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
    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從濕透的防護服縫隙裏鑽進來，啃噬著凱恩每一寸皮膚。後背撞擊氣閘門和墜落時留下的傷痛，在低溫的麻痹下，反而變成了一種沉悶、持續的鈍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火辣辣的灼燒感。他癱坐在冰冷的淺水中，靠著同樣冰冷光滑的岩石，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牙齒格格作響的聲音，在死寂的巨大溶洞裏顯得格外清晰。
    盤古之影消散了。
    湖心恢複了深不見底的幽暗，隻有岩壁上那些散發著微弱磷光的苔蘚，如同無數隻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地注視著他。那柔和純淨的光芒，那直達靈魂的意念，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警告和使命…一切都消失了，仿佛隻是一場因劇痛和缺氧而產生的瀕死幻覺。
    但凱恩知道，那不是幻覺。
    烙印在他意識深處的那個東西，清晰得如同用燒紅的烙鐵燙上去的印記——一個極其複雜、由無數細微光點構成、正在緩慢旋轉的三維坐標圖。它指向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深度和位置。還有最後那個意念“信標…地心…引路…快…時間不多了…”
    地心潮汐。萬物歸墟。倒計時。
    這幾個詞如同冰錐，反複刺穿著他麻木的神經。
    他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試圖站起來。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又像是散了架的破木偶，根本不聽使喚。麻木的雙腿在冰冷的湖水中使不上勁，後背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幾次嚐試，都隻是徒勞地撲騰起冰冷的水花，引來更劇烈的顫抖和喘息。
    “動起來…凱恩…動起來…”他對自己嘶吼，聲音在空曠的溶洞裏顯得虛弱而絕望。龍淵！必須回去！必須把這一切告訴…告訴誰？布倫特隊長？那個視一切外部事物為汙染源的冷酷軍人？長老議會？那些執著於基因圖譜、隻會用“淨化”解決任何異常的老古董們？
    他們會相信嗎？相信一個墜入深淵、失聯許久、滿口瘋話的偵察兵？相信一個關於地心毀滅和需要聯合“褻瀆者”、“野獸”的荒誕預言？更大的可能是，他會被視為被汙染了心智的異端，直接被關進“靜默室”，甚至更糟——被“淨化”。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比這溶洞裏的湖水更甚，開始淹沒他。回去，可能是死路一條，還可能讓唯一知曉真相的人失去行動能力。不回去？留在這黑暗冰冷的地心等死？或者…嚐試那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選擇？盤古之影說選擇在他。可他真的有選擇嗎？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嗡嗡”震動聲，打破了他的絕望思緒。
    聲音來自他的左臂。
    凱恩艱難地側過頭。他破碎的防護服左臂甲上，一個他幾乎遺忘的裝置——一個鑲嵌在金屬板內、隻有指甲蓋大小的老舊指南針——正在瘋狂地震動著！它的玻璃表麵布滿了裂紋，指針早已失靈，此刻卻在沒有任何磁場幹擾的情況下，如同活物般劇烈地左右搖擺！更詭異的是，那破舊的金屬外殼邊緣，正散發著一種極其微弱、幾乎不可見的幽藍色熒光，與他腦海中那個旋轉的坐標圖核心光點的顏色…如出一轍！
    信標！
    盤古之影最後提到的“信標”！它就在他身上？這個父親留下的遺物，這個他一直以為是戰場紀念品的破爛指南針？
    凱恩的心髒猛地一縮。這不是巧合！父親…他是否知道些什麽？這指南針…是鑰匙的一部分？還是…引路的燈塔？
    這個發現像一劑強心針，短暫地驅散了絕望。他不能死在這裏！至少，不能死得毫無意義！他必須移動！必須離開這個冰冷的水潭！
    他咬著牙，忍受著撕裂般的劇痛，用手肘和膝蓋支撐著身體，一點一點，像一條瀕死的魚，艱難地向岸邊挪動。冰冷的湖水每一次波動都帶走他殘存的熱量。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牽扯著後背的傷，帶來一陣眩暈。短短幾米的距離，如同跨越地獄的鴻溝，耗盡了凱恩全部的意誌和體力。
    終於，他的指尖觸碰到了岸邊堅硬、布滿細小顆粒的岩石。他死死摳住岩石的縫隙，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自己濕透、沉重的身體拖離了湖水，癱倒在相對幹燥的地麵上。他仰麵躺著，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和溶洞冰冷的空氣。破碎的頭盔麵罩歪斜著，露出他蒼白、布滿冷汗和汙跡的下半張臉。
    休息…必須休息一下…就一下…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檢查身體狀況。防護服多處破損，最嚴重的是後背靠近脊椎的位置，感覺像是骨裂或者嚴重的挫傷，每一次呼吸都疼。左臂有擦傷，但不算嚴重。最要命的是體溫，失溫會要了他的命。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那些散發著微弱磷光的苔蘚上。它們似乎…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凱恩掙紮著爬過去，將背部緊貼著一片覆蓋著厚厚發光苔蘚的岩壁。果然，一股微弱但持續的熱量滲透進他冰冷的防護服，稍稍緩解了刺骨的寒意。他鬆了口氣，小心地取下那個還在微微震動、散發著幽藍微光的指南針，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觸感，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慰藉和方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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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盤古之影…坐標…地心潮汐…方舟…創世引擎…結合…
    無數破碎的信息在他疲憊不堪的大腦中翻騰、碰撞。恐懼、迷茫、絕望、還有一絲被強行賦予的、沉重的使命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撕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是幾個小時。在苔蘚微弱的暖意和持續的震動指引下，凱恩的體力恢複了一絲，體溫也不再持續下降。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必須找到回去的路。無論等待他的是什麽。
    他掙紮著站起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後背的劇痛讓他佝僂著身體，不得不扶著冰冷的岩壁才能勉強行走。他將那個發光的指南針舉在眼前。當他嚐試著移動腳步，改變方向時，那瘋狂搖擺的指針和震動的強度，似乎真的會隨之產生微妙的變化！當他朝著某個特定方向挪動時，震動會變得稍微平穩，幽光也似乎明亮一絲；偏離時，震動會加劇，如同無聲的警告。
    它在指引方向！指向那個坐標？還是指向最近的出口？
    凱恩別無選擇，隻能相信這唯一的“燈塔”。他咬緊牙關，忍受著劇痛，扶著濕滑冰冷的岩壁，朝著震動最平穩、幽光最清晰的方向，一步步挪去。黑暗的溶洞仿佛沒有盡頭，隻有腳下崎嶇不平的地麵和頭頂那片永恒的、散發著微弱綠光的苔蘚穹頂。水滴聲是唯一的伴奏。孤獨和未知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
    龍淵穹頂，西三區氣閘通道
    沉重的合金內閘門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緩緩開啟。濃烈的消毒藥水氣味、臭氧味，以及一種穹頂內部特有的、混合著循環水和人造空氣的“純淨”味道撲麵而來，與凱恩記憶中焦土上那硫磺、血腥和輻射塵埃的氣息形成了鮮明對比。
    通道內燈火通明（雖然是人造光源），將凱恩的狼狽暴露無遺。他破碎、沾滿汙泥和不明綠色粘液的防護服，歪斜的頭盔，蒼白的臉上布滿擦傷和疲憊，佝僂著身體，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他看起來不像一個凱旋的偵察兵，更像是一個從地獄深淵爬出來的遊魂。
    迎接他的，是黑洞洞的槍口。
    四名穿著與凱恩同款、但明顯更新一些的粗陋防護服、手持離子切割器或老式步槍的純血者戰士，呈扇形將他包圍。他們的麵罩後，眼神冰冷而警惕，如同在看一個高度危險的汙染源。離子切割器發出低沉的、令人不安的嗡鳴。
    “站住！解除武裝！舉起雙手！”一個冰冷的聲音從頭盔通訊器裏傳來，是布倫特隊長。他站在士兵們身後，同樣穿著防護服，麵罩下的臉緊繃著，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凱恩，以及他手中緊握著的那個還在微微震動的指南針。那指南針外殼邊緣微弱的幽藍熒光，在明亮的通道燈光下並不明顯，但在布倫特眼中，卻顯得格外刺眼和不祥。
    凱恩停下腳步，依言艱難地舉起雙手。腰間的火藥手槍早已在墜落後不知所蹤。他張開手，露出那個破舊的指南針。“隊長…是我…凱恩…”他的聲音透過破碎的麵罩傳出，嘶啞虛弱。
    “身份驗證！”布倫特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對著旁邊一個拿著手持掃描儀的士兵示意。那士兵上前一步，將掃描儀對準凱恩頭盔側麵一個凹槽。
    “滴…身份確認偵察兵凱恩·洛林。生命體征虛弱，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微失溫。防護服完整度嚴重破損，存在多處泄露點。輻射劑量異常低。”掃描儀發出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
    “異常低？”布倫特眉頭緊鎖，聲音更加嚴厲，“報告你的遭遇，士兵！從你失聯開始！精確到秒！還有，你手裏拿著什麽東西？從哪裏得來的？”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聚焦在那個震動的指南針上。
    凱恩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他的肺。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是隱瞞？還是說出那瘋狂的真相？
    他選擇了後者。至少是部分真相。
    “報告隊長…觀察哨遭遇刃蟲襲擊…數量眾多…我們…我頂不住了…”凱恩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這並非偽裝，“觀察窗被破壞…我被爆炸震飛…然後…地麵塌陷…我墜落了…”
    他省略了盤古之影和地心潮汐的核心信息，隻描述了墜入巨大溶洞的經曆奇異的發光苔蘚、相對清潔的空氣、低輻射環境…以及最重要的——那些古老的壁畫。
    “壁畫？”布倫特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什麽壁畫？描述清楚！”
    “是…是描述舊時代的壁畫，隊長！”凱恩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可信，“七層地表…它們的輝煌…還有…還有史萬森之戰！第七層被摧毀…碎片墜落…大地開裂…幸存者…向下挖掘…建造了…包括龍淵在內的生態穹頂！”他強調了“龍淵”這個詞，並刻意看向布倫特的眼睛。
    通道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離子切割器低沉的嗡鳴和士兵們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布倫特麵罩後的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震驚、懷疑、甚至一絲…被戳破某種禁忌的惱怒？但他很快控製住情緒，聲音更加冰冷“荒謬！龍淵是神聖的庇護所！是聖光的恩賜！不是從廢墟裏挖出來的避難所！士兵，你確定你的神智沒有被輻射影響？沒有被那些地下的毒氣侵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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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發誓！隊長！我看得很清楚！上麵有龍淵的舊體標識！”凱恩急切地辯解，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指南針，“還有這個！是我父親留下的！在溶洞裏…它…它好像被激活了！它在震動！在發光！似乎在指引方向！我覺得…那裏…那個溶洞…可能藏著舊時代的秘密！可能…對我們有用！”
    他將“信標”和盤古之影的存在隱去，隻強調了指南針的異常和溶洞的潛在價值，試圖引起布倫特的興趣。
    布倫特的目光再次死死鎖定在那個震動的指南針上，幽藍的微光在他冰冷的眼神中跳動。沉默持續了十幾秒，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拿下他。”布倫特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冷酷，“解除所有裝備，包括那個可疑的‘紀念品’。嚴密消毒。送他去深層淨化隔離室。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觸！他的報告…列為最高級異常事件，直接呈交長老議會裁決！”他的目光掃過凱恩，“在議會做出決定之前，士兵，你最好祈禱聖光依然眷顧你的靈魂沒有被徹底汙染。帶走！”
    兩名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虛弱的凱恩。另一個人奪走了他手中那個仍在微弱震動的指南針。凱恩沒有反抗，也無力反抗。他最後看了一眼布倫特，在那雙冰冷的眼睛裏，他沒有看到信任，隻看到了深深的戒備和一種…更複雜的東西，像是恐懼。
    深層淨化隔離室…那是比禁閉室更可怕的地方。強效消毒、神經掃描、記憶審查…甚至可能涉及更“徹底”的淨化手段。長老議會…那些固執的老古董們會相信他嗎？還是會把他當成需要清除的汙染源？
    凱恩被拖向通道深處，沉重的合金閘門在他身後緩緩關閉，隔絕了外界的光線，也仿佛隔絕了他渺茫的希望。黑暗和冰冷的絕望再次將他吞噬。他失敗了。第一步，就踏入了絕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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