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絳都之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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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墨的府門外站了兩排持長劍的奴隸軍,他們見我遠遠走來,齊刷刷都把自己的劍拔了出來。

    “停下!哪裏來的大膽婆娘!”一個二十歲上下亂發披肩的男人提劍擋在了我麵前,“國君讓你們都待在屋裏不要出門,你男人沒告訴你嗎?出門就要砍頭,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這位大哥,太史在府裏嗎?”我越過他往府門裏看了一眼。

    “我告訴你幹嘛!走走走!”男子伸來推我,我側身閃過直直往府門口走去,他轉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道:“喂,你真不能進去。”

    “我必須進去,我不進去你們就都沒命了。”

    “講什麽鬼話!”男人惡狠狠瞪了我一眼,轉頭衝台階上看熱鬧的人喊道:“誰給我根繩子,先給她捆起來啊。”

    “阿爺,我好像見過她,她肚子裏的娃娃……”府門口一個十四的少年踮腳在一個須發斑白,滿臉褐斑的老人耳邊嘀咕了幾個字。那老翁一瞪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立馬就嚷嚷著讓所有人收了劍。大家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他跑下台階一把拉開擋在我身前的男人,對我笑道:“原來是大嫂來了,太史公在屋裏,路不熟吧,老頭子領你進去。”

    “大嫂?大哥什麽時候娶婆娘了?”

    “娃都要生了,還不是大嫂啊。”

    “噓——大嫂要臊了。”

    “大嫂好。”

    “大嫂好。”

    ……

    我走上台階,十二歲、四五十歲的男人們不論年紀都笑笑哈哈地圍著我叫大嫂,我看著他們的樣子,明明心急如焚,卻還是彎了嘴角。放心,我不會讓你們死的,更不會讓任何人踩著你們的屍骨往上爬。

    走進府門,太史府裏平靜一如往昔,沒有碎瓦亂石,也沒有隨處可見的奴隸軍。日上天,庭花樹簇簇,清溪汩汩,一池白沙在豔陽下靜靜地閃著奪目的光芒。帶路的老翁不大識路,幾次都險些走錯,我在他身後不動聲色地提點,他才將我帶到史墨院外。

    史墨喜潔,屋前石階亦鋪莞席。奴隸軍圍府已有一夜,但這會兒莞席上卻連一個泥腳印也沒有。盜蹠不信神明,但他的奴隸軍對通達神明的史墨顯然有所避忌。

    老翁將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推門而入,屋裏靜悄悄的,一貫燃著香的青銅爐冷冰冰地靠在案腳旁,案上的水匜裏沒有水,空蕩蕩的露出鑄在匜底的青銅小魚。食時剛過,屋外陽光正烈,可亮眼的光線穿過緊閉的窗戶再透進屋裏已所剩無幾,朦朧、昏黃、冷寂,我眼前這間屋子仿佛還停留在冬日的某個黃昏。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寢臥,我隻好轉道去了西廂,那是史墨平日著史藏書的地方。

    西廂無門,竹簾垂地,簾後影影綽綽端坐著一個人。

    我伸抬起垂簾,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長發,史墨一身縞色坐在書案之後。他抬頭與我雙目對視,裏儼然握著一柄青金色的長匕。

    “師父在等人?”我走進屋子,彎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蘭樹心鏤雕為鞘,這是前年史墨生辰趙鞅送他的賀禮。

    史墨緊盯著我的臉,神情異常嚴肅,但他這表情不似惶恐緊張,倒似在責怪我為何要來這裏:“是你父親讓你來替他動的?”他問。

    “不是。”我徑自取過史墨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將它推到了史墨邊,“我阿爹對師父之恨猶在趙鞅之上,他怎麽會把這個等了二十年的會讓給我?不用著急,沒讓你太史公親眼看著他殺光四卿,奪回邯鄲,他舍不得讓你死。”

    “好,既是這樣,那為師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進懷裏。

    “師父今日要算卦?”我打開案上一隻髹紅漆點畫星圖的長匣,從裏麵抓出一把泛黃的蓍草。

    “許久沒算了,正打算為你父親卜上一卦。你既然來了,要不要再陪為師算一算,看你父親最後到底是輸是贏?”

    “他不會贏。”

    “他執迷癲狂,你倒看得透徹。”史墨麵露欣慰之喜。趙稷若是贏了一定會殺他,若是輸了也會殺他,他是將死之人,卻全無懼色。

    “奴隸軍攻城不是盜蹠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國君要借奴隸叛亂之名誅殺四卿,奪回君權。”

    “哎,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這一步走得太險了。”

    “智瑤行事一貫跋扈無禮,姬鑿許是怕他將來學齊相弑君篡權,所以才想先下狠。可惜智氏與齊國陳氏早有私謀,董舒昨夜隻抓到韓虎、魏駒,卻叫智瑤跑了。”

    “你說智瑤與陳恒有勾結?此話從何說起?”

    “師父可曾聽說過,齊國陳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齊前,周太史曾為他卜過一卦‘觀之否’?”

    …………

    阿素和陳逆是來晉國找我的,但陳盤不是。陳盤與智瑤早有往來,當年智瑤立世子,陳盤就曾親送大禮到智府恭賀。方才無恤脫逃,剛剛入城的陳盤卻隻關心韓魏二家宗主的生死,卻獨獨不問智瑤,我便生了疑心,其後詢問盜蹠,智瑤果真不在城,就連世子智顏也不知去向。

    盜蹠要為天下先,變奴隸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瑤和陳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從沒有人做過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諸侯,五百多年間,諸侯爵位世代傳襲,從無例外。可近百年間,禮樂崩塌,公族勢弱,卿族掌權,得了一卦“觀之否”的陳氏耐不住了。

    “你是說,齊國陳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卻怕會因此遭天下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瑤身上先試一試?”

    “晉與齊同為大國,奴隸軍殺了卿,智瑤便可獨攬大權。智氏一族渴求長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獨吞晉國。如今新絳罹難,智瑤若以平叛之名領兵衝進城來,四千奴隸必死無疑,我阿爹、董舒必死無疑,就連晉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後,殺了人的智瑤隻需將一切罪責推給暴亂的奴隸,再下令屠殺一批與董氏、邯鄲氏勾結的‘叛臣’,這場動亂就沒人敢再提了。智瑤今年不過十,他若獨霸晉國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他若獨霸晉國,十年之內,就會逼周王改封智氏為君。”史墨長眉緊蹙,麵色比方才初見時更加凝重。

    “周王若真的屈於智氏淫威改封智瑤為君,那齊國必將落入陳氏之。晉、齊乃大國,大國卿族可以驅趕公族,小國必追隨效仿。到那時,天下就真的永無寧日了。子黯自知這話荒謬,也希望這隻是一個荒謬的猜測。可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陳氏為何要棄我阿爹而助智氏獨攬晉國大權。”

    “新舊更迭,強者食弱,乃天下大勢。然智氏無德,不足以為君。”

    “求師父相助。”我俯首欲禮,史墨連忙起身扶住了我。

    “師父……”我企盼地看著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著我的眼睛,良久,啞聲道:“子黯,為師知你心有恨,卻也知你心常存大愛。時至今日你還願意喚我一聲師父,為師很高興,你告訴我,我這俎上魚肉,還能如何助你?”

    我是恨他的,恨他毀了我的家,毀了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可正如他這些年教我的,一個人的愛恨,在數千、數萬生靈麵前,微不足道。

    “無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韓虎、魏駒兩位亞卿也還活著。智瑤的軍隊應該不會那麽早到,奴隸們現在若肯離城,沒了代罪之人,就算智瑤來了也不敢對家動。這亂,興許還能平。”

    “你來之前沒勸過盜蹠?”

    “勸過,可盜蹠非要國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賜他們自由身,方肯離城。”

    “你隨我來。”史墨聽罷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來。

    史墨拄著拐杖出了廂房,下了石階,帶著我一路行到後院一處庫房前,他取出鑰匙開了門,從門旁的木架上取下一隻極普通的褐色木箱遞給了我:“你要的東西都在這箱子裏了。”

    “隻有這一隻箱子嗎?新絳城裏有四千逃奴,光他們出入關卡所需的旌節就不止這一箱子了。”

    “逃奴要變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戶可查。可據我所知,這幾年,司民並未另外造冊替這些奴隸編造戶籍。盜蹠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隻能拿到一句隨時可能作廢的赦令,其餘的什麽也拿不到。”

    “那該怎麽辦?”

    “地可以後給,戶籍可以再造,盜蹠可以帶人先往北方趙地避禍。”

    “師父的意思是——讓尹鐸接收他們?”提及北方趙地,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晉陽。如果是尹鐸,他一定會想方設法為這些逃奴謀出一條生路。

    史墨點頭道:“正是晉陽。假造戶冊,尹鐸恐怕比司民更有經驗。至於如何安頓奴隸,他幾年前就已經做得很好。”

    是啊,當年晉郊祭天前,尹鐸就曾以修造晉陽城之名讓趙鞅從定公裏要走了一百多個年過四十的奴隸,這些奴隸有的來自霍太山,有的來自九原,他們興許還有奴隸軍們的親人。

    “師父,這箱子裏裝的是通關用的旌節?”

    史墨看著我懷平凡無奇的木箱道:“這原是趙氏來往新絳、太穀運送糧草所用的旌節,一次可過百人。至於要如何掩人耳目將四千人送入晉陽,如何讓智瑤看不見他們,就要看你們自己的了。此事沒有萬全之法,隻有權宜之策,你就拿這箱子去找盜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