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共衛天道(正文完)

字數:8637   加入書籤

A+A-




    全道門都欠我一個人情!
    孟重光話音甫落,天道雷鳴再難按捺,驚天動地而來。
    麵對天道不容之威,孟重光絲毫不懼,衣裾擺蕩,翩然側身避過,隻被削下一片衣袖。
    雷勢落空,卻在空中微妙地轉換了方向,直撲如一而來!
    封如故見勢不妙,正要替他攔下,如一卻迅速前跨一步,護在封如故身前,藏於喜服袖中的“眾生相”浮出形影,木刃朝下,往地麵重重落下,盡碎六尺之地!
    紅衣闌珊,受劍風與雷勢所襲,獵獵倒飛而去。
    在他的召喚下,為慶祝兒侄婚儀、而特意換上一身紅衣的“人柱”頃刻間狂嘯而出。
    身汲地氣之靈日久,“人柱”與天雷同屬自然之力,七張嘴齊齊張開,鯨吸長天之雷,將天雷之力順勢融入了體內。
    在外人眼中,這“人柱”的形貌各有不同,不足為懼。
    但也有那好事之徒,不屑這小小的障眼法,刻意堪破迷障,結果再定睛一看,無一不被這惡鬼的形貌驚得渾身亂顫、口不能言。
    轉眼間,驚雷被“人柱”盡數吞去,消弭無形。
    孟重光低頭觀視如一,神情冷淡,卻收斂了些輕蔑之色。
    禦鬼收化之法,若運用不當、法力不足,必會遭其反噬。
    輕則劍崩,重則人亡。
    而如一神情不改,惦記著婚儀上最好不見刀劍的規矩,迅速將“眾生相”重化靈光,納入袖中。
    如一將方才情形細思一番。
    旋即,他輕聲問封如故“……他是不是想劈我?”
    封如故一來有些腰疼,二來知道孟重光用意,便不曾阻攔“他在試你。”
    孟重光果然輕輕一拂袖“……嘁。”小子還算有一點本事。
    至於那個姓封的混賬小子……
    師兄總說自己脾性同他相像也就罷了,竟然還找了個與那人氣質如此相像的人做道侶,簡直瞎眼,不提也罷,就是欠打。
    話雖如此,方才抬手之間,孟重光還是不自覺擋去了三分雷威。
    想到此,孟重光對自己的心軟有點來氣。
    他手提賀禮,冷冰冰地續上了先前話題“我來送禮。”
    在場道門嘴唇翕動一番,想要發出一兩句議論,卻硬是誰也挑不出理來。
    近年來,飛升上界的、與封如故有關之人,算來算去,數孟重光來此送禮最為合適。
    此人身為天妖,身份灰色,本不在道中。
    他既能作為道侶、代表封如故之師逍遙君來賀,也無法叫人編排,說上界飛升者公然支持魔道,有意穢亂正道。
    眾人一麵恨上界之人來插手此界之事,平白給了封如故撐腰,一麵畏懼不敢多言,一麵想看上仙臨世這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一麵又心知來的不是什麽好玩意兒,一時間,各自糾結萬分。
    踏風而立的孟重光懶得理會底下人群的眼神,隻自顧自將那拳頭大小的禮盒當眾拆開。
    看那禮盒大小,底下小道門又起了嘲笑之聲“好歹是上界之人了,怎恁得小氣?”
    孟重光眼角餘光微妙地一動,淡色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瞄準閑話之人,凝視了片刻,旋即若無其事地抽出了用來裝飾的禮盒絲帶。
    絲絛抖開,千餘螢火四散開來,十丈禮單垂天而下。
    眾道門“…………”
    不及眾人下巴掉下來,一道可撼山川的天雷霹靂又隨身而至。
    孟重光挾著漫天流螢似的禮物,不曾回頭看過一眼,靈巧閃身,削去五分威力,足夠讓底下之人傷而不死。
    天雷直劈方才嚼舌根之人,將他劈得當即倒地,口吐白沫。
    孟重光視若無睹,禮單一抖,開始頂著漫天驚雷,毫無感情地誦念。
    “鴛鴦骨一雙,三秋露十二斛,天東之木百株,緱山鶴羽筆一套,桃花木樓一座,太液仙舟一葉……”
    每一點螢火,皆是一份禮物。
    倒撒珠璣,遺落天表。
    芥子容須彌,其間蘊萬物。
    上界之物,皆吸納了大氣運,若是太過珍貴,會不容於此世,極有可能在天雷劈斬下灰飛煙滅。
    然而,揀選之人甚是細心,早早想好了這一點,選擇的禮物一來意頭甚好,足見心意,二來在上界並不算多麽珍貴,氣運可容於此世。
    可在場眾家道門哪裏還有心情嘖嘖稱奇,歆羨嫉妒,個個如坐針氈,如澆火油,望著孟重光身後海雲滾浪之景,瑟瑟發抖,不知下一道天雷會何時再至。
    誰不知道這姓孟的是天下第一的小心眼?
    十幾年不見,他的修為,誰又敢輕易去挑戰?
    可要是等他念完這禮單中的內容,在場的道門之人能死絕大半!
    雖是見了師娘習慣性腿軟,但封如故卻知曉師娘此舉用意。
    盡管拿天雷劈幾個人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卻也隻是“之一”而已。
    封如故算著時間,出聲打斷了孟重光,深深一揖“多謝師娘贈禮,辛苦師娘了。”
    此話一出,在場不敢作聲的道門,無不對封如故投去了異常感激的目光。
    孟重光身處高處,自然將各人神色盡收眼底。
    眼見賣人情的目的達成,他停止了誦念,從禮單間抬起頭來,便滿不在乎地將展開的禮單嘩啦啦重新收攏在掌心“太長了,懶得念,自己去看吧。”
    言罷,他指腕一動。
    封如故猛然抬手,將那飛來的、隻得巴掌大小的禮單納入掌中,隻覺掌心被震得發麻。
    但他仍是握緊了手中禮單,在心中低語……師父。
    宛如神火的流螢隨著禮單的交接而繞封如故身周而飛,宛如一個人溫暖的擁抱。
    封如故不忘再度行禮“多謝師娘,給我一個麵子。”
    孟重光擺一擺手,仰頭望天。
    在下一道天雷劈下來的瞬間,他的身形驟然消失,空餘一道來不及收回力的天雷,準確劈在了一人後背。
    此人乃是當年“遺世”中分得封如故兩塊肉之人,且參與了逼上風陵之事,如今正悄悄混跡在送禮人群中,本以為不顯眼,孰料天雷竟長了眼似的,直劈而來,把他劈得跪倒在地,發出一聲尖銳痛嚎,一頭長發被雷火焚盡。
    天雷“……”
    眾道門“……”
    天際陰霾迅速散去,恢複了杳杳的青天模樣。
    在場之人受了驚嚇,一時難言。
    桑落久立即著手去安撫客人。
    待雲銷雨霽,如一第一時間回過頭,向他伸出了手“義父,還好嗎?”
    封如故回握住他的手,仰望清澈如洗的天際“嗯。”
    如一看出他有些心事,但因自己嘴拙,不會哄人,與他並肩走出許久後,才道“他……好像不很喜歡我。”話音平淡,心中卻是惴惴。
    封如故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他“放心,他也不喜歡我。”
    兩人對望一眼,立時找到了同病相憐的同伴,正要傾訴一番,常伯寧便攜燕江南,以及一名縹衣玉冠的小弟子,自迎客石上匆匆而來。
    常伯寧著實講究禮節,即使心中有萬千疑問,還不忘先行祝儀。
    剛直起腰來,他便急急問道“我見朝歌山處生了異象,奇光籠罩,天雷滾動。怎麽會變成這樣?發生何事了?”
    封如故轉頭對如一笑道“這不就很好?改日,全天下皆知你我乃是天打雷劈的一對絕配。”
    常伯寧見封如故還有心情講笑,心神便又鬆了一鬆。
    望舒君見到故人,心滿意足,也出麵替封如故解釋了一下方才情形。
    聽聞是久別的師娘,常伯寧欣喜之餘,略有失落“可惜,我沒能見到。”
    封如故手握一把喜扇,笑嘻嘻道“好事好事。他若是再多留一會兒,端容君手下的道門就該被滅掉一半了。”
    燕江南與望舒君最是相熟,攜手笑著,一同入室,燕江南單手搭攬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說著封如故小時候被師娘欺負的種種往事。
    望舒君掩口而笑,眉眼舒展。
    封如故則跳到常伯寧身前,衝他一伸手“師兄,我的禮物呢!”
    常伯寧淺笑著,眼紗迎秋風擺動。
    “其他禮物前幾日陸陸續續已經送到。這是師兄單獨為你帶來的禮物。”
    他將一點靈光托出,隨手灑去。
    山腳下,道門之間剛剛平息的議論聲再掀起層層波瀾,驚歎聲不絕於耳。
    封如故轉身望去,隻見朝歌山臨近處的一座山頭,萬花開遍,葵花向日,遍地流金。
    “……一山葵花。”封如故始終將常伯寧視作親生兄長,如今見他這樣把自己的戲言放在心上,一顆孺慕之心發酸發澀,緊緊皺了起來,口上還不忘調笑,“師兄也不怕我磕瓜子磕到上火。”
    常伯寧轉向如一,軟聲道“我管不得他了。交給你了,多管一管他。”
    如一“是。”
    常伯寧這一轉身,封如故才注意到他身後跟著的那名低眉順眼的乖巧小徒。
    他規規矩矩,不四下張望,手輕輕扯著常伯寧的衣帶,把自己當做一隻小小的掛飾。
    封如故蹲下身來,與他平視“這就是我們家小韓兢嗎?”
    “是的,我是韓兢。”見封如故喚他,韓兢便抬起眼來,眉眼溫柔如舊,“封師叔好。”
    封如故恍惚一陣,眼前現出一層幻影。
    ……一切仿佛還未發生。
    高大溫和的韓兢正站在常伯寧身後,靦腆淺笑著向他點頭“如故,恭喜。”
    封如故張口道“好,韓……”
    但在接觸到韓兢清澈如鴻蒙初開的眼神後,封如故及時改口,輕撫著他的發頂,笑道“韓家小道友。”
    韓兢抿著嘴,縹色發帶淩風而動,溫和得像隻好脾氣的小鹿,任人揉捏。
    封如故站起身來,掃清一切心中迷霧,隻覺天地開闊,神清氣爽“師兄,入內吧。再有半個時辰,典禮便要開始了。”
    經曆過種種嘈雜,正式的婚儀從中午開始。
    輕細的樂鳴琴吟聲中,一曲箜篌,奏不盡歡欣心事。
    封如故與遊紅塵二人步步蓮華,身入軟紅飾金的禮堂。
    四周皆無閑雜人等,祝福純粹,乃是虔心一片。
    禮官一職,由卅四擔任。
    他很是喜歡這項工作,簡單至極的流程,足足排演了七八遍,如今成竹在胸,自是聲如洪鍾,響徹朝歌山上下,呼喊之聲,令闔山寂靜“一拜天地!”
    封如故與遊紅塵麵朝青天,撩袍下拜。
    從此,天地之中,多了一對橫行無忌、興風作浪的妖僧魔道。
    請老天包涵。
    當然,不包涵也無所謂。
    “二拜高堂!”
    二人轉過身來,合拜常伯寧。
    常伯寧指尖猛攥了片刻,似是心跳牽動了手指,不過,也隻是一瞬。
    眾人皆看到他臉上綻開了至真心不過的笑顏。
    唯有小韓兢在低頭認真查看師父的手掌。
    “佳偶對拜!”
    二人雙雙跪下時,封如故視線掃至四周,發現在場之人,皆為自己的親友。
    他的如一,他的小紅塵,從來形單影隻,隻有自己一人,為友,為兄,為師,為父,為夫。
    封如故心中生出無限憐惜,怕他注意到這件小事,徒生傷感,便小聲道“看我。”
    如一不解。
    他的眼裏幹幹淨淨,始終隻映著一個封如故“我在看。”
    從頭至尾,他眼裏看著一個人就夠了。
    “禮成——”
    滿堂歡喜,直延至深夜,仍是燈火盈天,酒香不散。
    身為不世門門主,麵對門內眾徒,封如故不可輕退,薄酒連盞,來者不拒。
    見他飲得實在是多了,如一扶他去門主之座上休息,又轉過身去,打算沏上一壺濃茶,替他消酒。
    誰想,隻是一個轉身的功夫,封如故便又舉起酒壺,將壺中殘酒盡付口中。
    淡色的酒液瓊釀從嘴角淌入懷中。
    封如故搔一搔鼻尖小痣,單手支頤,倚座而眠,朦朧酒意中,隱見少年中事。
    ……似真非真,似實非實。
    眼前是一個不知何時的清晨光景,扇薄星流,盤明露滴。
    三釵改練了短·槍,隨他師父共作槍舞,槍星在白地之上滑出雪白的光焰。
    二人一邊並肩,一邊唇槍舌劍。
    燕師妹手持藥秤,計算草藥用量,她的師父如晝仙君在旁替她記錄。
    紅箋小字,訴盡藥香。
    常伯寧與韓兢對弈論道,坐倚西樓,任萬丈霞光傾灑至棋盤之上。
    韓兢為常伯寧遞去眼紗,又繞至他身後,輕輕為他在腦後係上一個花結。
    此時,一個小小的孩子,挑著小小包袱,路過風陵山腳,滿懷好奇,輕聲問道“請問,這裏有神仙嗎?”
    在夢中,封如故大可作主,為所欲為。
    他隻信手一拉,便將那名孩子拉到了身側。
    然而,那隻手在一瞬間,變得溫熱寬大。
    孩子瞬間長成了大人,早變作了俊美的佛袍青年模樣。
    封如故將他拉到自己身側坐下,伏在他肩上,半瘋半笑地同他耳語“我想選一個人,和我一起,或是共衛天道,或是禍亂人世……你可願意嗎?”
    那低沉冷淡的聲音頓了一頓,在自己耳畔許下諾言“……我願如此,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