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字數:4979   加入書籤

A+A-




    ()在那個瞬間,三妖和晁長老都不約而同地明白了什麽。

    嶽霄已經很老很老了。它的壽命早已走到盡頭,卻還始終強撐著不讓人看出它的虛弱和衰老。

    它就像一株垂垂老矣的樹,外麵枝繁葉茂,裏麵空空如也。

    現在,葉子落了。

    一葉而知秋,樹終究熬不過那份蕭索,即將迎來屬於自己的凋亡。

    不是那麽難以接受的事,可謂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隻是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

    終於,晁長老衝田仲拱了拱手,然後對三妖說道“我們送它回去吧。”

    薛霏紅緋和夜淵,合力托起嶽霄龐大的軀體,在晁長老的帶領下向月崖飛去。

    鏡映容沉默地跟隨著。

    嶽霄睡得很沉,直到被放在孤峰峰頂,也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鏡映容守著它,海蟹陪著她。

    時間一天又一天過去,晁長老有空就會過來看看,薛霏它們三個則輪流來和鏡映容一起守候。

    沒有誰知道它還會不會醒來,目之所見,隻有它的皮毛一天比一天黯淡枯槁。

    一晃過去數月。

    在某個彩霞漫天的傍晚,嶽霄眼皮動了一下。

    它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雙曾陰冷凜冽的獸瞳,此時隻剩下深深的疲倦。

    瞳孔晦暗的底色上,映出鏡映容的身影,恍若深潭倒映了月光。

    鏡映容“你醒了。”

    嶽霄聲音低沉而遲緩地道“……嗯。”

    “老嶽你醒了!我去叫它們!”

    薛霏欣喜地叫嚷著。

    嶽霄動了動眼眸,看向薛霏。

    “不要通知它們。”

    “老嶽?”

    “告訴晁塵,不要讓任何人過來。”

    “可是……”

    “你也走。”

    “什麽?!”

    薛霏不可思議地道,“老嶽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你現在是什麽情況?”

    “我知道,”嶽霄的語氣平靜異常,“所以誰都不要來。”

    薛霏用翅膀指向鏡映容“那她呢?”

    嶽霄“她留下,我有事和她交待。”

    “……那好吧。”薛霏極不情願地道。它注視著嶽霄,欲言又止。

    “老嶽……”

    像是有什麽哽在了喉頭,薛霏沒能說出後麵的話。

    它閉了閉眼,低下頭,用腦袋使勁蹭了蹭嶽霄的脖子。

    嶽霄眼底湧起一抹稍縱即逝的柔軟。

    “我走了。”

    薛霏說道,展開雪白的羽翼,在夕陽下飛遠。

    嶽霄目視著薛霏逐漸縮小成一個點,最後完消失。

    晚風瑟瑟,天地寂寥。

    鏡映容開口道“不和它們告別嗎?”

    “不用了,”嶽霄低低地道,“我不想讓它們看到我最後的樣子。”

    鏡映容輕輕頷首。

    “鏡映容。”

    這是自相識以來,嶽霄第一次稱呼鏡映容的名字。

    “謝謝你。”它放輕了聲音,說道。

    “不客氣,”鏡映容偏了下頭,“看顧你是我的職責。”

    “錯了,我不是因為這個而感謝你。”

    許是由於無力,嶽霄搖頭的幅度很小,“是謝你,讓我感受到了平等。”

    鏡映容眼中浮現疑惑“平等?”

    “是啊,平等。”

    嶽霄語帶歎息,“你來的那一天,我就發現,你看我的眼神,和看晁塵的眼神,是一樣的。”

    “不像其他人。”

    “他們看我、看薛霏它們的眼神,和麵對其他門人時,始終有著差別。”

    “可是你不同。”

    “我能夠感覺到,在你眼裏,我們,是同等的存在。”

    聽到這裏,鏡映容嘴唇輕啟,道“所以你說,他們惡心。”

    嶽霄語氣稍重“對。”

    稍頓,它又道“無論我在宗門生活多久,對宗門多忠心耿耿,為宗門做過多少事,他們都不會把我當作同類,不會像對待普通門人那樣對待我。”

    “他們縱然尊重我,畏懼我,不曾虧待我,但那永遠都是建立在‘一隻有用的妖獸’的基礎上。”

    鏡映容沉默良久,道“人修與妖獸,雙方總體是敵對關係。”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覺得他們惡心,但我不恨,我不恨誰,我隻是……難過。”

    嶽霄聲音低下去,透著些喑啞。

    它凝望著在雲海邊緣苟延殘喘的一線霞光。

    “當年,我的修為到達十級巔峰,隻差一步,就能邁入獸皇之境。可是這一步,我耗盡無數歲月,也沒能邁出。”

    “我以為是我找錯了方向,或者是做得還不夠。我一直沒有放棄,我想成為本門第一隻晉升獸皇的妖獸,那樣的話,大家一定會很高興,並且以我為傲。”

    “但是慢慢地,我目睹了門中一隻又一隻十級妖獸老去、死亡。它們之中,不乏比我優秀強大的存在。”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我心裏有了懷疑。”

    “或許是我活得太久,以至於我意外得知了那些我不該知道的事。”

    嶽霄停頓片刻,眼眸變得幽沉。

    “太初觀不會允許門下出現獸皇。”

    “每一隻潛力深厚的妖獸,會在記憶模糊的幼時被封了玄竅。”

    “他們早就堵死了門下妖獸通向獸皇的路。”

    鏡映容凝視著它“即使如此,你也不恨,為什麽?”

    嶽霄靜默了幾息,道“我當時,也曾憤怒不甘。但是冷靜下來以後,我就理解了。”

    “人修與妖獸仇怨極深,本門更是踏著無數妖獸的屍骨走上了第一宗門的位置。在這種背景下,如果門下養出了獸皇,獸皇又倒戈向妖獸那邊成為潛伏在本門的臥底,那將會對本門造成難以估量的重創。因此,站在整個宗門的角度考慮,避免獸皇的出現,是很合理的選擇。”

    “想清楚這一點,我就認了……”

    說到此處,嶽霄語氣裏有了一絲遲疑。

    “……我以為我真的認了,但是,當我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時,那種不甘,又冒了出來。”

    “尤其是,我越發深刻地意識到,對於本門而言,我永遠是一個外族,一個異類。到死,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於是我忍不住發脾氣,忍不住捉弄他們。我希望我能狠心報複一次,這樣也許就不會那麽難過。但我做不到,因為我終究是不怪他們……”

    “所以我還是很難過,非常得……難過。”

    嶽霄閉上眼,清澈的液體沾濕了毛發。

    “我把這裏當作家,可是這裏,從未真正地接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