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絳都之難(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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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羊替姬鑿生了一子,除了君夫人,她便是晉國後宮裏最尊貴的女人。她托宮婢將自己的馬車和禦手送給了我,還另外給了我一套自己華貴的衣裙。
禦手駕著車飛馳出宮門,晚風吹起車幔,月光如銀瀉地。明明是暮春,風裏也帶著暖意,可我望著山巔的一輪皓月卻冷得牙齒磕磕作響。
我是個多麽糟糕的母親,我的小芽兒在我腹中沒有過過一天快樂的日子。她隨我受苦,隨我流離,隨我悲傷,卻沒有棄我而去,甚至沒有讓我為她費絲毫的心神。如今,她好不容易來到這世上,我卻把她弄丟了,這世上怎麽有我這樣的母親。
什麽人北門守衛攔下了我的馬車。
不認識這馬車嗎禦手拿馬鞭指了指掛在車幔一角的玉璜。
鄙臣見過有羊夫人。
方才駕車出城的可是邯鄲君他手裏可抱著一個嬰孩我伸手撩開車幔,露出自己滿繡雲紋的大袖。
回夫人,是邯鄲君,但沒抱什麽孩子,就帶了一個蒙麵的侍衛拎了一隻食籃。
食籃。我頭皮驟麻,怒斥道:君上早就下令閉城,你為什麽要放他出城
邯鄲君是奉旨出城與智氏議和的,鄙臣怎敢不放。
南門擊鼓,北門議和嗎荒唐
這守衛一時語塞。
開門,我要出城。
有羊夫人,這不妥吧。
大膽,我家夫人替君上辦事,哪次辦的不是大事。今夜之事出了差錯,你要一人擔當嗎禦手怒道。
算了,他這是逼我回宮再請一道君令呢行,咱們這就回宮讓君上給這守衛親寫一道旨意。軍士,何氏何名啊
開門
大門開啟,禦手駕車直衝而出。車子剛出城樓,身後城門急閉。駛出半裏地,便看到趙稷的馬車直入智氏營帳。
還追嗎禦手問。
追追上去便是羊入虎穴,可我新生的羊羔在惡虎嘴裏,就算沒有利爪與惡虎一戰,就算赴死,我也一定要見到她。
軍營前,數十柄森寒尖銳的長矛將馬車逼停。
什麽人
智卿何在,君上密令我走出馬車,對著一圈如狼似虎的士兵高聲喊道。
眾兵士之中有智府家將認得我,他出列對我施禮道:家主在故梁橋賞月,巫士請吧。
禦手將我扶下馬車,我兩腿戰戰,整個人不停地發抖。禦手以為我害怕,湊到我耳邊道:夫人有命,鄙臣誓死護巫士周全。
不必為我拚命,扶我到故梁橋,你就回去,替我謝謝有羊夫人。勸她節哀。
唯。
故梁,汾水之上最美的橋。晉國平公時所建,如虹出水,貫通兩岸。昔年,平公常與琴師師曠於此橋之上撫琴賞月,飲酒觀浪。今夜,碧天深邃似海,明月高懸天心,清冽的月光將故梁橋下奔流的汾水染成了一條銀白色的光帶。有人月下黑衣夜行,抱著我的女兒直奔故梁而去。
站住我看見趙稷的身影,提裙飛奔。
禦手看到我行過的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血跡失聲驚呼:姑娘,你在流血
趙稷,把孩子還給我血沿著我發麻的雙腿不停地往下流,可我不能停,我不能失去了四兒,再失去我的小芽兒。汾水的濤聲淹沒了我撕心裂肺的呼喚,我看著趙稷離故梁橋越來越近,兩條腿卻沉得如同灌了銅水一般:你們站住阿兄阿兄等等我
前麵的人終於停下了腳步,阿藜轉頭看見了我,便放開趙稷的手一瘸一拐地朝我奔來:妹妹,怎麽是你阿爹說你已經走了,你怎麽落到我們後麵去了快來,我們要回家了。
阿兄我放開禦人的手,猛撲到阿藜身上緊緊地抱住了他。
阿藜一晃,勉強扶著我站穩了身子:你怎麽了,怎麽這個樣子他抹了一把我臉上的淚與汗水,轉頭看向身後。趙稷沒有動,他抱著小芽兒遠遠地看著我。
我依著阿藜一步步艱難地走到他麵前,我想要指責想要痛罵,可我沒有力氣了,我一張口兩片嘴皮便不停地發抖:請你把孩子還給我。
你不該來這裏。趙稷低頭冷冷地看著我。
是你不該相信智瑤,就算你把孩子給了他,他也不會放你走。阿爹,她是我的女兒,你的外孫女,她才剛剛出生,你要讓智瑤把她丟進食釜吃掉嗎我看著趙稷懷裏雙目緊閉的小芽兒,淚水如決堤之水奔流而出,娘在這裏,阿娘在這裏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抱過孩子,趙稷卻猛地往後一退:不,她身上流著的是趙無恤的血,她是趙鞅的孫女,不是我的二十年前,我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
二十年前,你何錯之有你救了我啊
可我失去了邯鄲城,失去了你娘趙稷直直地瞪著我的眼睛,有銀亮的淚珠在他眼中翻滾,可他不許那淚水落下,他抱著小芽兒連退幾步,轉身朝故梁橋飛奔而去。
阿爹阿爹我想要追上他,可我綿軟無力的雙腳已支撐不了我的身體,我拖著阿藜一起重重地摔在汾水之畔的野草叢中。停下來,把孩子還給我趙稷趙稷我抓著身下滴血的野草絕望地呼喊著,可趙稷沒有回頭,他一腳踏上了故梁長橋。
橋上有紅衣惡鬼,揚著笑,踏著月華與波光迎上前來:都在啊太好了。阿藜,別來無恙啊智瑤站在橋上,探出頭對橋下草叢裏的阿藜露齒一笑。
阿藜僵住了,他盯著智瑤雙眼發直。
智瑤衝他招了招手,他突然甩開我的手朝橋墩下狂奔而去。橋下有石樁,兩塊石樁之間有半尺的縫隙,阿藜的身體根本鑽不進去,可他卻瘋了一般想要將自己塞進那道石縫。他哭泣著,哀求著,怪叫著,他失了神誌狂喊大叫,智瑤卻在橋上看得哈哈大笑。
阿兄,沒事了,他看不見你了,找不到你了。我哭著脫下身上的外袍將阿藜一把罩住,阿藜顫栗著縮成了一團,他像隻受傷的小獸哀鳴著躲在我的衣袍下一動不動。
阿兄,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幫你趕走他。我穿著浸血的單衣走出橋下的陰影,趙稷緊蹙著雙眉看了我一眼,轉頭對智瑤道:孩子在這裏,望智卿信守諾言放我一家人離去。
走不急。智瑤轉頭,故梁橋的另一頭有兩個身影正朝這邊匆匆走來,趙無恤死了嗎智瑤問趙稷。
死了,董舒殺了他。
韓虎魏駒呢
死了,奴隸軍連他們家中嫡庶長子一並都殺了。
哈哈哈,好,善,大善邯鄲君辦事果然周到死了,都死了,哈哈哈智瑤仰頭大笑,他笑得太得意,太放肆,笑得抹了一把喜淚才停下來,好,來,快把孩子給我瞧瞧。他笑著朝趙稷伸出手。
不要。我拖著雙腿兩步並作一步才堪堪拽住趙稷的衣袍,趙稷雙手一送將我的孩子送進了智瑤的懷裏。
就是你嗎你可真小啊,這小胳膊一口就沒了。智瑤噙著將小芽兒的手臂從繈褓中抽了出來,張嘴咬了一口。小芽兒吃痛在他懷裏扭動起來,他低頭大笑道:來,快睜開眼讓我瞧瞧。
初生嬰孩,尚未睜過眼。趙稷看著小芽兒道。
睜開,讓我看看你的眼睛。青眼亡晉,你能助我長生,助我智氏一族亡晉立國嗎智瑤想用手指撐開小芽兒的眼睛,小芽兒扭著脖子大哭起來。她是未足月的孩子,縱使哭得滿臉漲紅,雙手發抖,聲音卻依舊細弱,可她每一句無力的哭聲落在我心裏都如針紮一般。我衝上去想將孩子從智瑤手中奪回來,趙稷卻死死地抓著我。
長橋另一側來的人是陳盤與陳逆。陳盤見智瑤已抱著孩子,便開口道:智卿既已如願以償,就讓盤將邯鄲君帶回去吧,相父還等著他呢。
智瑤嘴角一勾,鬆開按在小芽兒臉上的手:自然,此番之事有勞陳世子與邯鄲君了。邯鄲君,請吧
多謝智卿。趙稷頷首一禮,轉頭對我低聲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把你阿兄帶來。阿藜,我們回家了。
邯鄲君,且等一等,瑤還有話相告。智瑤走到趙稷身後,扶著他的肩膀作勢要與他耳語。
趙稷轉頭,卻猛地一蹙眉。
邯鄲君,二十年前滅你邯鄲城,我智氏也有份。你如此好的手段我怎麽會放你歸齊呢,你這回殺了趙鞅趙無恤,滅了韓氏魏氏,那下一回豈不就該輪到我智氏了智瑤說完鬆開了按在趙稷肩膀上的手。
邯鄲君智瑤,你陳盤看著月光下紮在趙稷腹中一柄匕首,驚愕失措,你,你怎能出爾反爾
智瑤拍了拍自己的手,湊到陳盤麵前道:陳世子,你我籌謀的都是大事,別為一個小小謀士傷了和氣。我入城後會備大禮派小兒智顏親自送去臨淄與陳相賠罪,你相父是大度之人,想來也不會與瑤計較這麽一件小事,對嗎
世子趙稷站不住了,他甩開我的手,踉蹌了幾步撞到了身後的橋欄上,他著捂住自己身上湧血的傷口,把痛苦的目光投向陳盤。
陳盤慘白著一張臉,一眨不眨地看著趙稷,他握緊了雙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智瑤瞥了他們一眼,瞪著我道:你師父這老匹夫,騙了我這麽久,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第二個青眼女嬰。讓我等,等等等,這女嬰的一雙眼睛像極了趙無恤,我看著就生厭他低頭盯著小芽兒通紅的臉,突然兩手一伸將她一把丟進了奔湧的河水。
不世界在我眼前炸裂了,我雙腳一虛,仿佛落入了無底的深淵。
妹妹橋下有人大叫,緊跟著便是重物落水之聲。
阿兄阿藜我尖叫著撲到橋欄上,可橋下隻有湍急的河水。陳盤拉住我,陳逆解劍一個縱身躍入了水中。
陳逆陳盤鬆開我,大叫著朝橋尾狂奔而去:下水,你們統統給我下水,更優質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