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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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大約4時後, icu傳來好消息:章唯一的妻子, 也就是符曉的師母, 醒過來了, 可以轉至普通病房。

    符曉特別開心,在走廊裏直跳。她體會到了“虛驚一場”四字的美妙。喜悅從她心底油然而生。

    她覺得, 章唯一眼中瞬間有了光亮。

    此前章唯一很慌亂, 已經快要保持不住他的體麵。他仿佛能看見,最為重要的人, 正像海水一樣, 一滴一滴從他指縫之間溜走, 他慌慌張張用力攥緊手指, 但卻徒勞無功,不管多麽用力,全都無法製止既定結果發生,到了最後,他手心裏空無一物, 隻有將舌尖湊過去時才能嚐到鹹澀的味道,而那鹹澀的味道就是所有她曾經存在過的證明了。他的鼻端似乎已經嗅到一股死神降臨味道——鐮刀揮過, 掀起陣風, 將死神的味道沾染在他身上, 那個味道濃重、嗆人, 像是東西發黴,有種腐朽氣息。而現如今,奇跡發生, 一切竟止住了。曾經那麽刺鼻的醫院的味道,此時聞著竟然是有一些幹淨、清新,宛如春天,被燒盡的野草又重新生出來。

    ……

    不過,見到妻子之後,章唯一才知道,從icu出來的人,不會活蹦亂跳。病危過後生龍活虎的景象隻會存在於影視之中。那些患者,個個十分虛弱,很多身上插著管子,就連站都站不起來。

    而且,妻子……好像……不大對勁。

    她還是瞎著的。

    也依然不知道,自己是瞎著的。不認識人,隻答得出幾個問題:“你丈夫是誰”、“你爸爸是誰”、“你媽媽是誰”、“你哥哥是誰”、“你姐姐是誰”還有“你兩個朋友是誰”。

    符曉十分難過,可章唯一卻是一點不惱,坐在病床旁邊,聲音十分溫柔地問:“章唯一是誰?”

    他的妻子宛如幼兒園的孩子,十分認真,一字一字地答:“是我丈夫。”

    章唯一的雙眼帶著溫柔笑意,眼尾幾絲因歲月而生的細紋反而為他平添魅力,他也像哄孩子一般,狀若歡快地道:“答對。”而後他又開口問道,“那麽,張靜又是誰?”

    他的妻子還是很乖:“是我最好的好朋友。”

    “答對——”

    章唯一一直都坐在病床邊上,握著妻子的手,為她講述一些身邊人的故事,比如她的爸爸媽媽怎麽胡鬧、她的哥哥姐姐怎麽討厭、她好朋友怎麽要到國外去了。他的妻子似乎也能聽懂,嘴角一直掛著純真笑容,好像隻有少數久遠記憶,並不明白自己當前狀況。其中有些事情,符曉相信最早是她講給丈夫聽的,然而丈夫此時再將它們複述回去,她也聽得津津有味,偶爾還能插上幾字,均是十分簡單,仿佛還有印象。章唯一一邊講,一邊喂妻子切成了小塊的蘋果、梨子,還有桔子、葡萄……妻子不懂口中的是什麽,章唯一便柔聲地哄:“嚼……對,再嚼……再嚼……嗯,咽下去吧。”而他妻子,仿佛初生嬰兒一般,完完全全信任丈夫。丈夫說幹什麽,她便幹什麽,毫無異議,毫不懷疑。即使是在病中,她仍然極漂亮,雖是疾病纏身,但一生被疼愛的她到了四十七歲也一點不顯老,好像三十幾歲。

    “老師……”符曉離開醫院之前,忍不住開口問老師,“能治好嗎?”

    “能吧,誰知道呢。”

    “那……那要不好,怎麽辦呢?”

    “不好?”章唯一笑了笑,似乎十分開朗,“不好,我就一直陪著。對我來說,這樣也很好,隻要人還在,就挺好。不過對她來說,這種生活也許不如不過。”

    “老師……”

    “行了,快回去吧。”

    “哦……”

    醫院治療腦梗的藥十分好用。

    章唯一的妻子每天都掛點滴。一樣接一樣地,輪換著掛。

    她一天比一天好。很明顯,腦子越來越清楚了。她會講的詞句越來越多。雖然依然十分緩慢,一個一個字往外蹦,每念一個字都要想好久,語氣天真,聲音柔軟,甚至還有些嗲,像個學齡孩童,然而,真正是在變好。照這趨勢下去,再過個十幾天,她應該就會有清楚的意識了。

    章唯一很開心,還說,倘若這次渡過難關,一定要把天下神佛全拜個遍。符曉知道,一向刻薄的章唯一,因為妻子的事,竟然也跑去了寺廟求神拜佛,一次捐了5000香火錢,絕望地將希望寄予神秘力量。所幸,一切都在變好。

    ……

    然而,“災厄”這個東西,總是忽然降臨。

    醒來後第五天,就在章唯一的妻子已經可以講出完整的句子時,她……又來一次腦梗。常年高血壓的人動脈會硬化,非常容易腦梗,同時又容易腦出血,二者原理完全相反,醫生也不敢給高血壓的患者使用太猛的藥。

    這回,麵積更大。

    章唯一的妻子徹底不認人了,連第一次病時還認得的丈夫、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朋友也不認識了,不會講話,一個字都不行,好像一個漂亮娃娃,坐在床頭,供人觀瞻,不帶活人氣息。

    一次,妻子痛苦呻-吟足足半個小時,醫生也講不出到底是為什麽。妻子根本無法行走,手不會動腳不會動,章唯一便橫抱妻子跑上跑下,挨個科室進行檢查,一向幹淨的飽滿的額頭全是汗珠,一向整齊的額發也全被打濕了。他就那麽摟住心愛的人不停地做檢查,尋找病因,連絕望的工夫都沒有了。他心髒被撕扯著,仿佛已經鮮血淋漓、將五髒六腑都泡在鮮血裏邊,卻還是要挺直背脊,因為他知道他自己不能倒下。一個人太辛苦,都沒辦法扶著妻子貼住機器,章唯一沒辦法,最後叫了符曉、沈懿行來幫忙。結果……眾人發現……其實妻子隻是希望小解。她已經是到了表達不出任何想法的程度了,身體幾乎無法移動,話也講不出來——她想去洗手間,可是狀態讓她隻能呻-吟。也說不定,她已經不知道該去洗手間了,隻是覺得難受,隻是本能地叫。

    章唯一依然十分溫柔。

    妻子身體幾乎無法移動。為了能讓妻子補充必要營養,他每天熬蔬菜湯,煮八寶粥,榨水果汁。妻子不大能嚼,他便想法設法喂給對方湯、粥、汁等喝的東西。他讓妻子靠在他的身上,一手用力扶住對方、不讓人滑下去,一手努力喂食食物。妻子還會本能地往下吞食物,雖然……每次喝了兩口三口之後,便會開始抗拒,覺得不大舒服。每到這時,章唯一都柔聲地哄:“再來一口好嗎?乖,再開一口,就一口。”一邊哄著,一邊喂食。妻子什麽也不明白,可是深層意識似乎不願意令身邊的人痛苦,總會勉強自己再吃。

    符曉看得出來——章唯一非常累,幾乎要撐不住。他請了個護工,卻總覺得護工沒有自己用心,於是還是事事都要親力親為,每天睡眠時間不足三四小時。章唯一也四十四了,符曉很怕他會垮掉。

    好消息是,隨著時間過去,藥再次起效了。

    雖然沒有上次明顯,可是,吃飯喝水越來越順。

    奇跡似乎又出現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