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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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鋪墊蓋地的橫幅在大門口掛起來,五顏六色宣傳畫貼在職工宿舍樓下的宣傳欄上。大爺大媽的閑言碎語成真了,樸建勇自己找副廠長試探過口風,有殘疾的,年齡達到50歲的均在安置的範圍,自從上次去車間擅自操作機床被免去車間主任一職之後,廠裏的領導已經對他徹底失望,加上之前廠裏已經分配了一套房子給樸家,所以樸建勇已經沒有底氣再去找廠長說去留的問題。雖然安置通知還沒下來,但他已經認命了,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能夠去車間上班了,但他依然沒去上班,他現在害怕廠裏的人看他的眼神,曾經的他在廠裏樂於助人,是大家眼裏的老好人,現在落難的他,被別人像是蒼蠅一樣躲著,曾經受過他恩惠的人生怕他去麻煩自己,有的幹脆劃清界限,本來經常打招呼,現在幹脆視而不見,稍微有些人情味的人會用各種方式還人情,塞紅包、送臘味這算是好的。最可氣的是個別他曾經幫助過的人竟然開始諷刺他活該,左梅因為這個事公開的和那些人吵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樸建勇現在最怕出門,他總是早早出門買菜,默默的承包了大部分家務,他變得沉默寡言,開始喜歡發呆,不再關心樸京的學習,耳邊少了嘮叨的樸京漸漸不習慣,他開始覺得父親可憐,他開始懷念曾經挺直身板的父親。

    零件廠屬於央企下屬,所以保障比較好,安置方案多樣化,靈活就業的還有補助,不算是下崗潮中最慘的。左梅說,得了房子和安置費的樸家應該會知足了,這依然沒能觸動樸建勇,他依然沉默不語,樸京無法理解父親對工作的狂熱,他開始理解一個黨員的信仰,父親常稱自己為手藝人,現在手藝人被一日本機床完敗,這恐怕是比腳受傷還要讓人痛苦的一件事。向來學習積極的樸建勇在這幾個月一來都每碰一下書,在下發安置通知書伊始,樸建勇還經常買菜,現在則隻會在家裏發呆了。

    晚飯過後,家裏依然沉寂,這和下崗潮之前完全是兩種景象,父親總是根據新聞聯播的報道跟母子倆“上課”,頭幾秒還覺得新鮮,到了後麵母子倆隻能不停的轉換話題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左梅打開電視上的新聞聯播,裏麵正在播放深圳交易所成立的新聞,消息稱深圳交易所將在7月3日正式開業,樸建勇對這條尖端的消息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左梅見狀,便問什麽是股票交易所的時候,樸建勇剛想說話,又把話咽了回去,繼續沉默。

    “我說,你昨天一天都沒出家門,也不出去走走,成天在家裏發呆。”

    “腳不太方便,這附近人太多。”

    “你去買瓶醋去,明天我做蝦吃,那地不遠,就在步行街一期新開的商店,這商店可新鮮了叫什麽超級市場。”

    左梅試圖把目標說得誘人一些。

    “那更不方便了,我聽說裏麵買東西是自己拿,我一瘸一拐的會被誤以為是小偷。”

    樸建勇想盡一切辦法推脫,他不想出門,因為這個時候正是廠裏的人在宿舍周圍散步的時候,現在出去,無疑讓他有遊街示眾的感覺。

    “兒子去,不準去遊戲廳。”

    左梅爽快的給了樸京5塊錢,意思很明顯,父母有話要談,他可以多玩一會兒再回來,這算是對他這一次期末摸底考的獎勵,她並不擔心樸建勇去遊戲廳,因為在遊戲廳旁有一家新開的報刊亭,是左梅的熟人,她會向左梅通風報信。

    劉興站在自行車棚裏,似乎是在等人。見到樸京來的時候,他走了上來,眼神裏充滿了怯懦和歉意,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劉興,他眼鏡框裏的眼睛一直在焦慮的轉動,欲言又止。

    “劉興,難得看見你呀,幹什麽去?”

    “下來轉轉,覺得家裏悶。”

    “哦,我準備去新開的超市,要一起嗎?”

    “不了,等下還得回去看書。”

    “那我走了。”

    樸京已經感覺到異樣,劉興表現得一直很緊張,他一直在用衣服擦手心的汗,他似乎是刻意在等樸京的出現。

    樸京騎上自行車準備出車棚的時候,劉興說:“樸京,等等。”

    劉興走了上來,終於把鉤在喉結上的刺掏了出來:“你的車胎……是我劃破的,對不起,在這個事上,我聽候你的發落。”

    湧上樸京心頭的不是憤怒,而是震驚,劉興一直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在學校樂於助人,他竟然是劃破自己車胎的凶手,還主動來承認,這著實讓樸京不敢相信。

    樸京歎了一口氣,平靜的說:“你可真厲害,居然承認,說吧,為什麽?”

    “為什麽”這三個字就像引燃劉興胸中的秘密炸彈一樣,他作了一個深呼吸,像是背書一樣用最快的語速把他的話背了出來:“是我爸慫恿我的,起初我是拒絕的,當時我爸喝了酒,他很嫉妒你爸,他說你家分到房,而我家卻沒有分到,他說這不公平,想要讓我給你家一些教訓,我不得不承認我當時被我爸慫恿總了這麽缺德的事情,我很後悔,有的時候,看見你我就心虛,不敢直視你的眼睛,包括現在。”劉興果然一直低著頭,他又作了一個深呼吸,然後說:“有的時候我甚至會失眠,看書也看不進去,之前會的物理題,現在又不會了。我知道應該站出來,不論你怎麽看待我,我實在忍受不了這個秘密藏在我的心裏。”

    劉興一口氣說了出來,他如釋重負,剛才僵直的身軀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他的眼神不是在祈求樸京的原諒,而是一種自我滿足,他的眼睛裏充滿了長期以來被心魔折磨的後產生的困頓,樸京現在看見的不是一個每次無力測驗都不會低於90分的怪胎,而是一個脆弱不堪犯了錯誤等待審判的孩子。

    “確實沒想到是你,更沒想到你會來承認這個事,我們家最近挺倒黴的,你爸應該滿意了吧。”

    第一次接觸到人性最深處的陰暗,樸京還是有些憤怒,他故意諷刺道。

    “你家裏的不幸,更讓我內疚了,我是背著我爸出來告訴你的,我經常聽到他和我媽說‘風水輪流轉’這樣的話,我心裏更不是滋味,我明白我爸從前得到你爸很大的幫助,他的一次事故被你爸扛了下來,要不然你爸現在好歹也是副廠長了,我很抱歉,這是我的真心話。以後有什麽事,我會盡量彌補。”

    劉興很釋然,他語出驚人,他並沒有假裝要問樸京家裏發生了什麽事,職工宿舍周圍的大爺大媽傳播消息的速度堪比廣播,廠裏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們就會立刻知道,然後七嘴八舌得的傳播開來。劉興對廠裏的事的理解程度遠遠超過了樸京,樸京第一次才明白原來父親是個這樣的人,他不經對父親肅然起敬,又覺得父親簡直是現代的東郭先生,甚至大有宋襄公之仁的味道。

    “你恐怕是老劉家最後的良心了。”

    樸京故意撂下了一出不痛不癢的話,揚長而去。

    騎車出去沒多遠,他突然氣憤起來。從小學開始,老師們就教育大家要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四有新人,號召大家學習互相幫助,但是漸漸的,他發覺周圍的人並不像課堂上說得這麽美好,有的喜歡耍小聰明的同學竟然能獲得老師的青睞,就連老師們也無法完全做到那些他們向學生們提出的要求,大人們總是心事重重,他們還用一些隱晦的言辭在諷刺人心,教育孩子們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