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老爺子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宗青時跟了兩步，就被他斥了回來。

    沈含玉緊跟在宗青時的身邊，心疼的看著宗老爺子的背影，淚光閃閃。

    這時已是九月中旬，白天是秋老虎，曬得人頭上冒油。太陽落山就吹起冷風，穿著風衣都凍得透心涼。

    宗老爺子穿了一件夾袍子，他是守信之人，沒有在過水房子的邊上停留，直接進了中間的祠堂。

    發水時跑得急，沒來得及把裏麵供的祖先牌位請出來。後來宗老爺子求了水性好的人，下去撈了幾回，都是花很大工夫，不得其法，最後也不了了之，另寫了牌位供上。

    這也成了宗老爺子的心病。

    現在房子浮出水麵，宗老爺子明知舊房子危險，第一時間還是讓人把牌位請了出來，存在新手的祠堂裏麵。

    所以現在的舊祠堂是空著的。

    他走進屋子，四下打量。牆壁斑駁，牆皮都已經脫落了，露出裏麵的紅磚牆麵。

    他抬頭看了一下，正好一陣風過，細白的石灰從梁間落下來，迷了他的眼。

    坐是沒地方了，縱是有椅子，他也不能坐，這是瀆職。

    宗老爺子走到房子的中間，對著供桌的方向，比直跪下去。他相信，宗家的列祖列宗在看著，會保佑他的。

    晚餐時間，依舊是一家人圍坐。除了宗子修一家四口沒心沒肺，其他幾人都是難以下咽。

    沈含玉瞧著簡芝的臉色，很快就下桌了，把兩個孩子也帶了出去。

    “我吃好了。”宗青時看著飯碗發了一會兒呆，也站起身。

    “團叔，給老爺子送飯了？”簡芝問道。

    “送了，老爺子說餓一頓不算什麽，讓我原樣帶回來。”團叔忙答道。

    宗青時正走到門口，聽到這一句，頓了一下。

    沈含玉已經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房間，關了門果兒就開朗很多，繞著媽媽跑來跑去，開心的玩耍起來。

    “爸爸我要騎大馬！”果兒見到宗青時，張開手迎上去。

    孩子沒什麽玩的，宗青時就爬在地上讓她騎上去，這是父女兩人間的默契。

    “別鬧爸爸，讓他自己呆一會兒。”沈含玉體貼，把果兒拉回到身邊。

    果兒生氣了，嘟著小嘴扭著腰，不肯聽話。

    “來，果兒來吧。”宗青時心疼寶貝女兒，爬下去。

    “慢點，別摔了。”沈含玉見果兒跑的急，忙過來扶住。

    “小玉，我是不是很沒用？”宗青時在地上爬了一會兒，果兒就沒了興致，跑去一邊逗弟弟。

    宗青時沒有站起身，而是一轆轤坐在地上。

    沈含玉沒見他這麽頹廢過呢，整張臉愁的都揪到一起了。

    “不是，你很好的。”沈含玉安慰的很無力。

    他們結婚有幾年了，她越來越清晰地發現，宗青時並不算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從小就被教育要服從，服從爺爺，服從父親，服從母親，甚至要服從姐姐。

    在他的字典裏，早就沒有自我了。

    可偏就看到沈含玉的那一刻，他被打壓到角落的那個自我複活，他義無反顧的娶了沈含玉，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這些年沈含玉被簡芝折騰過來，沒有從宗青時處借到一絲力氣。

    他的無力，讓沈含玉總是沒來由的絕望。可是她又舍不得說明，他每次問時，她都會說，沒事兒了。

    宗青時想去陪爺爺，可是又不敢。隻能在房間裏煎熬。

    兩個孩子睡的很早，小倆口頭靠著頭，睡意全無，盯著古老的座鍾，希望時間快點過去。

    忽啦啦，突然窗棱一陣響，起風了。

    宗青時身體一抖，驚恐的坐直身體。

    沈含玉也披上外套，急急下床。

    兩個人走到門外時，天空都已經被刮成紅赫色，像世界末日。

    這是淩晨三點。

    幾時淩晨三點刮過風？真的是上天都不講理了嗎？

    嘩啦，一個不知什麽東西從舊宅子處被刮得飛起來，沈含玉心驚肉跳，宗青時不比她的情況好多少，緊緊拉著她的手，兩個人像無助的孩子，眼巴巴看著那片廢墟。

    對，那就是一片廢墟。

    宗青時現在不得不承認，爺爺的堅持也許不對，他用命去搏的，倒底值得嗎？

    簡芝她們也從屋子裏走出來，一個接一個，無聲地站在簷下，看向舊宅子的方向。

    因為他們所在的宅子高了一層，從上麵俯視下去，倒似在審判一般。

    嘩啦……

    這次響得很清晰，他們都看到，靠到邊上的一堵牆突然就癱了下去，磚頭轉眼就堆出個小山包。

    “爺爺！”宗青時堅持不住了，他咆哮一聲，衝下台階。

    沈含玉緊隨其後，兩個人向舊宅的方向衝去。

    “你站住！你要幹什麽！你怎麽敢不聽你爺爺的話！他要讓你等著的！”簡芝飛奔上來，死死拽著宗青時的胳膊不放手。

    “讓我去，我把爺爺帶出來！不管什麽房子，什麽祖產，我們不要了，我就要我爺爺！”宗青時用力甩開她，繼續向舊宅方向跑。

    “小玉，你是不是傻？快攔住他！”簡芝豁出去了，上前一撲抱住宗青時的腿。

    沈含玉呆在原地，她剛腦子裏就一個念頭，不管宗青時去哪，她都要跟著的。

    簡芝一句話，把她叫醒了。

    她要阻止宗青時嗎？爺爺說過，不讓宗青時去的，如果他不聽話，貿然闖進去，不是可惜了爺爺的一片心？

    “青時，聽爺爺的話吧。”沈含玉怯怯的說。

    “爺爺在裏麵有生命危險！我帶他出來，就帶他出來，什麽也不做！”宗青時不顧一切了，他拚著命向前掙，把簡芝拖著向前走了一段。

    沈含玉看著瘋狂的婆婆和丈夫，一時竟然不知要怎麽辦了。

    嘩啦，舊宅子那邊又傳來一陣轟響，風裏也帶了濃濃的灰塵，又有牆倒下來了。

    這舊宅本來就建的很密集，像多米諾骨牌，碰到一塊，其它的很難保全。

    宗老爺子這是不要命了。

    就在這時，團叔領著客人匆匆走進來。

    天光未亮，現在也就是早上五點左右。

    “我是來等著太陽初升時，老爺子從舊宅出來的。說了要住一夜，差一個分一秒都不算一夜。”他招了一下手，手下徑自從內廳抬了張太師椅，他麵向東方坐下，竟是不想給人留活路了。

    “爺爺！你出來！”宗青時用盡力氣向舊宅方向喊道。

    “你快過來，傻看著幹嘛，攔住他！”簡芝憤怒的向宗子文叫道。

    宗子文忙小跑著過來，跟簡芝一起把宗青時拖上台階。

    風越來越大，舊宅那邊的響聲不斷。沈含玉的腿已經軟了，幾乎沒有力氣走上台階。

    宗青時跪在地上，直挺挺的，麵無表情，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樣。

    天邊慢慢出現一抹魚肚白，今天天亮的比平時要晚。因為陰天的原因，一直看不到太陽升起。

    現在看舊宅那邊已經很清晰了。外側這一邊的房子幾乎都已經倒塌，連路都堵上了。

    沈含玉心裏一陣悲涼，難道是天絕宗家嗎？

    這是一點餘地也不給留啊。

    突然院後一聲雞啼，眾人心底一震，就在這時，一輪紅日突然噴薄而出。

    沈含玉驚呼一聲，“天亮了！”

    宗青時霍地站起身，拔腿就往舊宅方向跑。

    “你回來！”簡芝想攔已經晚了。

    側麵倒下的牆體把路都堵上了，宗青時體力弱，剛一直跪著，腿也麻了，沒走兩步就摔在地上。

    沈含玉追過來，比他靈巧一點，扶著他向裏麵走。

    就在這時，他們又聽到一聲響，轟隆隆，前麵的房子塌了。

    一陣濃煙散盡，他們咳著揮去眼前浮動的灰塵。突然發現，有一個人正從裏麵蹣跚著走出來。

    “爺爺！”宗青時驚道。

    “爺爺！”沈含玉的淚湧上來，她手腳並用爬過去。

    宗老爺子蒙祖先庇佑，隻是弄了一身灰，竟是毫發無傷。

    李先生做著大生意，心裏還是有譜的，也信著點什麽。知道宗老爺子這一夜能化險為夷，是有點說道兒。

    事情至此，就不能硬逼著，所以一咬牙，帶人離開了。

    宗老爺子目送他出了大門，一頭就栽在地上。這一夜凍出了肺炎，加上急火攻心，沒多久就仙逝了。

    老爺子最後的遺言就是，舊宅這一片地是當宗青時所有的，與宗家其他人無關，讓宗青時一定守住祖宅。

    所以在宗青和提出巨資購買時，被宗青時直接給卷了麵子。

    “這地是爺爺用命換的，不能賣！”

    “你覺得你現在還有跟我談條件的資格嗎？就憑你，我現在分分鍾能解決掉你，你知道嗎？”宗青和俯下身，用手撐著輪椅的扶手，把臉貼得很近。

    宗青時突然發現，他從開始就不認識這個人。

    “我們都姓宗，你不至於趕盡殺絕吧？”

    “不然呢，對你這種人，我還能有什麽辦法？是你逼我的！如果當初在酒店你肯簽合同，你老婆也不用進監獄，你也不用把好腿鋸掉。”宗青時直起身，冷冷一笑。

    “你什麽意思？這都是你做的？”宗青時覺得後背發涼，他想站起來，把那張可惡的臉打開花，可是他隻能在輪椅上，一步都走不了。

    “我說的就是字麵的意思。都已經到這一步了，你就跟我好好合作吧，別再做後悔的事，你那個媽太貪婪了，她憑什麽要五五？真把自己當成人物了。我費這麽大的周章，不過是因為你們一支人太多，處理起來麻煩，別逼我一鍋端了！”宗青和的笑容全部消失了，他拿出一個卷宗，遞向宗青時。

    “你把我們害成這個樣子，然後讓我來投降？我再沒有血性，再不是男人，也不能把地賣給你，你做夢吧！”宗青時惡狠狠地說。

    他這一世活得太糊塗了，他真是看錯了人，害了沈含玉，也害了自己。

    “你有血性是吧？那就記著你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你不想眼睜睜看著他們出事吧？簽字吧。”宗青和把文件夾向宗青時麵前一扔。

    他吃準了，宗青時必須接。

    宗青時木然接過文件夾，手已經在顫抖了。

    宗青和說得對，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沈含玉已經在裏麵了，如果兩個孩子出問題，他完全沒有能力去保護。

    他明白了，宗時珍的放手吧是什麽意思。

    她讓他放手是那塊地，把地放手了，再窮再苦，可以保命。他的賤命不在乎，可是兩個孩子的命，他不能不在乎。

    “簽嗎？不簽我走了。”宗青和嘲弄的一笑。

    宗青時閉上眼睛，向他伸出手。一隻筆被拍在他的手上。

    宗青時接過筆，打開文件夾，合同的內容他都不想看一眼，這個跟他沒關係，隻要把這個魔鬼送走就好。

    “你們在幹什麽？青時！你不要簽！”簡芝破門而入。

    “簽吧，保平安。”宗青時沒有理會她，抬起筆。

    不想簡芝跟瘋了一樣，把筆搶過去，又一把拽過合同，三下兩下撕個粉碎，用力向上一撒。

    “宗青和，你聽好了，這件事不是你一個人說得算的，五五！不能再少了！”

    “行，這是你說的！”宗青和見合同撕了，知道今天肯定是簽約不成，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你在幹什麽！你知道他剛說什麽嗎？他就是瘋子！他會對付我的孩子的！”宗青時咆哮道。

    “不會，他就是虛張聲勢。他不敢怎麽樣！”簡芝說是這樣說，可是不自覺的顫抖，還是被宗青時看在眼中。

    “你把兩個孩子給我帶過來，馬上！”他命令道。

    “你自己都照顧不了，怎麽管孩子？交給我吧，沒事的。”簡芝不耐煩地說。

    “如果沒有這塊地，我又傷成這樣，對於你，我是不是沒有任何價值了？”宗青時突然問道。

    “你這是什麽胡話，你是我兒子！”簡芝被問的一愣，匆匆開門離開了。

    宗青時在等待中煎熬，他突然十分想念那兩個寶寶。

    在他們沒出世前，他和沈含玉的生活更閑散，他們帶來的似乎隻有煩惱。可現在這一刻，宗青時發現他已經完完全全進入了父親的角色。

    他想把他們抱在懷裏，親他們胖胖的小臉蛋，愛他們，照顧他們一天天成長。

    宗時珍說得對，隻要把事情都放手，他們一家還是有望團圓的。

    他希望等到那一天。

    簡芝去的時間有些長，宗青時等了一個多小時後，已經等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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