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智將與守林人(其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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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剛剛還像在宣告世界末日一樣扭曲、燃燒著的太陽,轉瞬就落入了遠處森林和天空之間的夾縫中,似乎毫無惜別之情,隻留下了厚厚的雲層遮住了閃爍的星星。
    離末獨自一人漫步在昏暗無人的小路上。
    啪嗒——
    才剛走了幾步,腳下就傳來了濕漉漉的感覺,無數雨後留下的小水窪藏在落葉下麵,稍不注意就會踩下去,雨水浸過鞋子,弄得人渾身不自在。
    “要是有誰來替我一下就好了。”
    離末用手撣去了濺到了褲腿上的泥水,一遍哀怨著一遍把鞋從泥窪裏拔了出來。
    他朝著四周望了望,勉強能看到在稍遠的地方有塊看板,等到他急不可待的跑到看板旁才發現,看板已經被風吹得破破爛爛的了。
    離末把油燈靠近了看板,那上麵原本寫著的東西已經看不清了,隻有用紅漆標出的箭頭格外的顯眼。
    箭頭所指的方向有晚風從那裏吹了過來,離末用油燈照了半天才發現一條走出來的小路,小路上還有一串不屬於自己的腳印。
    “得虧她能找到這種地方。”
    離末跟著腳印走了很久,小路的坡度變得越來越陡,直到自己都走到有些喘不過氣了才勉強來到了盡頭。
    無邊的黑暗裏,有微弱的光芒出現。
    在那小小的光茫照耀下,浮現出了一塊有些寒酸而寂寞的明亮天地,一個有些落魄的身影正獨自坐在光芒裏。
    人影的旁邊是座年代已久的木屋,那是這裏的守林人安家的地方,屋旁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已經劈好的柴火還有些用舊瓶子做成的花盆。
    花盆裏還栽著些黃色的小花,飽滿的花朵在晚風中安靜搖曳著。
    離末從背後偷偷注視著那個還很年輕的姑娘,不經回憶起了那天曾在玉狐神社的人海中看到過的畫麵。
    也不知道算不算巧合,總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眼前的景色仿佛似曾相識,就和那天在神社裏遇見她時一樣,她正絲毫不起眼地縮在角落裏,沒人在意過她,甚至可以說沒人知道她的存在。
    就連那個做事有條有理的年輕護林官在見到她之間都不知道,那個久居於此的守林老人居然還有這麽個女兒。
    沒有比這更糟心的事情了。
    離末曾經做過,那叫什麽“報喪人”的工作,把逝者的死訊傳達給逝者的親友,那種感覺簡直比自己死了還難受,這份工作,他一點也不想再做第二次。
    所以最開始他說著:“我可是惡人啊,怎麽可能會有體恤人心的溫柔。”然後就把這事推給了那個年輕的護林官。
    而那個年輕人也很“出色”的完成了任務,一邊死板得像宣讀正式的死亡證明一樣告訴女兒“你爸爸死啦。”一邊很順利的把老人的骨灰交到了女兒的手裏。
    “那個該死的家夥。”
    離末回憶著這件事忍不住的罵出了聲,現在那種比自己死了還難受的感覺變得更重了,這就是對自己逃避責任的懲罰吧。
    可是現在上去找她,她會原諒自己嗎?還會和我說話嗎?
    自己非但沒能保守把老人平安帶回來的約定,還擅作主張地火化了老人的遺體,即使是自己在擔心她,不想讓她看見老人最後那副淒慘的模樣,但終歸還是有些自作主張了。
    要是她能哭鬧一番,要是她能上來狠狠地打自己一巴掌,而且是那種聲音清脆到動人還可以繞梁三日的那種,自己還不至於有像現在這樣的負罪感。
    但實際當她在從護林官口中得知了父親的消息後卻隻是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隨後就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離開了,就連一句簡單的抱怨都沒有。
    離末有些卻步,比起當年打仗時黑壓壓的大軍衝向自己這邊時還恐怖,而那個年輕的姑娘也一樣,一動不動地僵坐在那裏很久了。
    遠遠還能看見她懷裏抱著的小木匣,那上麵係著用白手絹編成的小花,因為沾上了眼淚而變得無精打采。
    “好像,還不是時候,再等一等吧......”
    離末感到有些眩暈,他想逃走,但正當他準備開溜的時候,火光滅了,那片小小的明亮天地也被簡簡單單的淹沒在了模糊不清的夜色裏。
    切——
    那一刻,離末手中的燈火劇烈的搖晃起來,赤紅色的眼瞳在黑夜中掉轉了方向,向著老人女兒的方向奔去。
    當他手中的燈火再次照亮了女兒的身影時,離末才莫名的鬆了口氣。
    借著忽明忽暗的燈光,勉強還能看到她身前的爐灶上還架著鍋,隻是鍋裏已經堆滿了落葉,看起來已經很久沒人回來過了。
    攔腰砍成兩半的幹木被當成了兩把椅子放在了爐灶的兩側,她正坐在這其中一把上,但依舊隻是縮坐在那,甚至都沒有抬起頭看離末一眼。
    不過她的身子倒是微微顫動了一下,應該是自己突然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嚇了她一跳吧。
    太好了,即使她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也沒有逃走,這或許說明了自己在她的眼裏還不算那麽可憎吧。
    ......
    大概吧。
    “對不起。”
    離末有些生硬的說道。不過,對方沒有絲毫搭理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和我說話,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諒,所以即使隻是聽著也好......”
    依舊沒有搭理自己,但她沒有捂住耳朵就已經遠超離末的預期了。
    “老爺子...你父親他是我擅做主張.....”離末看著女兒懷裏緊緊抱著的小木匣頓了頓,“你要怪我也是我罪有應得,要不然你先打我一頓出出氣如何?”
    “明明說好了會把你父親帶回來的,都怪我能力不足,要是我再中用一些......”
    “啊,我聽說了,你和你父親的關係不太好呢,這我懂啊,我和我老媽的關係也是這樣,正所謂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樣的啊。”
    “雖然已經入春了,但夜裏吹風還是會感冒的,別在這坐著了好嗎?要不然等我把火生起來也行。”
    “我和你父親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很不可思議吧,那個老古董居然會講那麽多話,我記憶力很好,全都記得,你要不要也聽聽看?”
    ......
    ......
    “對不起。”
    離末喋喋不休的說了很多,但就和他臉上那份強裝出來的笑容一樣沒有力量,女兒依舊沉寂在自己的世界裏,片刻也沒有理會過他。
    說來說去,話還是隻有回到了最初的那句“對不起”。
    “對不起。”
    離末又說了一遍。
    一句話為什麽要重複好幾遍,他自己也不知道,明明自己是惡人啊,明明不可能有體恤人心的溫柔,但為什麽腦袋裏還是呲呲的響著悲鳴呢。
    這大概就是對明明知道自己做出了無法被原諒的事,還卑鄙的跑來祈求原諒的自己的懲罰吧。
    離末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不過很快他又裝出了笑臉,就像生怕會驚擾到剛剛因為噩夢而驚醒的孩子一樣,他輕聲細語道:
    “我就在旁邊待著,有什麽事都就盡管叫我吧。”
    離末指了指遠處,然後將手中那把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油燈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女兒的身旁。
    他站起來身,打算退到一旁,但與此同時......
    哐啷,咚——
    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在他麵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