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鶴蹤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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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道門都欠我一個人情!
常伯寧下山以後,駐足天地之間,見天地之大,一時怔忡。
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總會生出這樣的毛病來。
況且,常伯寧始終不擅長決定自己要去哪裏。
他上次下山,還是為著封如故。
如今,他一時想不到去處,便茫然了。
好在,他耳畔及時響起一人的聲音。
“若有迷茫,不如來九嶷,下一盤棋罷”。
想到他新交的這名友人,常伯寧略略展顏,單足點地,身化流光,乘風而去。
……
九嶷荊門之中。
荊一雁與常伯寧相對而坐,麵隔一麵棋枰,兩盞玉子,各執黑白。
荊一雁拾起黑子,笑道“端容君也思索太久了。”
常伯寧把白子挾在指尖,輕輕摩挲“是荊道友與我對弈,自然馬虎不得。”
荊一雁撐著麵頰笑他“勝負欲這樣強,還是我認識的端容君嗎?”
常伯寧“有九嶷之玉做籌碼,在下定是要搏一搏的。”
九嶷產玉,承天地毓秀,接人傑之靈,上好的九嶷玉,拇指大的一塊,便可等價連城,頂級質地的九嶷玉,更是有市無價。
本來常伯寧此行,單純隻為論棋手談,沒想占便宜,誰想與荊一雁在書房會麵時,無意見到了頂尖九嶷玉所製的筆架,便忍不住誇讚賞玩了一陣。
荊一雁主動提出,以九嶷玉做二人對弈之籌。
常伯寧此番出門,本就為尋天下奇珍,做封如故新婚之禮。
因此他並未推辭,取出了二十枚一等靈石,正欲做注,荊一雁搖頭道“我不要此物。”
常伯寧乖巧詢問“那荊兄想要何物作為賭注?”
荊一雁沉思一陣,舉起食指,輕點了點自己的眼側,示意於他。
常伯寧學著他的動作,摸到了自己眼前正隨一陣微風蕩起的眼紗。
常伯寧詫道“……這隻是尋常的月影紗,非是什麽珍奇之物。”
荊一雁“我這人賞人觀物,不喜以價值衡量,隻看自己是否喜歡。友人時刻不離此物,總讓我感到好奇。”
言罷,荊一雁舉起一柄隨身小扇,抵住唇畔,文質彬彬道“奪走友人隨身之物,看友人沮喪,也可令我愉悅啊。”
常伯寧注視荊一雁片刻,軟聲道“荊兄人很好。”
這交換分明不等價,就算自己敗了,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他是想將九嶷玉以正當理由贈給自己的。
荊一雁挑眉“……哦?”
常伯寧堅定道“我知曉荊兄用意,必不負好意,全力相戰。”
荊一雁“……”他想過常伯寧有點呆,沒想到呆得如此趣味。
常伯寧一心兩用的本事很差。
在他冥思苦想、計算棋步時,荊一雁得以放肆地打量與欣賞他。
荊一雁問“若你這局輸了,又打算怎樣償還呢?”
常伯寧眼睛不離棋盤“聽荊兄的。”
荊一雁“你輸一局,我便留你在此住一夜?”
常伯寧不走心地應“唔。”
荊一雁“……哈,還是算了。”以常伯寧的棋藝,他能叫他在這裏留上一生一世。
常伯寧在深思之後,落下一子,才從棋境中回過神來,眨一眨眼睛“嗯?荊兄方才說了什麽?”
“沒有什麽。”荊一雁早已算中他下一步會落的幾個棋點,常伯寧所下之處,對他而言不算意外。
他隨意跟上一子,又問“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常伯寧果然不擅一心二用,一入神,回答便不過腦,乖乖答道“是胎裏不足帶來的毛病。”
“可治過?”
“師父為我治過,但收效甚微。”常伯寧道,“我以前夜裏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好在治療之後,這點病症就好了許多……”
說到此處,常伯寧眼前一亮,落下一子。
他抬起頭來,有點抱歉道“啊,承讓。”
“你故意說話,擾我心神。”荊一雁認賭服輸,直起身來,笑意盈盈地倒打一耙,“風陵之主,果真有心思。”
常伯寧“……?”
他回想方才,發現好像自己的確一直在說話,便一頭霧水地致歉“我不是故意的。”
“罷了。”荊一雁溫文爾雅道,“換你一個秘密,也是合算的賣賣。”
常伯寧也不記得自己剛才答了什麽,好像是和自己眼睛有關的事情,也不算什麽秘密。
不知為何,常伯寧與荊一雁相處時總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荊一雁從蒲團上站起“端容君稍坐,我去取九嶷玉。”
常伯寧頷首“有勞。”
荊一雁離開不久,荊三釵自顧自踏入門內,想從大哥書房裏討兩本書來看,剛要隨口招呼一聲,抬眼撞見了棋案前的常伯寧,愣了片刻“……常師兄?”
常伯寧偏過臉去,端莊笑道“三釵回家了?”
荊三釵“……嗯。”
這話怎麽聽著哪裏怪怪的?
恰在此時,荊一雁抱玉而入,看見荊三釵,不禁輕笑“小弟,你也要來一局嗎?”
荊三釵回過身去,剛要開口,便被他懷中流溢光彩的玉璧唬了一跳,瞪眼道“你幹嘛?”
常伯寧循聲望去,也不由驚訝,忙起身道“荊兄,這……”
他本意是隻討筆筒大的一塊玉,回去雕琢,送給如故,孰料荊一雁懷擁的璧玉大得遠超乎他的想象。
荊一雁卻是坦然“端容君,九嶷荊門少參與世間之事,不世門盛事,我等也不會參加,這原玉就算是荊門借端容君之手贈出的一份心意吧。荊門之玉格外養人,雕作雙枕,一來湊個成雙成對的好意象,二來可助調氣聚靈。還望端容君多費心思,代為雕琢了。”
這話說得十分婉轉動聽,但荊三釵卻聽得後背涼意直竄
——按照他對他大哥的了解,他大哥笑得越溫文、把話說得越好聽,便越是別有所圖。
末了,荊一雁居然把那一張狐狸似的笑臉轉向了荊三釵“小弟不要吃醋,你那份要送出去的禮物我也有準備,心意與珍貴皆不下於他。”
荊三釵……滾啊,誰吃醋了!?
“這……”常伯寧猶豫了一陣,解下了自己的眼紗,放在棋盤之上,“多謝荊兄好意,常某收受了。此物也贈與荊兄,還請荊兄莫要棄嫌。”
九嶷之玉實在珍貴,常伯寧受之有愧。
臨行前,常伯寧還是在棋盞裏偷偷留下了那二十多枚一等靈石,權作心意。
他轉道前往清涼穀、應天川,再度知會了封如故結親之事。
最後,常伯寧去往了丹陽峰。
和九嶷荊門一樣,丹陽峰不問世事多載。
但與九嶷荊門不同,丹陽峰的不問世事,多出自無奈。
前任丹陽峰主,指月君曲馳,將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栽培徒弟韓兢之上。
誰都以為,韓兢會是下一任丹陽峰之主。
結果,韓兢成為“遺世”之禍中唯一一名失蹤的道門弟子。
為尋徒,指月君也衝破修為,至圓滿之境,不得不飛升,曲馳師弟林好信倉促上位,接替丹陽峰主之位。
可惜,林好信多有協理之能,要他主事,論其智謀,論其修為,都實在難為他了。
虧得丹陽峰根基深厚,弟子又多敦厚之人,若來上一兩個有心奪權之人,丹陽內亂難免。
但在這種情況之下,要光大丹陽峰,亦屬困難。
為求穩妥,丹陽峰闔山上下達成共識,封山門,鎖心關,靜心修煉,不謀他途。
近來天下之事,丹陽峰也少有耳聞。
因此,當常伯寧告知林好信師叔如故結親之事時,林好信詫異了“如故?……如故不是在兩年前——”
常伯寧沉默,爾後,道出了許多近來發生的江湖中事。
自然,他沒提及不該提及之事。
林好信聽完,一時沉默。
片刻後,他慨然而笑“這世事,當真無常啊。”
離開丹陽後,常伯寧學著林好信的模樣,仰天輕歎。
算他時運不濟,被他歎下了一場滂沱夏雨。
午後時分,雨才小了些。
子規聲裏,薄雨如煙。
常伯寧撐著傘,一人行於丹陽峰旁的一條小小山徑中,獨賞山間群花,心思寧靜。
行至某處,他忽聞一聲清越鶴鳴,掠破雨幕,聲聲入耳。
常伯寧猛然駐足,移開傘柄。
空際之中,隻見一隻清臒白鶴,紅喙長頸,張開雙翼,平滑兜繞一圈,落入山間某處。
常伯寧呆望著白鶴消失之處,不自覺行出兩步,卻又豁然轉身,背對鶴影消失之處,持住傘柄的手用了三分力氣,似是在猶疑什麽。
閉目靜思過後,他重又轉身,將油紙傘收攏在掌中,足尖點在青石階上,激得旁邊一處蓄了水的小水氹中起了數圈小小漣漪。
常伯寧冒雨逐鶴而去,尋到了一處小山村。
因為追得太急,忘了收斂行跡,待常伯寧遍尋鶴蹤不得、又意識到足下傳來連聲村民們的驚歎,才察覺自己的紕漏。
他懊惱地一拍自己前額,才押下雲頭,輕靈落於眾村民身前。
他想,鶴消失在這附近,或許他們會知道,這鶴從何來。
村民們看到從天而降、衣不染塵的常伯寧,俱是手忙腳亂,如遇神臨。
他們居住在丹陽附近,平日裏沒少見到來訪之客乘劍淩風,可這還是第一次有仙人來到他們這小小村落之中。
常伯寧正欲開口相問,便聽到人群中有名中年女人低聲同身旁同伴議論“……瞧,我說什麽來著,當真有仙人來收他了!”
常伯寧“這位……嫂子,敢問你說之人,是為何人?”
那女人為常伯寧文縐縐的用詞愣了一愣,往後閃去。
在一圈看熱鬧的村民的圍觀之下,常伯寧臉頰微紅,有些無措。
他開始思索是否是稱謂出了問題“請問姐姐……”
村中有個讀過些書的秀才站了出來,為常伯寧解了燃眉之急“這位道長,是這樣的。我們村中,近來有樁怪事發生……”
常伯寧“敢問何事?”
秀才道“……有個孩子,死而複生了。”
據秀才所言,這孩子父母是家逢水患,逃荒來到此地的。
住了兩三年後,在去歲冬日,父親前段時間淋雨染了肺癆,母親貼身照顧,也被染上了。
夫妻兩個先後撒手人寰,隻剩下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身體本就不好,父母一去,心傷絕望之際,沉屙愈重,拖了幾月,三月之前,也跟著去了。
村民們把他放在村中祠堂內停了一夜屍。
他的父母得病去世後,為防肺癆傳染,屍身被燒去了。
這孩子在村中生活多年,村民們覺得他甚是可憐,有心將他葬入村中祖墳,留下全屍,但也有人擔心他也患了肺癆,不燒掉屍身,總不安心,爭論許久,也是無果。
聽到此處,常伯寧明白了過來“第二日,他便活了?”
“可不是。”有村民插嘴道,“第二天就活蹦亂跳的了,可前天明明就斷了氣的,那麽多雙眼睛瞧著,怎麽會看錯?”
秀才繼續道“而且,這孩子醒來後,前塵往事,一樣不記得了,人也變了不少,言行舉止都像個讀書人,斯文有禮,簡直像被什麽髒物附身了似的……”
“就算是鬼,是個好鬼呢。”有個年輕人補充,“兩天前,我家阿虎貪玩,在山裏崴傷了腳,是他把人背回來的,指不定是什麽天上的小文曲星下凡了?”
秀才也道“是,他好像是知曉自己奇怪,便叫我們莫怕,自己躲在山中,說不會輕易出來嚇到大家。”
末了,他輕歎一聲“……也不知道是凶是吉。”
一名青巾包頭的少女小聲道“是吉兆吧。他身邊跟著一隻很漂亮的大鳥呢,看樣子像是有祥瑞護佑……”
如是七嘴八舌一番,秀才問道“道長,您看……”
常伯寧沉吟少頃,道“我想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