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緘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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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閬然, 為父此一去北地,他日縱然再見,也是戰場相逢刀劍無眼。”
“父親,為何?”
“聖命難違,以我半生, 換的國泰民安,也是得償所願。此後年年歲歲, 為父之事, 你需得緘口不言。”
緘口不言, 四個字在耳畔回響了十二年。
他作為一個漢人, 卻活得宛如一個質子……那是帝王的權術, 隻要他安然在帝都內,北原外在異族手握重兵的父親就絕不敢背叛東楚。
這似乎沒有必要, 誰都清楚父親的忠誠, 父親也一樣認同。
他們似乎都是對的, 每一個人都背負著莫大的責任, 以自己的方式,為朝廷、為家國犧牲。
可憑什麽呢?
他們也不過是會把酒話桑麻的尋常人而已, 要做到哪裏……才對得起鞠躬盡瘁這四個字?
蘇閬然沒有答案,但他知道,絕不是眼前這般。
“你, 滾開。”
刀尖在地麵拖出一道細長的血痕,磨出的聲響宛如地府的惡鬼在心尖上徐徐爬過一般。
一股逼命危機驀然在腦海炸開,趙玄圭哪裏還不知他如今已是恨火難滅, 提劍喝道:“蘇閬然!本官乃是奉帝詔——”
甫提劍欲阻,然而一對上對方腥狂雙目,卻是不及反應,隻聽裂風一聲驚響,右肩一麻,隨即整個人被一刀斬在肩甲上,竟壓得他不由跪地!
蘇閬然開同時,侯府四麵驟然湧出無數暗衛黑影,衣帶龍紋,鏗然一聲響,暗衛橫在趙玄圭麵前。
“蘇將軍,收手!你莫非敢不顧帝命?!”
帝闕的暗衛如是說著,但手上動作,卻絕非進攻,而是有所顧忌而謹慎防禦著。
眼底鬼魔一般煞戾神色掙出一絲清醒,蘇閬然眼眸雖看著趙玄圭,但動作瞬間,反手一刀卻是朝著葉扶搖斬去。
“住手!殺不得!”暗衛大驚失色,暗處急急掠出一位陌生灰衣人,神形鬼魅般出現在葉扶搖身前,雙手覆著精鐵拳套,攢力一擋,隻聽一聲扭曲作響,拳套竟爾斷裂。
外人隻聽聲響便知那灰衣人硬擋這一刀,便受重創,蘇閬然於戰機抓得又是何等老練,當即換手再一刀橫斬,但灰衣人好似不知痛一般,一手索性徒手去接那第二刀,一手掩著葉扶搖退出數丈外。
若是換了他人,以灰衣人修為自然接的下,但麵對的是蘇閬然,下一刻,他半個手掌便被削飛來去,血泓飛濺,右臂同受其創,踉蹌退開三尺。
蘇閬然正欲下殺手,伊人的血已順著磚縫淌至腳邊,他身形一僵,縱使再恨,也不得不先單膝跪在她身側,眸中映出她心口已凝不動的血,竟發現她神光雖散,卻仍有一絲微弱氣息,當即將之抱起來欲走。
“攔住他!”趙玄圭頭皮發麻,高喝道,“陛下有旨!陸侯今日需得為天災自殉!”
四下的暗衛顯然並非趙玄圭禦下,但身負皇命協助趙玄圭,部分暗衛剛有動手之意,便聽蘇閬然道——
“欺人太甚,誰敢相阻……待明日縱玉陛九重,我屠之亦如豬狗!”
所有人一時僵硬,連趙玄圭都一時怔然。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君要臣死,你抗命便是誅九族的大罪!”
“大可一試是他殷家九族先滅,還是我先亡!”
一片死寂間,蘇閬然踢開半扇掛在門框上的門消失在漸暮的天光裏。
他走得極快,而透過衣襟浸透的血又讓他不敢更快,待到人跡罕至處,懷裏的人忽然咳嗽了一聲,染血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襟口。
蘇閬然一怔,不可思議的神情在麵上擴大,低頭正對上陸棲鸞徐徐睜開的眼睛。
“你……”
“咳……帶我,去你家,我在你家安了個村裏來的赤腳大夫。”
陸棲鸞咳了兩聲,手探向傷口處,把一個東西拿了出來,竟是一隻渾身血紅的怪蟲,已被一劍割開一半,這麽久了,竟仍在滴血。
“南夷的人……咳、就是手段多,應該是……咳、咳咳,騙過去了的。”她說完,丟開那怪蟲,又從背後抽出一塊破開一半的火浣布,扯出半個蒼白的笑,“放心……沒要命,我撲到那妖人身上時自己捏破血蟲的。”
“……”
蘇閬然站在原地,神情冷凝。
這會兒回過幾分氣的陸棲鸞使勁眨了眨眼,道:“你別生氣,我可還傷著呢,你別是想把我丟在地上讓我爬去找大夫吧?”
下一刻,蘇閬然竟還真的把她原地放下來了,聲音冰冷道:“你傷在背後,我繼續抱著,你會流血流死的。”
他把陸棲鸞放下後,竟真的直接就走了,留陸棲鸞在身後哎哎哎了好幾聲,靠在道旁的樹上道:“我沒那麽嬌氣,你背我也成呀!別生氣嘛……受傷的可是我呀!”
然而蘇閬然這回好似鐵了心一般,竟真的轉身就要走。
……玩脫了。
陸棲鸞尷尬地站在原地,今天這出局,她是一遍遍設計核對好的,從差人引動趙玄圭的殺機,到偷偷讓人在他佩劍上塗止血膏,乃至於他出手殺人是奔著哪個要害的點兒都一一查清楚,確保最壞去個半條命,才冒險一試的。
她不敢跟任何人說,唯有騙過蘇閬然,才能騙過葉扶搖那種心思如妖的人。
隻是算天算地,沒算過蘇閬然竟連那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出來了。
——我有那麽好?還是我其實並不知他?
細一回味,陸棲鸞卻是不敢想了,搖了搖頭甩去腦中慌亂的神思,而前麵看似要離開的人卻突然轉身,伸手把她扯進懷裏抱緊了。
“你……”
陸棲鸞剛要開口,卻驚覺他的雙手在發抖。
她一呆,隨後慢慢猶豫著伸手反摟了回去,待他稍稍平靜,道:“我要是死了,你真的要殺上楚宮去嗎?”
“嗯。”
“那我可要好好活著,枉死了的話,還要累及他人呢。”
“下不為例。”
……這個人,視我重逾性命呢。
背後的傷口似乎也不覺得疼了,陸棲鸞悶悶笑了一聲,道:“哪有你教訓我的份,你可是我的爪牙,要聽我這個狗官的,和前麵那幾個一樣造孽犯罪,我就把你發配邊疆去。”
“……嗯。”
蘇閬然沉默了一會兒才應聲,這反應讓陸棲鸞本能地一驚,推開他道:“你別是真的瞞著我犯什麽事了吧?”
蘇閬然看著她道:“你還傷著,先回府上藥,其他的事以後說。”
“你別、先告訴我你背著我做什麽事了?”
蘇閬然任她扯著衣襟逼問再三,道:“劫持首輔什麽罪名?”
“……千刀萬剮自己算,不過念在我們是同僚,端茶倒水十年就好。”
嘴上俏皮話說著,但她臉色越來越白,到底還是失血過多了,蘇閬然察覺到後,眉頭一擰,道:“你回府療傷,餘下之事我處理。”
“我小傷,倒是你說了大不韙的言論,我雖與太上皇有約,也怕他多心,你還是……”
“又如何?”
“你這個人怎麽又不聽……”
對峙間,對麵巷口隨著夜風送來一絲藥香,隻見那處立著一個腰間懸著一隻骨塤的白衣大夫,也不知站了多久,原本溫和的眉目在陸棲鸞看過來時,牽出一絲妖異的冷笑。
“二位,淒風陋巷可不是什麽打情罵俏的好去處,再不談談如何先下手殺人,葉扶搖可就要先把我殺了,失了我這麽一個棄暗投明之人,請陸侯自行摸石過河可好?”
……
“就這麽放他走了?若那女侯還活著,該如何是好?”有人問道。
“不然能如何,以他能為,足以殺光我們所有人……而就算他這麽做了,太上皇也不會治他的罪。”
“這又是為何?”
“你可還記得當年穹武軍統帥蘇征?太上皇昔年命他假死投身匈奴,如今乃是匈奴右賢王,為北境無戰事潛藏十年……朝廷若動他獨子,豈不是要逼他叛離?”
蘇閬然走後,侯府裏皇家的暗衛們互望一眼,回頭對趙玄圭道:“我等負皇命至此,之後還請趙大人自行向陛下複命。”
待暗衛走後,趙玄圭麵色陰沉不語,半晌,見四下無他人,對獨自一人走回到簷下拿起半盞冷酒的葉扶搖冷笑道——
“若這一日早來,我也不至於到如今地步,以宗主昔日之果斷,欲奪國,索性趁此機會殺了蘇閬然,讓東楚北境也陷入動亂吧。”
冷酒入喉,葉扶搖看著已空的瓷盞,無喜無悲道:“你對我倒是知之甚深,可還記得我當年送過你一句話?”
“什麽?”
“你之一生,成於知人,亡於不自知。”
趙玄圭麵色一沉,道:“他人不知,我卻是知你玄虛之術半真半假,多是由門中之人在你安排下故作天命!我卻是不怕的!”
“好,那我們來做個賭,就……賭你今夜三更死,如何?”
他說話時,似乎與平日裏的玩笑話並無區別,但眉梢眼底,卻是一片空寂。
趙玄圭咬了咬牙,道了聲告辭,也離開了。
院中唯餘三物,夕照,血腥,空心人。
被斬了半掌的灰衣護衛看向葉扶搖,道:“宗主,酒已冷了。”
血腥隨著夜風逐漸慘淡,與落花狼藉在一處,獨自飲酒的人,低聲喃喃……
“這酒何止冷?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都快不記得……她敬的酒,原是這般毒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