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放下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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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鳳燭台上的紅蠟燭燃燒了一夜,張霧之同樣在大紅桌布的喜慶圓桌邊坐了一夜,他身子筆挺,手撐在桌子上用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轉動著酒杯,撫著酒杯上雕刻的暗花紋路。

    他見燭台上的蠟燭已燃盡,便走過去將它一口氣吹滅。

    這時,張嫣推門而入,清麗又帶點嬌媚的麵容,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霧之哥哥,在房間裏等了一整夜,這下你總該安心了。”

    張嫣嬌俏地對他說道,接過身後婢女手裏端著的食盒,伸手將食盒的幾個隔層拆開,把裏麵的米飯和菜肴全擺到了圓桌上,此刻的她像個端莊賢淑的新夫人。

    張霧之隻是冷漠地看著,並不做聲。

    “霧之哥哥,你快嚐嚐我親手為你做的菜,看看我的廚藝有沒有進步?”

    張嫣期待著張霧之的回應,可惜他始終無動於衷,連擺在他麵前的一雙筷子都未曾伸手觸碰。

    張霧之看著她,神色淡漠地說道“這些美食佳肴,還是嫣兒自己慢慢品嚐吧。”

    他說著順便整理了下有些折皺的袖袍,起身準備從新房裏走出去。

    “站住!”

    張嫣輕嗬一聲,望著他準備踏出房門的筆直背影,眸中含淚紅了眼眶。

    張霧之的腳步停頓下來,依然背對著她,隻是給了她說下去的機會。

    “你不用等冷炎回來向你稟報消息了,他昨夜已經死了。”

    張霧之驀然回過頭,麵帶質疑地看著她,他微眯的眼眸裏帶著一絲銳利冰寒。

    “我知道你對徐家小姐有好感,並不想她死,可惜……。”

    張嫣邊說著,神情麻木地走到他身邊,眼睛定定望著他,伸手想要親近他的臉,卻被他後退一步閃身躲開了。

    “可惜什麽?”

    張霧之沉聲問道,在意的是她話裏的意思。

    “我爹是不會讓她活著的,她這輩子注定要去陪伴我那早逝的兄長。”

    張霧之聽她說完便急切地要走,卻被張嫣拽住了衣袖子。

    “你別去了,你要是壞了我爹的好事,他是不會放過你的。”

    張嫣無助地說道,眼淚便跟著掉了下來,梨花帶雨甚是可憐的模樣。

    張霧之僅僅是將她纖細白皙的手腕從衣袖子上挪開,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新房。

    他的神色凝重,用輕功飛簷走壁從張府的後院出來,走到大街上,順著馬車的足跡和他的下屬冷炎留下的暗號標記,往城邊的樹林裏找去,走著走著卻是到了懸崖邊上。

    馬車早已翻倒在地上,車夫跟馬兒都沒了呼吸,而冷炎和徐瑩鈺則不見了蹤影。

    張霧之走近往懸崖下查看,隻剩一塊破布料掛在懸崖下麵的樹枝上,崖底是萬丈深淵,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

    張霧之喘了口氣,在懸崖邊上站了許久,直到太陽下山才回了張府。

    “回來了?”

    張老爺在張霧之回到自己的偏院時,出現在他的身後說道。

    “你答應過我不殺她,又為什麽反悔。”

    張霧之沒有情緒起伏地說道。

    “我並沒有動手。”

    張老爺麵不改色地說道,慈眉善目笑眼微眯著。

    “好。”

    張霧之嘴角勾起一抹嘲諷,轉身回了院子裏。

    因為不是張老爺親自動手,他隻不過吩咐了手下去做這件事情,他的手上一滴血未沾,才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地對張霧之說道“我不動她,可不代表我的手下不會動她,年輕人好好學著點。”

    張老爺並沒有進他的偏院,隻是站在門口說完便走了。

    張霧之神色黯然,獨自坐在偏院的樹下,落葉凋零,偶爾有幾片楓樹葉子掉在他肩上,他隻是伸手在肩上輕輕一拍便掉了下來。

    他直盯著那片落葉,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坐姿,此刻心裏異常平靜,他就像是那落葉,隨時都要從天上掉到底層。

    張霧之眸色黯淡眼瞼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他伸手在桌上倒了一杯酒喝著,幾杯酒下肚喉嚨立時如被火燒著般,耳根子通紅,果然埋在樹底下十多年的梅子酒,酒味濃鬱霸道,他好像有幾分醉了。

    他感覺自己快要倒下,嘴角溢出來一道血跡,伸手一碰,血已經滴落在地上,他冷哼著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果然張老爺是想讓他永遠成為張霧之的影子,他快要死了,卻沒有找人呼救,隻是躺在樹底下安然入睡,或許他早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上。

    張霧之渾渾噩噩中來到了地府,他毫不猶豫地喝下孟婆婆,以為可以忘記前塵往事,卻沒想到依然會浮現在腦海裏。

    “所以你想要在地府當差,是不想再活得那麽痛苦?”

    “不,我隻想知道徐姑娘是否還活著?”

    張霧之堅定地說道,他以十世作為交換條件,隻是覺得自己還沒有跟閻王爺談條件的資格。

    “徐瑩鈺並沒有死。”

    顏紫衣白色亮質的寬大袖袍伸手一揮,她的身邊就出現了一麵虛幻的鏡子,暗墨色的邊框隱隱浮動著黑色的霧氣,她站起身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在後麵,便徑自走進虛幻的鏡中。

    張霧之遲疑了下,才跟在她身後走入幻鏡中。

    幻境外是地府,幻境裏卻仍是張府,屬於陰陽兩個世界。

    張府的一間密室裏,徐瑩鈺躺在玉石床上,額頭上包著塊絹絲白布,滲著紅色血跡,看起來是額頭受傷了。

    密室裏點著幾根白蠟,空間雖小,基本的日常用品齊全,僅有的一張石桌子打掃得纖塵不染,看來是有人經常進來打掃。

    張霧之想伸手探一下她的鼻息,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變成了透明,隻能撲了個空。

    不一會兒,便有人推開石門走了進來,原來這間密室與張嫣的臥房相連著,張嫣就是這間石室裏的主人。

    不過她並未看到張霧之和顏紫衣,她按下開關將石門關閉,端著藥碗放在石桌上,跑過去探了下徐瑩鈺的鼻息,呼吸平穩順暢,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徐瑩鈺昏昏沉沉地睡著,隱約聽見耳邊有動靜,微蹙著眉頭睜開了雙眼,她望著天花板隻覺得頭暈目眩,看東西都變成了重影,她想起身卻發現手腳無力動彈不得。

    徐瑩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張嫣走到她的床邊,她下意識地想逃,躺在床上氣若遊絲,眼神始終防備地盯著張嫣。

    “你醒了?你的額際這麽燙,看來是身子出了虛汗。”

    張嫣伸手在她的額上探了探,滾燙的溫度傳到她的手心裏。

    徐瑩鈺默不作聲,躺在床上偏過頭不去看她。

    她不明白張嫣究竟想要做些什麽?張嫣的爹爹要害她,為什麽又處心積慮把她給救回來?

    “等你的傷養好,我會送你出去,到時候就再也別回來了。”

    張嫣拿起勺子,吹了口涼藥喂到她嘴邊。

    徐瑩鈺看了她一眼,明顯不信。

    “他已經死了,我隻是想把他在乎的人保護好。”

    張嫣勉強扯著一抹笑意,她的麵色蒼白,纖細修長的手指有些發抖,卻竭力握緊勺子保持平穩,繼續將湯藥喂到徐瑩鈺的唇邊。

    “你說張公子他……?”

    徐瑩鈺下意識地喝了一口湯藥,忍不住詫異地對張嫣問出口,好好的張府大少爺怎麽會死?

    “他是我爹的義子,注重情義,我爹收留了他這麽多年,就算知道我爹賜給了他一杯毒酒,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徐瑩鈺無法理解張老爺的做法,就算是義子,跟在他身邊多年,應該有些情分在,竟然會忍心下得了毒手?

    張嫣一直都知道她爹爹有多偏執,自從兄長在幼時夭折之後,他一直想著能夠延續香火,納了幾位新妾室姨娘始終都無法如願,便固執地認為是兄長在陰曹地府過得孤苦無依,所以才不肯保佑張家子孫枝繁葉茂。

    於是,爹爹收養了一名乞兒,做他兄長的影子,竭盡全力地培養他成為一個一個優秀的人,當然,過程是殘忍的,一個善良懦弱的小乞丐漸漸變了,他的手上沾滿別人哭泣哀求的血淚,他開始害怕顫抖,最後麻木了,麵容變得沒有了表情。

    張嫣叫他霧之哥哥,心裏麵其實很清楚他並不是自己的兄長,她隻是不自覺地想親近他,或許是被他那雙幽深的眸子吸引了注意力,讓她移不開視線,或許是他擁有好看的一副皮囊,沒錯,她就是膚淺地對他產生了好感。

    可是有一天,他定親了,不是他自己的意願,隻是因為她的爹爹等不及了,必須要選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好作為她兄長的賢妻良母,一個文武兼備的影子,能為她的兄長披荊斬棘,有這兩人陪伴,她的兄長即使無回,在地府也不會過得像遊魂。

    張嫣明麵上自然是不敢違抗她爹爹的命令,畢竟她隻是個姨娘的女兒,府裏有幾位姐姐被寵著,她自然是排不上號的小人物。

    她安排了替身為徐瑩鈺赴死,卻來不及趕回來救張霧之,就算救下了,隻要她爹一句話,相信他依然會毫不猶疑地喝下那杯毒酒吧。

    他的眼中早已失去了光彩,不是張嫣小時候那個會給她糖吃的大哥哥,他活得如一潭死水,深不可測,一踏進水裏便回不了頭,上不了岸。

    張霧之在旁邊看著,心情複雜,他想不到張嫣會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走出幻境回到地府,顏紫衣見他一眼不發,她望著彼岸河平靜幽暗的水麵對他說道“如今,你是否仍然選擇留在地府?”

    “是。”

    張霧之放下了一樁心事,心裏依然覺得沉重。

    顏紫衣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沒有點破,隻是淡然地對他說道“萬物皆有命數,既然選擇了地府,那些死在你手上的孤魂便有你來安撫吧,就當是彌補你所犯下的罪過。”

    “好。”

    張霧之喉嚨輕顫著,隻回了一個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