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分廠時，已經四點多。

    冬天天黑的早，四點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了。

    沈含玉慶幸帶上宗青時，走進分廠院子時，她已經覺得後背發涼了。

    這不大像在生產的樣子，院子裏靜得有些嚇人。沈含玉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的門衛室，一點光都沒有，不像有人。

    怪不得顧廠長吞吞吐吐的，分廠的情況不大妙啊。

    想一下也是，他能讓沈含玉來挑頭兒，也是實再抓不出人來了。

    分廠的情況有些特殊，其實成立時就是為了安慰本廠的子弟。

    在計劃經濟的年代，工作也是繼承來的，接班是最直接的方式。但是那年代子女多，一家四五個，隻有一個能接班，另外幾個就看運氣了。

    有出息的考上大學，怎麽也分配出去了。沒出息的上個技校，蹭著工廠的指標，在家一年兩年三年，排隊也能排進去。

    要是連技校都讀不下來的，就不好辦了，偏就這樣的孩子多半是家裏最寵愛的那一個。

    化工廠家大業大，子弟當然少不了。就這些寵兒把家裏鬧得人心慌慌。

    沒工作就意味著要啃老，沒工作就意味著要單身，誰家攤上誰頭大，尤其是家長是機關的，每天給顧廠長念秧兒，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正好政府給批了一塊地，他一咬牙，辦個新分廠吧。

    分廠的一套班子都是從總廠出的人。

    有句老話，寧頭不做鳳尾，那些人掐尖兒了腦袋往新分廠鑽，不過圖個權利，說得算，麵上好看。

    分廠的一把手，是原來總廠的生產副廠長李道天，年輕氣盛，跟幾個老領導總杠著。他肯出來，大家都鬆口氣。

    在選班子時，他特意奔著年輕化，這一點顧廠長是支持的。要改革，就是要新觀念，年輕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強，這樣才能有力度。

    想得不錯，等廠子建起來，開始生產了，李道天發現，事兒好像跟他想得不一樣，蠻擰了。

    先說那些工人，都是家裏慣壞的，不能吃苦不說，還不肯靜下心來學本事。

    第一個月的廢品率就把李道天嚇了一跳，都不敢往總廠報。他隻能一咬下，報了一個虛假數據。想著怎麽也不能月月這樣，把麵子找回來後，就努力追上來好了。

    可是沒想到，他開了一個壞頭，整個分廠在他的努力下，放了衛星。

    就在顧廠長以為分廠一派大好時，分廠已經從內部就僵了。

    出於虛榮心，李道天東挪西靠，努力維持著分廠的繁榮。

    直到有一天，他得罪了一個刺頭青，罰了一個月的工資。

    那家夥一口氣就把他給告了，從化工廠一路告到二輕局，連麵子都不給他留。

    震驚的顧廠長派出工作組，查了一下賬，氣得把賬本差點扔審計員的臉上去！

    “大膽！”顧廠長說的是李道天，這人膽子太大了，合則是一直把他當猴子耍著呢。

    李道天態度到是好，接受任何處罰。可這怎麽罰，又把人難住了。

    他做假賬是事實，欺瞞上級機關是事實，可他沒有往家裏拿一分錢，他是清清白白的。

    從法律角度講，他做的事，沒有一件觸犯了法條，所以刑事民事都拿他沒辦法。

    顧廠長隻能把他記了一個大過，還要留廠察看。

    這些事是發生在去年的，那時的沈含玉還沒有重生，還在倉庫兩耳不聞窗外事，是個小傻子。

    所以她並不知道自己搶來的差事，到底是什麽。

    “明天白天再來吧。”宗青時擔心的說。

    沈含玉腳下一絆，要不是宗青時手快把她扶住，就摔了。

    “好吧，明天白天再來。”沈含玉滿腔熱血，有點涼。

    大概顧廠長也沒想到，她對分廠的情況一無所知吧，她是有點魯莽了。

    “什麽人？”一道手電照過來，有個男人小跑著從門口過來。

    “我是總廠新調來的，來看看。”沈含玉沒敢說她是廠長，先聽聽口風吧。

    “調？調這裏來幹嘛？”聽說還有人往裏調，那男人嚇結巴了。

    現在都是紮著堆兒往總廠逃，這怎麽還有反其道行之的？

    “廠子放假了嗎？”沈含玉小心翼翼的問。

    “放假快一年了，你不知道？”男人不客氣的把手電抬起來，在沈含玉臉上一掃。

    沈含玉忙用手擋住，宗青時把她向身後一帶，橫在她的麵前。男人一見宗青時從陰影裏走出來，馬上慫了，把手電光照在地上。

    “你是什麽人？”宗青時反客為主。

    “我是看門的。”門衛見宗青時口氣很生硬，馬上態度就好了許多。

    “去門衛室說吧。”宗青時征求沈含玉的意見。

    門衛室裏也很冷，地上生著一個鐵爐子，爐火半死不活的。

    屋子裏一股味，說不出是酸菜缸味，還是爛白菜味。反正沈含玉在這個屋子裏，把這兩樣東西都找到了。

    “這都快過春節了，廠子也沒人來嗎？”沈含玉好奇的問。

    “平時都不來，過節來幹嘛？”門衛被沈含玉的天真打敗了，咧嘴一笑。

    “春節要分東西啊？”沈含玉還真是天真。

    “分，分東西？想啥呢？這都欠了一年工資了，還分東西，你真逗。”門衛把爐火挑起來，扔進一個土豆去烤。很快就是滿屋子的香氣了。

    “這也不是辦法，不開工就這麽挺著？什麽時候是頭兒？”沈含玉嗬嗬一笑。

    “你是調來幹嘛的？辦公室早沒人了，技術室的也一直沒上班，你還是找找人回總廠吧，來這兒的都是傻子。”門衛同情的看了一眼沈含玉，長得這麽好看，怕不是個傻子吧。

    “你有車間的鑰匙嗎？我想進去看一樣。”沈含玉已經下決心了，不能就這麽回去，讓顧廠長看扁了，不管成不成，她都要試一下。

    “我說，你到底是來哪個部門的？車間的鑰匙我到是有，可是不能給你，你一個大閑人就往裏闖，丟東西了，我怎麽交待？”

    門衛還拿了一把兒。

    “我是你們的新廠長，帶我去看一眼吧。”

    “新！新廠長？”門衛手一鬆，咣當一聲，爐勾子掉到地上，正刨到他的腳麵，等了一下他才回過味，抱著腳轉了一圈。

    廠房高大，車間裏更是凍死人。

    關電閘有兩個原因，一個欠電費，總廠不肯出錢，分廠沒錢給電業局，拉閘是必須的了。

    手電筒的光對於偌大的廠房，弱了一些，沈含玉隻看到一台台機器站立在黑暗中。

    “可惜這機器了，有兩台還是德國進來的呢，開機器的小兔崽子花錢弄景兒找個好差事，可惜沒幾天就歇菜了。”門衛用手摸著機器，感歎到。

    看樣子他是當初競爭失敗的人，心裏還有怨尤。

    沈含玉聽這話，心裏可是有點放亮兒了，有機器就好辦，那就是生產力。

    從車間出來，她已經凍透了，跟宗青時向外走。

    “喂，你沒騙我吧？你真是新廠長？”門衛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句。

    “沒騙你，明天我來開大會。”沈含玉揮了揮手。

    “這又搞什麽鬼，弄這麽個好看丫頭來，有用？能當飯吃？”門衛嘀咕幾句，抱著肩回屋去了，滿屋的土豆糊香味，隨風追過來，沈含玉的肚子咕咕一陣叫。

    “走，我帶你吃飯去。”宗青時的大手把她的小手緊緊攥著，兩個人走向街對麵的小店。

    街對麵原本有一溜門市房。這是各廠子門口都有的，是一道特別的風景。

    這些小店可鹹可淡，可早餐或晚宴，隻要工人們需要，放下錢，就有相應的服務。

    都說廠門口的飯店越多，說明廠子越有錢。

    分廠門口的飯店，隻有一家在營業了。

    他們沒得挑，隻好走進來。

    店主是個胖女人，見進來一男一女，穿得利索，長得也漂亮，一時還有點慌，突然就覺得自己這個店太寒酸了。

    可是把他們趕出去，這附近也沒有配得上他們身份的，將就一下吧。

    胖女人把自己的思想工作做好，才夾著本走過去。

    “吃點什麽？”

    “要熱乎的菜，燉個白菜豆腐吧，再來兩碗米飯就好。”宗青時一向對在外麵吃飯排斥，現在能這樣順著沈含玉的胃口，已經是難得。

    老板娘見他們點的菜還挺親民，答應一聲就挑起油乎乎的門簾進後廚去了。

    不一會兒，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白菜豆腐端上來。老板娘還自由發揮了一下，裏麵放了幾片海帶，把湯味提得很鮮，連宗青時都忍不住喝了一勺。

    “比阿姨做的如何？”沈含玉笑著問。

    簡芝做這道錢是一絕。

    “比我媽媽做的好吃。”宗青時不客氣的說。

    “噢？我還真沒吃出太大的區別。”

    “不一樣的，這份菜隻是廚師用心調的味。可是我母親做菜，還要帶著功利，連香氣都不單純了。”宗青時這句評得夠惡毒。

    一想到簡芝的世故，沈含玉就覺得宗青時說得對，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

    “你確定要接這麽個爛攤子？前一世你做了全職主婦，我知道你心裏的委屈，可是也沒有必要出來拚，現在我們不同了，我一定能保護你的……”

    “不，你不明白，我在那裏麵的十五年，經曆了什麽。我必須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隨波逐流的生活，不適合我了。”沈含玉垂下眼簾，一顆淚含而不落，她咽了一下，抬頭給了宗青時一個微笑。

    “我沒有能力拒絕你的任何要求，那就這樣吧，你做什麽我都會支持，告訴我一下就好了。”宗青時舉起裝著白菜湯的小碗，跟沈含玉碰了一下，二人相視而笑。

    沈含玉回到招待所時，已經有些晚了，她跑分廠當廠長的事，還沒有泄露出去。

    估計顧廠長沒想說，王主任是想給她留個餘地，所以大姐見她進屋很詫異。

    “你下午去哪了？我有事去辦公室找你，你都不在。”

    “什麽事？”沈含玉知道大姐沒急事不會去辦公樓找她。

    “不是我的事，是丹秋。她的孩子高燒，請假去醫院了。我看著怪可憐的，說晚上跟你一起去看看。”

    “哎呀，這麽嚴重啊？現在太晚了，明天……白天我還有事，晚上去吧。”沈含玉心生歉疚了，看來工作要忙起來，會忽略很多。

    “我已經去過了，晚上有幾個女工著急，我就搭了夥兒。”

    “孩子退燒了嗎？”

    “我們去時還好，就是丹秋沒有人替把手，太辛苦了，她人還太要強，說什麽也不肯留人。”

    “知道了，等我想想辦法吧。”沈含玉憂心忡忡的說。

    “唉，我們這個科長吧，對丹秋一直有意見，還給她小鞋穿。”大姐忿忿不平的說。

    “為什麽呀？”

    “有人說，科長追過丹秋。”大姐神神秘秘的說。

    “你們科長？我見過的，有四十多了吧？沒老婆？”沈含玉一連串疑問拋過去。

    “你太天真了，有老婆就不能追求？你想想唐主任和小蔡。”大姐一語點醒夢中人。

    沈含玉後背直發涼，這世道遠比她想的肮髒，看著人五人六的，背地裏是人是鬼都不清楚。

    “大姐，你知道丹秋的丈夫叫什麽嗎？”沈含玉突然想起一件正事兒，二師父總隨身帶著一個手絹，上麵繡了一個健字。

    她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是個重要人的名字。

    她兒子叫冬兒，難道丈夫名字帶個健字？

    “你別說，我還真看新聞了，她愛人叫杜濤。”

    沈含玉一陣失望，難道是她猜錯了？這根本就不是二師父？

    可是上次雪地偶遇也算有緣了，不能坐視不管，她決定幫丹秋一把，可以調到分廠，在自己的手下，就能開後門了。

    有人敲門，來人是招待所的服務員。

    “小沈，有電話找你。”

    自從搬到招待所，電話的控製比原來嚴格了。在宿舍時，有事大家都可以去掛電話，可是招待所的電話是外線，涉及到電話費，沒有重要事，不許職工使用。

    外麵有人打電話來找人，多半也被攔下，很少能過來叫人。

    沈含玉聽到電話那邊的聲音，才知道服務員殷勤的原因，許明蘭一定是報上了自己是廠長夫人的身份。

    “小玉，分廠不能去，晚上我才聽說是什麽情況，這人是糊塗了，爛攤子也敢給你！”許明蘭氣得一頓咆哮，語氣又急又高，沈含玉怕旁邊的人聽到，捂著話筒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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