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姐與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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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七……”

    肯瑞科在空地上做著俯臥撐,北境滴水成冰的寒夜裏他居然赤裸著上身。在火光的照耀下他雙臂的線條繃緊而又舒展,循環往複間帶動著他魁偉的身軀快地起落,仿佛一座山嶺在強勁有力地呼吸。肯瑞科低聲計數,悠長的白霧從他的鼻孔、嘴巴裏噴吐出來,在地麵凝結出薄薄的霜。

    “二百!”肯瑞科的手臂彎成九十度,整個人趴伏在冰冷的地麵上,驟然湧進胸腹間的涼意讓他打了個痛快的寒戰。肯瑞科深吸一口氣,全身的肌肉隆起,力量無所顧忌地朝兩臂湧去,他凶狠地力,彎曲的手臂一瞬間撐得筆直,將整個上半身彈了起來。肯瑞科站定,大口喘息著,渾身散出騰騰的熱氣,猶如體內有一尊燃燒的火爐。直到這時汗水才從他體內淋漓地滲透出來,沿著肌肉間的溝壑流匯成數條小溪。

    “好!”圍觀的俠義騎士鼓起掌來,大聲喝彩,同時一條毛巾適時地遞了過來。肯瑞科接過,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身體,同時眼神不住地飛往營地角落的一座孤零零的帳篷。帳篷的左側的火把架上綁著一根火把——這是有人在帳篷裏的跡象。

    那是特蕾莎的帳篷。她的偽裝身份是肯瑞科的女仆,這份待遇未免有些僭越得有些可疑。但是肯瑞科本人沒在意——或者不敢在意,所以他的部下也便自然而然地沒去計較。

    沒有動靜,肯瑞科的心在胸腔裏慢慢地下沉。他披上一件單衣,抬了抬手,示意周圍人散去,而後小心翼翼地踱到帳篷前。火光把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到帳篷上,像是一頭探頭探腦盜竊蜂蜜的狗熊。寒風卷過,火光搖曳,肯瑞科的影子也跟著搖曳,帳篷裏卻仍然靜悄悄的。肯瑞科這時才注意到簾子前其實立著兩根火把架,一根正在有氣無力地燃燒,另一根上的火把卻被人蠻橫地取了下來,架子被帶倒在帳篷的陰影中。

    肯瑞科心裏一驚,伸出手撩開簾子。帳篷裏的寒氣與帳篷外一樣濃重,被捆成柱狀的毯子被隨手擱置在帳篷的一角。

    空無一人,隻有肯瑞科與他自己的影子互相注視。

    肯瑞科的手慢慢地收回,簾子落下,阻絕了他的視線。他抬起頭,茫然地望著漆黑的天幕:這種時候,特蕾莎出去做什麽?

    ……

    基亞手裏握著火把,一言不地跟在女仆的身後。兩個人一直走到營地最偏僻的角落,被城牆所包圍,帳篷區的火光這時候隻是依稀幾點飄蕩的螢火。女仆停下了腳步,轉過頭看著基壓,樸素而僵硬的臉上,隻有眼瞳泛出幽深的光。“把火把熄了吧。”女仆信手把火把倒插進身旁的雪堆,麵無表情。

    基壓放下火把,甩了甩,最後一點火光在兩人之間熄滅了。深沉的黑暗籠罩住了他們。基壓感覺到一隻纖細滑嫩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臉上,溫柔地撫摸著他。拇指猶如一縷和風滑過他的眼袋,食指中指無名指並起,包覆住他胡茬漸顯的半邊臉頰,小指輕巧地勾住他的下頜,融融的暖意透過指腹傾瀉著,又在掌心匯聚成一團煦暖的水流。可暖意隻不過持續了短短一瞬便離開了基壓,下一秒迅烈的風聲朝他耳邊逼近,附近的空氣驚恐地四處逃竄!

    “啪!”

    清脆的耳光在黑暗中響起來,而後是有人栽倒在積雪裏的聲音,特蕾莎冷酷到極致的聲音沿著寒風彌漫開來,凝固成鋒利的冰錐懸掛在基壓的頭頂:

    “基亞·艾爾夫萬,請告訴我,您怎麽會成為在瑞文斯頓當傭兵?”

    ……

    “姐姐,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一時半會我說不清楚。”基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地獄修女那一巴掌起碼出了六成力,他能感覺到一股帶著血腥氣的熱流正沿著他開裂的唇角流淌,與此同時牙床也在劇烈地震蕩。他苦笑了一聲:“但我能以家族的名義向你擔保,我的忠誠並不屬於瑞文斯頓。”

    “我現在是以異端裁判所的黑翼執行官的身份向你問,而你也早就不是艾爾夫萬家族的第二順位繼承人,家族的名義在這裏一文不值。”特蕾莎一根手指戳在基亞的胸膛上,將他頂退了一步。

    基亞的嘴在黑暗中無聲地咧開:“那我以我姐姐的名義擔保,我的忠誠今後,以及將來都絕不會屬於瑞文斯頓,我的劍鋒也永遠不會指向任何一名薩裏昂的士兵。”

    回答他的是長久的,讓人不安的沉默。夜風在兩人之間流動著,北境的風從來不溫柔,相反,它狂野得猶如野獸!基亞被這頭野獸不住地推搡著,被扇了一巴掌的眩暈感仍殘留在意識中,這時候他生出了一種奇怪的錯覺,自己的雙腿像是在被滔滔的江水衝刷,偶爾還有邊緣鋒利的沙石劃過。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個踉蹌。

    一雙手扶住了他,幫他重新站穩。“我有的是時間,你可以慢慢說。”特蕾莎輕輕地捏了一下基亞的下巴,算是認可了剛才的擔保。

    “姐姐,事情是這樣的……”

    ……

    基亞的敘述完畢,沒有任何隱瞞,但他巧妙地塗抹了其中幾個關鍵性的細節,比如說他與埃修的動機——在他的故事中,埃修的父親是一位獵鷹騎士團關係匪淺的貴族,隱姓埋名逃到帝國後卻被馬略·索倫當成了鞏固南北人情關係的犧牲品。埃修想向北境複仇,於是基亞順水推舟幫他一把,挑起北境的王位之爭。

    “很不錯的故事。”特蕾莎平淡地說,“等我在這裏的事情辦完之後,你跟我回薩裏昂。”

    “……姐姐?”

    “我自有說辭解釋你這段時間的行蹤。”

    “不是啊可我——”基亞剛想說出自己過血十字盟約,腦海深處的某個記憶片段開始閃現,當初在瑞文斯頓與菲爾茲威的邊境線,他坐進那輛滿溢鯨油香氣的馬車,裏麵有個八字胡翹得很高的中年人撥著手裏的茶杯,慢條斯理地告訴他血十字盟約的約束力僅限於對把血滴在十字架上的人。

    然而但丁,乃至於特蕾莎,皆不在此列。

    特蕾莎也沒有聽見基亞的話——在闡述完一個必將生、無可逆轉的事實後,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悄無聲息地離開。

    夜風仍在流動,基亞煩躁地踢開倒插在雪地裏的火把,而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螢火閃動的營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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