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8 被放養的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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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散了以後,丁百苟拿起桌上的提包,也準備回去,地上的那堆垃圾還堆在那裏,李老師還坐在對麵,丁百苟經過那堆垃圾的時候,踢了一腳,罵道:“垃圾!”
也不知道他是在罵人還是真罵那堆垃圾,反正李老師聽出他話裏有話,不滿地抬頭看了看他的背影。
丁百苟走出辦公室,走到了桕子樹下,開了車鎖,往前推了兩步,才發想兩隻輪胎都沒有氣了,他低頭看看,這才發現,原來是氣門芯被人拔掉了。
他朝大門裏看看,就看到幾個小鬼的身影,大笑著跑上樓去。
丁百苟歎了口氣,推著他的自行車,朝半圓形的坡道下去。
隔一天的上午,丁百苟硬著頭皮,又去劇團上班,他把車推到桕子樹下,正準備鎖車,想了想還是繼續推著,他推著它到了大門口,把它扛上大門口的台階,沿著走廊朝辦公室推去。
他抬頭看了看“團長辦公室”的牌子,感覺有些別扭,走近才看出來,有人用紅漆在“團”字上麵加了一個頭,下麵加了一條尾巴,兩邊各舔了兩條腿,“團”字變成了一隻烏龜。
丁百苟氣極了,他把自行車停在辦公室門口的走廊裏,抬起手用力一揮,那塊牌子哢嚓一聲就掉到了地上。
辦公室裏,好幾個人“啊”地一聲驚呼。
丁百苟走進了辦公室,看到裏麵坐著四五個老太婆,一問才知道,他們不是劇團的退休人員,就是家屬,他們都是來找新團長,問工資的事的,說家裏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快上街要飯了。
李老師不知道躲哪去了,一整個上午都沒有露麵,幾個老太太圍著丁團長,輪番訴苦,為了加深印象,她們還一遍一遍重複地訴,丁團長心裏惱火極了,卻要麵帶笑容,有火也不敢發,他知道自己隻要一發火,這些現在還坐在凳子上的老太婆,馬上就會坐到地上。
捶地捶胸捶蒼天,五個精力旺盛的老太太一起來,丁百苟想想都不寒而栗。
好不容易到了十一點,五個人還沒有回去的意思,丁百苟站了起來,提著包走了出去。
還沒等老太太們反應過來,他已經推著自行車出去了,等老太太們追到大門口,就看到坡道那裏,丁團長的上半截身影一步一步矮下去。
丁百苟的團長生涯,當了兩天,就結束了,他在心裏打定了主意,這破地方,老子死也不來了,你們愛誰誰來。
丁百苟不去劇團,天天在局辦公室坐著,奇怪的是幾個局長走進走出,誰也不提這件事,他們好像約好一樣,把劇團給忘記了。
丁百苟剛開始還小心翼翼,怕人提起這件事,後來他巴不得有人提起。
有人開玩笑地問他:“老丁,你的劇團呢?”
丁百苟看到饒副局長正從門口經過,丁百苟很大聲地回答:
“我把劇團放養了!”
饒副局長就當作沒有聽見,心裏暗想,這逼養的,說給我聽呢,你以為你放養就能躲過去嗎?
這事情於是就進入了一個滑稽的局麵,永城婺劇團名義上已經是有團長了,但團員們看不到他們的團長,文化局的幾個局長們,明知道現在婺劇團的團長是名存實亡,但大家一致默契地認為婺劇團現在一切正常,團長也正在履行他的職務。
這種默契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是,至少眼前沒有那麽多的麻煩了,反正不管是縣裏還是局裏,早就不指望劇團能給自己帶來什麽政績,它實際上比雞肋還不如,雞肋還棄之可惜,劇團簡直就是一團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藥,除非你想解散越劇團的經曆再重來一次。
局長們還想明白了,目前這樣的局麵,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萬一劇團出了什麽事,現在至少有了一個背鍋的,板子直接打不到自己身上,甚至領導的責任,文化局的上級主管單位縣委宣傳部,也能替自己分擔一些,丁百苟兼任團長,當時宣傳部的同誌也是同意的。
背鍋俠丁百苟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奧秘,他大事嚷嚷也是想讓全局上下都知道,這團長他是早撂挑子不幹了,但領導們就是不換啊,那我有什麽辦法。
無論如此,讓丁百苟再去坐在那臭烘烘的辦公室,讓一幫老頭老太太圍著,一聲聲一句句痛說血淚史的事情,丁百苟是打死也不幹的,大不了自己這個主任不當了,去影劇院門口,自己賣不了藝,可以賣冰棍。
不管怎樣,事實是,永城婺劇團從此真的就被放養了,原來是沙上堆成的一個土堡,現在完全散成了一灘散沙。
練功房沒有人練功了,時間一久,那些小學員們也都偷偷逃回了家,反正在這裏也沒人教他們,還饑一頓飽一頓的,回家至少還有飽飯吃。
李老師被幾個國營企業請去當指導,他們還有省裏、部裏、係統裏的文藝匯演和比賽,李老師自己當指導的同時,還帶去了劇團裏的琴師和鼓師,給那些濃眉大眼的業餘演員們伴奏,後來把劇務也帶了去,順便就帶去了劇團的服裝和道具,還帶去了張晨畫的那些布景。
永城婺劇團規模不大,但畢竟曆史久遠,他們的服裝,從林黛玉、包公,到新四軍和日本鬼子的服裝都是齊全的,連那些泡沫做的盒子炮、手榴彈和三八大蓋都是齊全的,這還是當年排演平原槍聲留下的。
你讓那些企業去找這些東西,他們還真找不到。
所以李老師他們,變得比在劇團裏還忙,國營大企業的食堂小灶,吃得還好,油水很足,吃完了還能帶一些,給的一些補助費,也夠家裏買米了。
道具和木工,發揮他們的特長,他們把練功毯扔到一邊,直接在練功房裏,幹起了替別人打沙發和做樓頂上的有機玻璃燈箱字的業務,業務也還不錯。
縣文聯在編一本時代楷模的所謂的報告文學集,把劉立杆找了去,劉立杆幹得得心應手,他覺得這寫報告文學,也就和給死人編故事差不多,無非就是一個吹字。
於是,養了三百來隻雞的養殖戶,在他筆下,就變成了養雞大王,一個油氈棚子裏,一會兒勾兌洗潔精,一會兒勾兌消毒劑,還曾有過一次把自己炸上天,現在還歪著嘴的,在他筆下,就成了化工大王,至於農貿市場賣鹵雞爪的,她的事跡,大概肯德基的白胡子老爺爺看了都會自愧弗如。
一時之間,永城縣簡直就是大王滿地,時代楷模很受大王和準大王的歡迎,一氣竟出了四本,大王們在接受劉立杆的采訪之前,先交五百塊給文聯的老孟,一個月後,這五百塊就變成了一百本有自己名字、照片和大王封號的書,足可以在親友間炫耀了。
一篇五六千字的報告文學,劉立杆三天就寫出來了,他從老孟那裏,一篇可以領到六、七十塊錢,抵得上他大半個月工資了,外帶還有大王們的宴請呢?
這活太值得幹了。
縣電影公司成立了一個廣告公司,他們在永城縣的入城口,豎起了一排兩層樓高的鐵皮廣告牌,那時候可沒有什麽v廣告噴繪機、寫真機,所有廣告,都是靠人工畫出來的,於是張晨每天就爬上腳手架,用油漆和油畫顏料,在白鐵皮上畫廣告。
這幾天畫可口可樂,下幾天畫海飛絲,他畫“青春寶”廣告時,把畫麵上那個穿白色網球裙的女孩子,畫得栩栩如生,和電視裏的那個一模一樣,引得路人和開車經過的司機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還有司機,在這裏因為盯著那笑意盈盈的女孩,追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