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8【陳記者的意外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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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時分。
    在鄉場橋邊不遠停下,陳鋒搖下車窗問水果攤主:“鄉中心校怎麽走?”
    “那邊上坡就是。”
    臨近春節,水果攤生意不錯,攤主熱情招攬:“老板是去走親戚?我這裏水果新鮮得很。你看這個紅富士,新品種,又大又脆又甜……”
    陳鋒沒打算買水果,隨口問道:“你認識陳貴良不?”
    攤主笑道:“肯定認識噻。”
    “他很有名?”陳鋒感覺有內情,連忙下車給攤主遞煙。
    攤主卻警醒起來,對陳貴良避而不談,反而稱讚起那支香煙:“驕子,好煙囉。”
    陳鋒幹脆把半包煙全遞過去:“你是陳貴良的親戚?”
    攤主卻不接煙了:“你問他做啥子?”
    陳鋒胡謅道:“我是二中的老師,寒假期間來做家訪。”
    攤主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他又不是傻子,還有兩天就過年,老師怎麽可能來家訪?
    陳鋒實在沒辦法,隻能掏出自己的記者證:“我是《西華都市報》記者。陳貴良同學出名了,我是過來采訪的。”
    攤主盯著記者證看半天,反而愈發懷疑。
    陳鋒又從車裏取來一張報紙,並拿出自己的身份證:“你看這裏的報道記者名字,是不是跟身份證、記者證一樣?”
    攤主終於笑起來:“陳貴良是好學生,好得很呐。”
    “怎麽好的?”陳鋒問道。
    攤主卻不仔細講,隻是反複強調:“反正就是好學生,你寫文章表揚他嘛。”
    陳鋒刨根問底:“他做了什麽好人好事?”
    攤主支支吾吾不說話。
    陳鋒道:“你如果不知道,我就去采訪其他人。”
    攤主終於開口,卻不說陳貴良:“鄉場那邊是白沙壩村。村裏頭有個龜兒子,從南方打工回來,搞了一個青龍幫。還說自己是古惑仔,在港城跟陳……陳啥子混過……”
    “陳浩南?”陳鋒說道。
    攤主點頭:“對對對,就是陳浩南。”
    “還有人信啊?”陳鋒好笑道。
    攤主說道:“唉喲,那些憨包娃兒信得很,攆在他屁股後頭喊老大。”
    陳鋒問道:“這些混混都幹了什麽?”
    攤主說道:“最開頭他們膽子不大,隻敢找學生收保護費。後來心就野了,老子擺個水果攤,每個月都要交保護費。”
    攤主指著橋頭一家小飯館:“張二娃就因為沒交保護費,他店裏頭的幾個蜂窩煤灶,半夜被撬門抬去丟到河裏,還在他牆壁上到處潑潲水。”
    “你們沒報警?”陳鋒問。
    攤主歎氣道:“鄉派出所早就撤了,隻有鎮上一個派出所。鎮派出所那邊,也攏共隻有幾個人。我們報警,就派兩個人過來調查。也抓到過幾個混混,都是學校的初中生,教育幾句就喊家長領回去。青龍幫那幾個頭子,每次都躲得快,根本就抓不到!”
    “是不好處理。”陳鋒說。
    攤主說道:“我們就做點小生意,那些龜兒子提刀帶棒。你說咋個惹得起?反正保護費也不多,我一個月隻交10塊錢,就當是打發叫花子。”
    陳鋒聽了哭笑不得:“一個月10塊錢保護費?”
    “後來說要漲價成15塊,我都還沒來得及交,那幫龜兒子就被陳貴良弄了。”攤主幸災樂禍。
    陳鋒問:“怎麽弄的?”
    攤主說道:“陳貴良放學被他們堵在橋頭,嚇得朝我這邊跑。他被人踢了一腳,撲在我水果攤上,把我的蘋果跟番茄都撞翻了。那些龜兒子圍著他打,我還看到有人用鋼管悶了兩下。”
    “當時是夏天,我順便賣幾個西瓜,攤子上擺著一把西瓜刀。陳貴良提起我的西瓜刀就砍……陳記者,你不要亂報道哈。這個不是打架鬥毆,法院那邊判的正當防衛。用電視劇裏頭的話來講,就是行俠仗義、除暴安良!”
    “陳貴良的班主任出麵,寫了一封請願書。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當時都在請願書上簽名蓋手印。你隨便在鄉場找個鋪子攤子問,都是簽了名作了證的。哪個不說他是好學生?”
    陳鋒早已掏出速記本:“後來呢?”
    “後來那幾個龜兒子被抓了,有的從醫院出來就去坐牢,聽說還查出來犯了別的事,”攤主說道,“派出所的也不講明白,說是涉及未成年隱私。我們這些人就猜啊,可能是青龍幫騙了不止一個女學生去坐台。領頭那個龜兒子判了十年,肯定不止收保護費那點事!”
    涉及到初中的女學生,陳鋒聽得極為憤怒:“確實是除暴安良!”
    陳鋒又問:“縣二中是省重點,陳貴良怎麽考進去的?”
    “他腦殼靈醒噻,讀書讀得好,”攤主笑著說,“那幫龜兒子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鄉裏連續兩年都沒學生考上二中。陳貴良當年考全鄉第一名,全鎮第一名!那句話咋說的?文武雙全!”
    讓領導和老師頭疼的陳貴良,在這攤主眼裏卻是個少年英雄。
    陳鋒又去其他店鋪和攤位,采訪了一些個體戶。他們都說那些混混是壞蛋,曆數混混們的惡行,對陳貴良的講述反而不多。
    接著又去學校,采訪陳貴良的初中老師。
    再去鎮派出所采訪。
    綜合各方描述,一個品學兼優、敢於跟惡勢力做鬥爭的少年形象愈發豐滿。
    陳鋒想起那首詩的序文:乃在草莽方寸間,有撐天拄地之氣魄存焉!
    ……
    陳興華和姚蘭夫妻倆,連續幾天去排隊,都沒買到返鄉車票。
    最後實在沒辦法,隻能加錢買黃牛票。
    而且還是站票。
    他們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白天隻能在車廂裏站著,晚上再躺過道打盹兒。偶爾有人中途下車,能夠趁機坐幾分鍾。
    總算到了山城,這裏是終點站,回老家需要再換乘火車。
    夫妻倆渾身酸痛,又舍不得去住旅館。他們隻買到次日的車票,決定在候車大廳等待半天一夜。
    也顧不得什麽形象,兩人選了一個角落,拿出毯子鋪在地上睡覺。
    從中午睡到晚上八九點,總算緩解了疲憊。陳興華閑得無聊,便讓老婆看著行李,自己跑去站外買來幾本雜誌。
    全是那種盜版地攤雜誌,充斥著秘聞、暴力和豔情。
    放在二十年後,隨便發在哪個網站,這些內容都無法過審。此時卻大搖大擺售賣,廣受底層百姓喜愛。
    回到候車大廳,姚蘭說道:“那邊有打開水的。”
    “那我守著,你去泡麵。”陳興華盤腿坐下。
    姚蘭拿出兩個鋁製飯盒,他們當然舍不得買杯裝泡麵,都是用飯盒打開水來泡袋裝的。
    把方便麵泡上,又拿出兩個煮雞蛋。
    正吃著麵看雜誌呢,旁邊有看報的議論起來。
    “這個龜兒好凶,寫篇文章就能讀清華北大。還是我們市的!”
    “啥子哦?”
    “作文比賽啊,一等獎。有個記者不信他寫得出好文章,當場就給他出題目,龜兒走了七步又寫出來一首詩。你不信看嘛。”
    “喲,真是我們龍都的。”
    “富世二中的。我娃兒要是能保送清華北大,老子過年都不回來,天天悶起幹活供他讀書。”
    “你想得倒美。你屋頭那個娃兒,莫說考二中,一中都考不起。”
    “就不爭氣啊。不好生讀書,隻曉得要生活費。老子回去就打他一頓!”
    “哈哈,過完年再打嘛。”
    “……”
    陳興華和姚蘭聽到“富世二中”四個字,齊刷刷朝旁邊看去。但他們也沒多想,不覺得那是自己兒子。
    又有一個民工接腔:“胡幺倌,你們在說啥子?”
    “富二中的學生,寫文章保送清華北大了。”
    “我侄兒也是二中的,會不會是他哦。”
    “你做夢嘛。”
    “叫啥子名字?”
    “陳貴良。”
    陳興華和姚蘭同時愣住,他們各自放下飯盒,對視一眼確認自己沒聽錯。
    陳興華走過去問:“老鄉,你說是富二中的陳貴良?”
    “是啊。”
    “報紙能不能借我看一哈?”
    “等我看完再說。”
    “啥子報紙?”
    “《南方周末》。”
    農民工很少有讀《南周》的。
    這份報紙,是有人看完扔在候車大廳,被那農民工撿來打發時間。
    陳興華快步跑出去,很快就買回來一份,喜滋滋遞給老婆過目。
    姚蘭滿臉笑容看完,又擔憂道:“會不會是同名同姓?”
    “哪有恁巧?”陳興華說,“良良從小作文就好。”
    夫妻倆反複閱讀好多遍,愈發確認就是自己兒子。
    但他們沒有到處宣揚,隻坐在那裏捧著報紙偷偷高興。
    七年多的還債生涯,讓夫妻倆變得小心謹慎,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敢出風頭。
    又過一陣,陳興華終究是沒忍住,故意跟旁邊的幾個民工搭訕:“這個娃兒確實厲害,清華北大可不好進啊。”
    一個民工說道:“換成是我娃兒,老子睡著了都要笑醒。”
    陳興華說:“我也要笑醒。”
    又有民工說:“你們就不要做夢了。這種娃兒,肯定是城裏頭的。他媽他老漢兒,可能還是哪個學校的老師,不然咋個培養得出來嘛?農村娃兒就不得行,全部都是留守兒童,天天打架鬧事,能讀完初中都算好學生。”
    陳興華笑道:“那倒不一定,農村娃兒也有自覺的。”
    聊著聊著,話題就轉到別處。
    但陳興華總是把話題又扯回來,變著法的誘導旁人誇自己兒子。
    姚蘭在旁邊看得直笑,笑著笑著眼眶就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