,這怎麽可能?你不是說他已經臥床數月足皆廢了嗎?一個廢人怎麽能從你們眼皮底下逃走?什麽時候逃走的,該不會已經逃出城去了吧?”陳盤在屋裏轉了一圈,臉上竟難得露出慌張之色。
於安沒有慌,他整個人冷得仿如冬日黎明幽藍色的雪。我一步步走到台階下,他盯著我的眼睛,森然道:“世子放心,他逃不走。”
“最好逃不走。”陳盤瞟了我一眼,亦陰沉下臉色。
“趙氏之事在下與邯鄲君自會料理,陳世子留在此處多有不便,還是速速離去的好。國君另有急召,先告辭了!”於安抬衝陳盤虛行一禮,轉身帶著眾護衛匆匆步下台階。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可他漠然地從我身旁走過,再沒有多看我一眼。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於安走後,陳盤突然對跪在屋子角落裏的一名仆役高聲喝道。
那仆役的相貌我隱約有些印象,應是昔日趙府裏伺候趙鞅的人,他往前跪了幾步,恭聲對陳盤道:“稟世子,昨夜人還是在的,亞旅來了要殺他,劍都到喉上了,可趙世子愣是一動未動。天快亮時,外頭殺得有些亂,守衛們沒耐住就出去瞧了一眼,結果一回頭床上的人就沒了。”
“廢物!趙無恤是真癱還是假癱,他們瞎了,你也瞎了嗎?”
“奴死罪——”仆役兩股戰戰一下撲倒在地。
陳盤捏著拳頭在屋裏來回走了兩步,厲聲又道:“我再問你,韓氏、魏氏兩家的宗主、宗子都已經殺了嗎?”
“稟世子,人已經抓了,但還沒死。邯鄲君和亞旅說要等得了君令再殺人。”仆役伏地戰戰兢兢道。
“君令?都到這一步了,他們兩個居然還想著尊君守禮、名正言順地立功封卿。嗬,君君、臣臣,守的到底是禮,還是虛名。”陳盤嘲諷一笑,轉頭對陳逆道:“陳爺,情形有變,咱們趕緊出城吧!”
“世子等一下!”阿素幾步躥到那仆役麵前,急聲問道,“你在趙無恤身邊這些日子裏,可曾見過一個叫張孟談的人來找過他?”
仆役從地上抬起頭來,哆嗦道:“回素姑娘,趙鞅一死,趙無恤就被軟禁在此處,來見過他的人沒幾個,並沒有一個叫張孟談的人。”
“不可能,他若沒死一定會來找趙無恤。你再好好想一想!趙鞅死之前呢,你可在府裏見過一個個子瘦高、麵貌斯,右背上有一大片燙傷的人?”
“這個……”
“你見過對不對?快說!”阿素一扣住那仆役的肩膀。
仆役吃痛,一時齜牙咧嘴,麵白如洗:“回、回素姑娘,在卿相的喪禮上,太史墨帶進來一個有燙傷的巫人,那巫人在府裏住了幾日,後來就不知道去哪裏了。”
“他沒死,他還活著。”阿素聽了仆役的話訥訥地鬆開了他的肩膀,她眼瞼微顫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嘴角剛溢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即刻又被無邊的哀色取代,“他偷看了我的密信,他果然是個騙子,騙了我那麽久……”
陳盤走到阿素身邊輕輕攬過她的肩膀,阿素眼瞼一動滾下兩行淚來,陳盤握著她肩膀的緊了緊,柔聲道:“好了,不難過,找到他再問一問,他若真無情,就把他交給我,犯不著髒了你的。張孟談既然見過趙無恤,那趙無恤一定早就已經知道了邯鄲君的計劃,他二人一旦脫逃,必會拚死出城。你與其冒險在城裏等著,不如隨我一同出城吧。”
“嗯,我們出城去等他。小妹——”阿素點頭,伸來拉我,我往後退了一步,她困惑道:“怎麽了,你高興傻了嗎?趙無恤不在這裏,他沒死,逃走了。咱們趕緊出城去找他們吧!”
我沒有回應阿素,隻盯著她身旁的陳盤道:“我一直不明白四千奴隸為什麽可以控製整座新絳城,為什麽城千戶,戶戶閉門。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晉侯不是被脅迫的,他也參與了此事,是他要借於安和我阿爹的誅殺四卿,對嗎?”
陳盤看了一眼阿素,點頭道:“你猜得不錯。幾年前,晉太子鑿曾密書齊侯與相父,求他們出兵相助誅滅四卿,所以你阿爹不是叛臣,是功臣。事成之後,他入朝封卿,你便是正卿嫡女,貴不可言。”
“四卿無罪,無故誅殺,功從何來?”
“還政晉侯,功名自有國君來給。”
“哈哈哈,這話從你陳盤嘴裏說出來委實也太可笑了。你當我是歲小兒嗎?於安和我阿爹的功不是誅殺四卿,是借你陳氏之兵剿滅入城‘燒殺搶掠、殘害卿族’的四千奴隸吧?”陳盤皺眉閉口不語,我冷笑著又道:“以下犯上,以賤伐貴,是為大不敬,晉侯不會違禮賜這些人自由身。盜蹠和他的奴隸軍是你們殺人的劍,替你們殺完了四卿,就又該變成你們的腳踏了。四千人的屍骨疊將起來,是夠你們登天,夠我貴不可言了。”
“相父說得沒錯,女人太聰明了,果然不是好事。”陳盤看著我冷下臉來。
阿素連忙上前一步對我道:“小妹,你就隨我們出城吧!欲成大事必有犧牲,這樣的道理你該懂的。”
“不,阿姐,我不懂,奴隸也是人,他們拚死入城要的是自由,不是犧牲。堂堂君主言而無信,區區盜匪一諾千金,孰貴孰賤,我今日總算看清了。”
“小妹,現在是說這些胡言亂語的時候嗎?你若想留下來救那些奴隸,遲早也會死。你死是你的決定,別連累了腹的孩子。孟談沒死,趙無恤現在一定已經出城搬救兵去了,你難道想留在城裏和他隔著一道城牆,隔著連天戰火不得相見嗎?”
阿素把她的善良與溫情都藏在骨子裏,輕易不叫人看見,所以我以前怕她、防她、害她,現在卻因為她的一片真心感動不已。
“阿姐,你的話我都明白,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盜蹠和他的兄弟們死,小芽兒會懂我,無恤也會懂我。我不會死,也不會讓新絳城裏屍骨成山。”
“蠢人,那些奴隸入城時就已經是死人了,你救不了他們。”陳盤冷冷道。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行?”
“阿拾姑娘,我陳盤生平真的很少佩服什麽人,你算是一個。隻可惜,你雖心有竅卻看不透天命。逆天而行,終難有善終。”
“‘鳳凰於飛,和鳴鏘鏘,為媯之後,將育於薑,五世其昌,並於上卿;八世之後,莫之於京。’陳氏有天命,可世間路有千條,你確定你們現在走的這條路是對的嗎?走岔了路,可就永遠到不了那個終點了。”
“你……”
“韓氏、魏氏兩家宗主、宗子有沒有死,陳世子關心得很。可你為何獨獨不問智氏?身為正卿的智瑤是生是死,不是更重要嗎?”我凝神屏息地看著陳盤,我希望他能為自己辯解,也希望自己心裏可怕的猜測不是真的。
陳盤看著我久久沒有出聲,半晌,他轉頭對陳逆道:“陳爺,讓她留下,我們走。”
“小妹——”阿素拽著我的愈發急了。
我在心裏長歎了一口聲一把抱住阿素,阿素雙一攬緊緊地摟住了我:“小妹,我們走吧!”
“阿姐……”我把頭埋在阿素耳邊極小聲道,“你快走,出城後,別待在陳盤身邊,走得遠一些,張先生會找到你的。”
阿素聞言抬頭驚詫地看著我,我重重地捏了捏她的:“阿姐,謝謝你。快走吧,張先生在等你。”
“好了,走吧!”陳盤拉過阿素往院外走去,走到院門口又回頭催促著陳逆。無恤不見了,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加著急。
陳逆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他聽見陳盤叫他,卻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來:“我留下,陪你去找盜蹠。”
“大哥……”陳逆的眼睛裏有深重難掩的哀痛,我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什麽,因而心裏既感動又心疼。君子、盜匪,兩個原本天差地別的人在生死情義麵前卻像得出奇。
“陳逆!走不由你,留不由你,你別忘了你的誓言!”陳盤望著陳逆的背影怒喝道。
陳逆的臉在陳盤的怒吼聲瞬間失了血色。有的人,他們的誓言不是一句話,而是捆在心上的一條鎖鏈。鎖鏈扯緊了,他便痛到身不由己了。
“大哥,沒事的。”我衝陳逆一笑,伸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碧玉佩,“艾陵之戰,我尚年幼,壞不了你家相爺的大業。如今我有良策,定不會叫盜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弟死在麵前。這些年,小妹勞大哥照拂,這玉佩是我多年隨身之物,且放在大哥這裏,他日雲夢澤再見,大哥拿它與我換酒喝。”
“小妹。”陳逆低頭捏住祥雲裏飛奔的小狐,將玉佩緊緊握入掌心,“我陳逆愧對一個‘義’字,請小妹替我向柳下兄賠罪。”
“唯。”
“還有……我生平從不收人厚禮,這碧玉佩你記得要來拿回去。”
“好。”我微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