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冥河澆灌的枇杷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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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東方的第一縷陽光從地平線下出現照射到在空中疾行的人身上時,他立刻感覺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顫動。
好在已經有一個城鎮就在不遠處了,他咬著牙向那裏疾馳而去,卻是在接近的時候停住了前進。
“周乞?”洛妍眨巴著眼睛,有些好奇地抬頭,卻發現對方也是在大量自己。
“人?”
還是那個聲音,可又顯得低沉些許,這讓洛妍立刻就想到了周乞曾經叮囑自己的話,“你是誰?”
“嵇康。”說話的人已經降落到了地麵上,他將懷中的女子放在地麵上,輕輕晃動著雙臂以緩解酸痛,“怪不得最近老是接到控訴,這家夥竟然跑到人間來了。”
“你也是神仙麽?”
“不是,我們是鬼。”嵇康看著她,“地下黃泉之中最厲害的幾個鬼之一。周乞最近老是在玩忽職守,就是因為你吧?”
見女子臉上寫滿了不解,嵇康解釋了一句,“他負責夜晚。”
洛妍瞬間就明白了,“很抱歉。不過他說要帶我去邊塞的。這裏似乎離那邊已經很近了,您能送我過去麽?”
“恐怕不行。”嵇康已經對自己所處的位置有了一個大概的推測,“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到人間的,但我現在需要趕回去了。夜間的事務已經由於他的貪玩堆積起來了,白天的事務課容不得半點拖延。”
隨即嵇康就向著西北方向騰空而去,現在這個位置,隻有從鍾山的裂縫中才能夠盡快回到黃泉,二要再回到中央鬼都,還需要不少時間。tv首發
嵇康臉色並不是很好看。
洛妍看著對方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消失在天際,有些感慨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麵是周乞係在她手上的一根紅繩。
進了城鎮洛妍才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於是她直接依據曾經看過的話本子找了一家店鋪,將自己的一身紅裝全部當掉,換了些銀兩和一件素布衣裳。
鋪主很開心,因為那當真是一套布料頂級、繡工精致的紅服;洛妍也很開心,她揣著銀子,不僅在客棧定了一間房,還去集市上的鋪子裏買了一把琵琶。
梨形的琴上緊緊地繃著五根絲線。手指輕撥,聲音清脆洪亮,落入洛妍耳中有若邊塞空中翱翔的雄鷹發出的啼鳴。
一聲可現波瀾壯闊的大好河山,一聲可見塞外邊關的塵土飛楊,一聲可聞血濺黃土的兵戈擾攘。琴弦波動聲樂繞梁,女子臉上的紅光隨著她指尖的飛舞愈發鮮亮。
隨即聲音由剛轉柔,清脆的聲音如同在山間流淌的溪水,寄托著年華少女女兒家的柔情。
直到房門被撞開。
琴聲戛然而止,習慣於嗬斥叨擾自己來人的她卻是在看清對方時閉上了嘴。
她倒是忘了,自己的父親是一名鎮守邊塞的將軍,嵇康放下自己的地方,已經隸屬於父親鎮守的範圍。
隻是怎麽也沒有想到,這才不到一天的時間,竟然消息就已經傳到了邊塞。洛妍心裏暗自嘲諷看來昨晚還真是上了季哲的麵子了。
明明他就盼著這樣一個機會免掉自己的皇後之位。
“父親是怎麽找到我的?”
“皇後的禮服怎麽可能突然出現在這種邊陲小鎮?”洛將軍看著她,長歎一口氣,“若是當年就能夠發現不是鳳鳥就好了。”
若是當年就發現,那麽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在父母跟前長大,然後看遍世間繁華?洛妍抿了抿嘴可惜一起沒有如果。
“所以父親是要帶我回去麽?”她麵上的笑容有些慘淡。
“哪怕陛下與你不合,可在正式發文之前,你依舊是東慶的皇後。作為皇後,自然不應該隨意離宮、出現在這裏。”洛將軍看著自己的女兒,“而且你其實早就計劃著離開了吧,不然怎麽可能一夜就趕到這裏?”
“所以你已經通知了季哲了嗎?”洛妍在起身的時候就看到客棧外麵已經被士兵們圍守起來了,上來的隻有她父親一人,所以她也就直言不諱了,“你們都以為三年來沒有懷上皇子是因為我身體的原因,可實際上是他根本不碰我呀?”
在洛將軍驚訝的目光中,洛妍臉上的笑容越加淒慘,“他從登基之日起,從大婚之日起,就日日夜夜盼著能夠找點兒事情把我從後位上弄下來。若不是太後娘娘的疼愛,光三年無後這一條我就早已被廢了吧?”
“父親,你沒有參加宮宴,但也應該知道,在那種場合,若是沒有他的默許,誰能夠說出那樣的話來?”她抬手遙指著東方,“所以是他等不了了,他不喜歡自己的長子是庶出,所以他要將他的真愛扶上後位。”
“至於我是鳳凰還是鸞鳥,他怎麽會在意?他隻需要現在他是真龍就好了呀。”
“可無論如何,你都不應該擅自離宮。”
洛妍看得到自己父親眼睛裏的疼惜,可如果他能夠把自己放在皇家之前,當年也不會在她未滿周歲之時就將她送進宮了吧。
“在發現你當掉的禮服的時候,信件就已經送往皇宮了,走的緊急軍務的通道。”
最緊急的軍務要件,需要那些留居凡塵的仙人們的幫助,故而從西疆邊塞送件回去,隻需要半日。而季哲若是想要趕來,最晚也不過明日此時。
“父親。”洛妍直接跪拜在對方麵前,還未洗去的花鈿與地麵接觸,“女兒懇請父親能夠放女兒走。”
“女兒已經受夠了當那紅牆金瓦中圈養的雀鳥了。”
“妍兒。”這個稱呼洛將軍也是十餘年來未曾用過了,他亦是膝蓋著地將她摟入懷中,“陛下回信之前,原諒父親不能放你走。若他為你親自前來,恐怕你隻能回去;若他隻是來令要送你回去,父親給你創造一個逃跑的機會。”
這話讓女子還蘊著淚水的雙眸立刻亮了起來季哲怎麽可能會為了她親自來一趟邊塞?
她依靠在窗前,滿懷期待地等著周乞來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可等到夜幕消失、月亮降落在荒漠的盡頭,他都沒有出現。
最終推開她房門的人一身黃袍,風塵仆仆。
洛妍眼睛裏驚訝滿得溢了出來他怎麽可能會來這裏?
季哲在女子回頭的瞬間就看到了那期待化作失落最後轉變為驚訝,這讓他眯起了雙眸,“看來孤的皇後看見孤很是失望呀。”
“陛下。”洛妍麵上的情緒已經收了起來,雖身著素衣卻將拜見的禮行得極其精準到位,“臣妾有失遠迎。”
“孤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聯係到的別人讓你能夠日行千裏。但孤想,皇後該回宮了。”
“臣妾還是皇後?”
“孤的詔書一日不下,你一日為孤的皇後。”
這話聽起來像是季哲還在顧及倆人的夫妻情誼,但洛妍知道,對於心高氣傲的他而言,他隻是不允許自己擅自離宮。
真若跟著他回去,等待她的恐怕不僅僅是讓位。
雖然二人沒有夫妻之實,可洛妍還是了解季哲的。
“陛下怎麽就親自來了呢?”這話沒有絲毫的心疼或者體諒,有的隻是不解。洛妍看著他,“我已經不是鳳命了,陛下完全可以放了我的自由。”
“你在中秋宮宴上,當著眾臣及其家眷的麵卸下鳳冠奪門而去,留下了滿堂騷動,卻跟孤說你隻是想要自由?”季哲麵上的笑容有一些冷,他不顧她的步步後退逐步逼近,然後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你在皇宮中享受了十餘年的皇後待遇,這就想以那和尚一句錯了就什麽都不付出地離開?”
“陛下,您不過就怨我占著您的後位,那麽為什麽不借著這個機會就將您心愛的女人扶上後位呢?”麵對季哲壓迫性的目光,洛妍的目光卻毫不躲閃,“陛下可以說,皇後擅自離宮在山野不幸失足跌落山崖;或者說感染上了疾病不治身亡。”
“所以就是寧可將自己說死也不願意跟著孤回宮?”
“我對你而言,不過就是宮裏一件裝飾品。每個月來看一下東西還在不在,由於不喜歡,所以也不會碰。”洛妍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撤掉了敬語,“現在有人告訴你,這件東西並不值錢,所以你還收著它做什麽呢?”
“扔了吧。”
“既然你也說了,你不過我宮裏的一件裝飾品,那麽你憑什麽覺得我不要的東西,我會把它扔出去,而不是永遠地鎖進櫃子裏,或者毀掉呢?”季哲也懶得用“孤”稱呼自己了,他冷笑著,“畢竟,把一件粗製濫造的玩意兒當寶貝收著,也不是什麽光鮮的事兒。”
洛妍瞬間感覺自己跌落冰窟,她張了張嘴,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再休息一晚,明早出發。”季哲甩開手,直接摔門而去。
隻留下女子靠著牆一點一點滑落在地,連帶著眸中的淚水一起。
一夜未動,一夜未眠。
直到季哲再一次出現在房間裏,他身後的人捧著一抹熟悉的紅色,那件被洛妍當掉的紅衣。
她像平日裏那樣,任由他人替自己潔麵更衣,然後跟在季哲後麵緩步下樓,登上了馬車。隻不過她帶上了她買的那把琵琶。
並不是直接趕回皇宮,行進的隊伍走走停停。似乎季哲是想要讓她能夠看看著東慶的大好河山,可洛妍卻是興致平平。
她相信回宮之後,季哲會將她像過時的物件一樣鎖起來、收起來。那麽此刻算是什麽?了卻心願?
那還不如不看,那還不如不出來。
沒有得到過自由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自由有多美好。
她此刻已經不怨季哲了,她恨的是那個失信的人。
那一夜之後,他好像就消失了一樣。她幾次想要摘下手腕上的紅線,卻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
馬車一路向東,起初洛妍還願意下車,後來隻是在車上呆著,除了沉睡,就是在撥弄琵琶。季哲見她沒有什麽興致之後也就加快了車隊行進的速度。
知道抵達皇城,他才強硬地將她拉了出來,與自己同乘軟榻。
這個刻洛妍才知道,季哲打著的是帝後視察民情的幌子,眼底不僅蓄滿嘲諷。
當她真正熟悉的宮門打開,她看到的是朝廷眾臣,而在那最前麵站著的,竟然是大著肚子的麗貴妃。
身旁的人立刻就出現在了那嬌弱女子的身旁,他似是看著世間珍寶一樣看著她,低聲細語。
洛妍一點兒都不想知道也不在意他們在說什麽。直接忽略到了那偶爾出現的挑釁意味的目光,她緩緩穿過人群,直接從季哲身旁走過,向著台階之上走去。
卻沒有留意到身後的衣擺被一隻緞麵繡花的鞋子踩住。
整個人後仰,從台階上滾了下來。
周圍驚呼聲起,明黃色的身影卻是抱著哭喊著肚子疼的女子極速離去,隻留下一句“將皇後押入冷宮”。
洛妍頭暈目眩地被人從地麵上架起,感受著液體順著自己的臉頰一路流下,最終在石板上滴落成一朵朵梅花,她笑了起來。
笑聲由輕到重,最終似化作著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笑到沒有力氣了,洛妍垂下了頭,嘴唇輕微開合,“我恨你……”
白日裏都城中還在歌頌帝後心係天下,夜晚還未來臨,就傳來了要處決皇後的消息。
“洛氏妒恨麗貴妃,蓄謀謀害公主,幸公主皇命齊天。念及洛將軍汗馬功勞,故隻賜死洛氏一人,罪不及家眷。”
一杯毒酒被送到了這偏僻淒涼的院落中,和帝王的話一起念及孤與卿夫妻一場,賜卿死後全屍。
送酒的人本以為會看到前皇後的大哭大鬧,卻不想那女子隻是微微一笑,直接端杯就將酒水飲盡。這讓他原本在心中預演多次的台詞全都用不上了。
“還麻煩能幫我把今日帶回的琵琶取來麽?”聽到對方說琴已經在麗貴妃待產的時候被季哲砸了,她輕輕搖了搖頭,“那能給我來一盅酒麽?”
季哲賜下的毒酒很玄妙,並不是直接讓洛妍肝腸寸斷,而是體溫在一點一點的降低,直到她再顫抖著端起酒杯時,杯壁上掛起了一層薄薄的霜。
所以當來人乘著月光從天而降時,看到的是在屋簷下縮作一團的人。
“你怎麽會到宮裏來了?”周乞很是不解,可在看到她眉梢發間都掛著白色的小顆粒時,臉色立刻就變了,“你這是喝了什麽?”
周乞立刻握住她的手以靈力探查,卻發現她體內的血液已經幾乎化作了藍色,透著濃濃的寒意。
“我一直覺得你身上很涼,現在看來,還是很暖和的嘛。”洛妍伸出雙臂攔住了他的脖子,“我好冷,能抱住我麽?”
“你那天去哪裏了呀,我爹本來都準備放我走了,結果你沒來,我被季哲逮著了。”
“我從樓梯上摔下來,他卻認為我是故意的,就為了撞倒麗貴妃,所以賜了我毒酒。”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冷,明明才剛過中秋。”
“我好恨你呀,為什麽就失言了呢?我明明都買了琵琶了。”
“對不起。”周乞將她攬入懷中,靈力不斷地注入,卻仍舊覺得自己抱著的是一塊寒冰,“我不如我哥,他很生氣我跑到人間來,所以這幾日他沉睡之前都下了禁製不讓我離開殿宇半步。我想著我在你身上係了繩子能夠知道你的位置,也就沒有太過著急。”
“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是逼著你自己喝下毒酒。”
“對不起。”
周乞隻是抱著懷中已經沒有聲音的人不斷地道歉,直到月亮都消失在了宮牆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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