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結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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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老板捏緊了拳頭,壓抑著胸中怒氣,將這夥人請進雅間以後,胸口鬱氣不斷堆積,似乎馬上就要爆炸。他在大堂轉了幾圈,來到王橋身前,道:“依著我當年的脾氣,早就提刀砍死這些青屁股娃兒,現在做生意了,隻能忍氣吞聲。”
王橋和趙海離開靜州多年,兩人都對靜州社會另一麵了解不深,今天偶遇靜州版本的古惑仔,覺得新鮮。
趙海道:“這群人是五中的?”
廖老板道:“他們這一群都是世安機械廠的,隻有那個包強是五中的。不知包強腦子搭錯了哪根弦,跑到一中來讀複讀班。我敢肯定他不出兩個月肯定要被開除。”
趙海道:“這群人裏麵還有人在讀複讀班?”
王橋道:“是理科班的,和我一個寢室。他在寢室裏挺牛,除了幾個世安廠的學生,其他同學都不喜歡他。”
趙海想回家鄉搞中外合資,有意識了解靜州最真實的社會麵,就問廖老板:“剛才那夥人都是世安機械廠的?”
廖老板道:“他們這夥人到我這裏來過好多次,不僅白吃白喝,還要收保護費。領頭的劉建廠是被世安機械廠開除的工人,他以前跟著胡哥混,後來世安機械廠破產,有一些青工就跟著他出來混社會。包強是個小跟班,每次都是他來點菜。”他說到這裏突然間有些失神,道:“這些青屁股娃兒隨身帶著砍刀,下手時從來不知輕重,以前好些個成名已久的大哥都被砍得屁滾尿流,廖三在靜州算得上鼎鼎大名,被一群人堵在台球室裏,手掌被砍了下來。他們惡毒得很,將斷掌扔到廁所裏,讓廖三到醫院續接的機會都沒有。”
趙海觀其言察其色,見其頗有惻隱之心,道:“你是廖三的親戚?”
廖老板道:“說起來也算是親戚,我們是西北街道的,有一大片都姓廖。以前我也喜歡在社會上跑,那時還講江湖道義。現在這些人隻講錢,完全沒有規矩,啥事都做。”
王橋靜靜聽著趙海與廖老板談靜州**變化,沒有多說話。廣南第三看守所聚集著全省最凶惡、最狡猾、最陰險的犯罪嫌疑人,在這種地方能站穩腳跟,他胸中自然有底氣,並不懼怕靜州的社會青年。
正在談話,聽得“砰”的一聲,從二樓上扔下來一個瓷碗,差一點砸中了趙海停在外麵的小汽車。
“太猖狂了,我們這種小生意人實在惹不起。我去發圈煙,免得把我店砸了。”廖老板看著又一個扔下來的碗,神情黯然。
原本兩人想安安靜靜地交談,遇上了這群無法無天的社會青年,聊天心情都被破壞了。趙海看著地上破碎的碗,道:“社會上有陽光麵和陰暗麵,誰和陰暗麵糾纏不清,誰的人生就會變得灰暗。所以我們做事要選擇行業,要趨利避害,盡量少和這些社會底層接觸。隻是有時無法選擇,但是能選擇時一定要和陽光在一起。”
王橋深有同感地道:“嚐過看守所滋味,我這輩子再也不想進去,選擇讀書和看守所經曆有直接關係。”
一鍋美味的燒雞公足夠五六人吃,趙海和王橋胃口都不錯,甩開膀子大幹。吃飽喝足,王橋抹著油嘴,坐著趙海的小車回到複讀班教室。
下車時,恰好晚自習鈴聲響起。三層宿舍樓就如能吞吐怪獸的大山,將無數疲憊的年輕人從宿舍裏噴了出來,拋向教室。在複讀班讀書的學生普遍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麵子倒是其次,更關鍵是對前途的焦灼。學生們神情普遍陰鬱,匯合在一起,空中仿佛編織成一片憂傷的大網。
趙海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一路坦途,此時坐在車中揣摩著複讀生的心態,但是他隻能理解其皮毛,內心深處焦躁、絕望、悲傷情緒則難以真正體驗。
等到王橋背影消失,他掉轉車頭,駛出東側門。
經過燒雞公餐館時,發現公路上有許多玻璃和瓷器碎片,碎片用鋒利的棱角威脅著過往的行人和車輛。
趙海感覺熟悉的靜州城變得越來越陌生,那幾個闖入餐館的世安機械廠青年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雖然隻是短短的幾分鍾時間,卻深深地定格在腦海之中。他反而堅定了在靜州開合資廠的決心:“世安機械廠是建廠三十來年的市屬國營機械廠,積累了大量有經驗的技工,這就是最寶貴的財富。至於社會治安問題,對於合資廠來說隻是疥癬。”
車剛駛過,又一個啤酒瓶從二樓靠窗的房間被扔了出來。
餐桌上堆滿雞骨頭,啤酒瓶、白酒瓶在地板上東倒西歪。大盆燒雞公冒著熱騰騰的香氣,混合著酒氣和煙氣,形成一種放縱的味道。
“包皮居然還要讀複讀班,讓人笑掉大牙。”
“讀什麽狗**書,你考得起大學嗎?最可笑的是還跟農村娃兒住在一個寢室,你都變得土裏土氣的。”
包強將一隻胳膊撐在桌上,另一隻手拿著一小杯啤酒朝肚子裏麵灌,聽著同伴們的奚落,原本就黑的臉皮變得更黑,道:“我媽逼著我才來讀複讀班,哪個狗日的想讀書。”
包強這個理由強大,沒有人再嘲笑他。包強母親叫謝安芬,曾經是世安機械廠鼎鼎大名的勞動模範。獲此殊榮有特別原因。在八二年一個氣溫接近四十度的夏夜,謝安芬熱得睡不著覺,開風扇又舍不得用家裏的電,就到車間去享受公家電風扇。吹著公家電風扇,謝安芬不再心疼電費,很快進入夢鄉。三個小偷到車間來偷線圈,發出一陣異響。謝安芬作風強悍得緊,被鬧醒以後,也不管對方全是男的,大吼一聲,將小偷嚇得狼狽逃竄。
按理說謝安芬已經達到了保護工廠設施設備的目的,可是她胸中有著樸素的工人階級感情,工人們偶然順一點廠裏的物件回家,那是從左手到右手,內部的家務事,大家都認為天經地義。外人來偷就絕對不行,那是財產損失。謝安芬如猛虎下山一般撲上去按住了一人,在工廠裏長期勞動的娘們兒,力氣大得很,男人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另外兩個逃走的小偷返回來,拿刀就捅。
謝安芬被捅了三刀後,毫無畏懼,從地上拿起鋼條,如急紅眼的母狼伸出了利爪,向著三個男人劈頭蓋臉抽去。
三個男人沒有想到娘們兒如此強悍,被打得在廠區裏狼狽逃竄。聞訊過來的工人將三個倒黴小偷包了湯圓,謝安芬成了英勇保衛工廠財產的英雄,隨後被評為勞動模範。
餐桌上的六個人都是世安機械廠的子弟,大家腦裏想起謝安芬的寬大身材和強悍作風,都用同情和理解的目光看著包強。
世安機械廠在八十年代到達事業巔峰,火紅一時,占據了靜州迎龍街道大片地盤。進入九十年代,世安機械廠如充氣皮球被人刺破一個眼,迅速癟了下來。包強這一群人恰好經曆了世安機械廠從輝煌到沒落的全過程。
誰也沒有想到,一個臥於迎龍大道的企業會輕易垮掉,幾千為之奮鬥過的工人幹部由自豪的工人老大哥變成衣食困難的失業人員。如此巨變對從小在世安廠長大的青年工人們心理造成了強烈的衝擊。
劉建廠“噗”地將一塊雞骨頭吐在地上,道:“包皮,你要是真不想讀書,主動考幾次全班倒數第一,你媽看不到希望,就不會讓你繼續複讀。”他比包強大四歲,讀完初中就進廠,包強從五中畢業時,他已在社會上混了幾年,是小哥級的人物。
包強喝了一小口啤酒,道:“我們寢室有一位奇人,每天晚上拿電筒看書,我以前還以為是一中的落榜生,後來聽說數學考試才考九分,比我還孬。”
他還想再倒啤酒時,劉建廠道:“包皮不準喝酒了,你這娃多喝兩杯就完全失去理智,根本招呼不住。聽到沒有,不準喝了。”他見鍋頭已經沒有肉菜,道:“包皮,你去吼幾嗓子,叫廖老板再整點菜。這些土老板勢利得很,你對他多幾個笑臉,他就不知道幾斤幾兩。”
包強在劉建廠控製下,隻喝了兩小杯啤酒,不過酒意已經上了頭。他到樓下一陣亂吼,道:“廖老板,再整一鍋過來,哥幾個喝寡酒了。”
廖老板眼睛眉毛都皺成一團,心裏將樓上幾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操遍,可是語言和行動上不敢絲毫怠慢,道:“要得,還有幾分鍾就熟了,到時候給你們端上來。”幾分鍾後,他將一鍋燒雞公端上來,一邊走,一邊朝裏麵吐口水。進屋時,他團團散煙時,看著牆上被砸破的牆麵,心痛得緊,暗道:“我太笨了,應該弄點鼻涕進去。隻吃口水,太便宜這幾人。”
劉建廠頗有大哥風範地拍著廖老板的肩膀道:“廖老板耿直,以後遇到啥事給我們哥幾個說一聲,絕對幫你紮起。”
廖老板陪著喝了兩杯酒,苦笑著離開了。
酒至三巡,劉建廠將煙屁股彈向空中,道:“胡哥找我談了幾次,讓我們幾個去給看場子,你們說去不去?”
麻臉是一個格外敦實的小夥子,他和劉建廠經曆相似,初中畢業進技校,技校畢業進廠,破產前是正兒八經的車間工人。酒精上腦後,膽子特別肥,道:“呸,什麽胡哥,我不**他,就是一個進廠當臨時工的土農民,雞腳蛇戴眼鏡還充起正神。要混,我們幾個混,不給別人當小弟。”
胡哥是靜州道上有名的大哥,近幾年混得風生水起。
當年世安機械廠火紅時,他通過村支書父親的關係到廠裏當過臨時工。後來由於手腳不幹淨,被工廠開除。如今世安機械廠沒落了,可是工人老大哥的驕傲仍然流淌在工廠後代身上,他們從內心裏瞧不起工農聯盟中的另一半。
劉建廠在幾人中出道最早,心思最深,道:“麻臉別用老眼光看人,你以為你是工人子弟就瞧不起農民。胡哥早就混開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再不是當年世安廠的臨時工。我們要在靜州社會上立足,必須得跟著胡哥混,隻是不用長期給他看場子。我們要想不被人欺負,就得抱團,抱團不是像現在這樣湊在一起吃吃喝喝,要喝血酒,結拜兄弟,這樣才能形成勢力。大家願不願意,不願意當我沒說,願意就發毒誓。”
大多數年輕人都有一腔子熱血,這一腔子熱血用在正道上可以攻城拔寨,用在邪道上則禍害四方。所幸如今社會競爭激烈,在學校時通過無數考試消耗了青春熱血,走出社會用折磨人的職場來消除過剩能量,隻有像劉建廠、麻臉這類失去或是即將失去管束的年輕人,才會變成破壞社會秩序的異類力量。
關掉房門,倒了一碗白酒,然後各自取出刀具。
六個人身上都背著刀,有砍刀、彈簧刀和自製匕首,其中威力最大的是麻臉的自製匕首。麻臉生在車間長在工廠,從小喜歡玩機械,他用上好的鋼條磨製匕首,鋒利無比。
激情之下,他們不懼疼痛,將手指割開一條口子,一滴滴鮮血落進碗裏。
喝血酒,拜兄弟,這兩件事情早有想法,但是在今天卻是臨時起意,劉建廠沒有想好什麽儀式,按著電影電視的情節照貓畫虎,喝酒時,念道:“永結兄弟,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果叛變,三刀六洞。”
這一段結拜詞雖然不倫不類,但是符合劉建廠等人的理解能力,並將心中所想全部概括出來。劉建廠小時在廠裏有神童之稱,算術、作文都厲害,再後來神童漸漸褪色,成為人嫌鬼厭的社會人員。此時喝著酒,倒顯出小時神童風采。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