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溯·不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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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瓷記得, 之前她與葉辭之間不是這樣的。小說

    她不是什麽好人,偶然問起為什麽葉辭當年知道她會拿他給的毒殺人而非自殺時,葉辭總是說,他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這個少女殺性重。

    ——你已跟著我三天了, 腳不疼嗎?

    ——你不是大夫嗎?懸壺濟世,濟我一次哪裏夠?

    ——誰告訴你我是大夫?是妖魔鬼怪也說不定。

    ——那豈不是正好?我信佛的, 正好渡你。

    他是個極其風趣的人, 彼時阿瓷尚瞧不出他有哪點不好, 甚至於還覺得他是個頗有良心的好人, 救她出來後, 又送她回了原先被拐走的故鄉。

    一路上雖有賊人出沒,葉辭卻仿佛有先知之能一般, 是以出奇地平安, 打算送她回鄉後, 就此別過。

    她父兄都是讀書人, 早年離家上京趕考,母親早在去年便病逝, 乃是鄉中惡鄰欺她孤女,將她賣去了外地,而如今災民過境, 四處皆是逃難之人,惡鄰與鄉人早就物是人非。

    “當真寧願蝸居於山坳,也不願和我走?”

    “我還有些熟人在, 那些北逃來的流民有走不動的,多少帶著一些孩子,我會讀一點書,打算在村裏開個私塾,教教他們。”

    “那說不定,我們賭一賭,你會和我走的。”

    “我就哪兒也不去,若輸了就任你處置。”

    “……我可是貪婪得很,你這一賭怕是賠不起。”

    葉辭慣會說這些話糊弄她,她自然一笑置之。而村中的流民們麵黃肌瘦,看著十分可憐,葉辭也不知在想什麽,言語中也沒有再多挽留,隻說他有任務在身,不宜久留,便早早離去了。

    而是夜,她因懷著要開私塾的心思,將家中剩餘的書籍整理到深夜,正要入睡時,隱約聽見家門外有動靜,靠近牆後一看,竟是白日裏賣弄可憐的流民,並著人牙子和幾個官差,心中巨震。

    “……原本以為是個上等貨色準備進京送給貴人打點,哪知道在半道上就病懨懨地快死了,要不是我和買家有幾分交情,也不會賣出去。官爺,我們可是正經的牙子,她殺了人自然要償命,跟我們這老實生意人可無關。”

    “曉得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若不是收了死者父親的重托,我才不來這破地方……你可瞧清楚了?”

    流民諾諾道:“那小娘就在這兒,瞧得清楚呢,我們這兒新來的青壯把村子都圍起來了,她跑不了。”

    竟都追到這兒來了……

    她知道被抓走之後必死無疑,沒等到他們走至門前,便從後門逃了出去,一路跑到後山上,不巧遇見一個正在挖菜根的流民孩子,那孩子白日裏還在和她玩兒,見她跑過來,連忙抓住她的手。

    “大姐姐,你要去哪兒?”

    “我……有人要抓我,我得先走了。”

    “那你走了,不是再也沒有人教我們讀書認字了?”

    “抱歉,我得走了,以後有緣再見。”

    孩子沒鬆手,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道:“大姐姐,你幫我找找我娘給我的荷包,我不知道掉哪兒了。”

    她雖急,但也覺得對不住這些孩子,豈料剛一低頭,腦後就被重重一擊,昏倒前,她看見身後的孩子表情猙獰,正舉著一塊沾血的石頭……

    ——亂世無良善,人心多詭譎。

    這是葉辭經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她再睜眼時,的確如她所想的是落入別人掌控了,這個人,是葉辭。

    他那一夜回來找她,天亮時,村中除了她與睡在房中的婦人孩子,再也沒有一個活口。

    他洗掉了她所有的對世間仁善的期待,留下一條賴他為生的命。

    “你為我殺了多少人?我會幫你殺回來。”

    “那麽多人,一一還我,你要還到何時去?”

    “那你要我怎麽還?”

    “那……就做我三年影奴吧。原先的名字不要了,你從我的名,叫阿瓷,瓷器的瓷。”

    “為什麽?”

    “因為你看著像個精致又無用的花瓶,捏碎了卻能把人紮出血,我喜歡看你紮手的模樣。”

    ……

    回憶得出神,直到手中梳著長發的玉梳落地,阿瓷才回過神來。

    身後的人俯身將梳子拾起,接過她手中半綹長發細細梳開,溫聲道:“……你昨夜犯了夢魘,是不是又想起了舊事?”

    他淺淺而談時,和她之間與尋常的夫妻並無區別。阿瓷見他神思平和,問道:“我鬧著你了?”

    “哄了你有一會兒才睡下,是什麽夢?”

    素心釵挽了三挽,鏡中人一頭青絲盤起,阿瓷看了一會兒,拿過他手裏的梳子,將搭在肩側的烏發也盤了上去,宛如一個新婦一般。

    “不是什麽噩夢……隻不過夢見我娘當年病逝時的模樣,算算離鄉也有三年了,我想回家看看。”

    葉辭看著她鏡中一張模糊的麵容,問道:“那地方並沒有給你留下什麽好的回憶,何必再去。”

    “此回不同以往,我是回去祭拜。還有……想在娘墓前說一說,我所托有人,請她泉下有知可安心。”

    葉辭伸手碰了碰她的臉側,略略觸見一絲薄紅溫熱,眉目間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躁動頓時隱去,俯身道:“昨天的話是我說的過了,我陪你回去。”

    阿瓷順勢仰首枕在他肩側道:“我要去的地方不遠,自己去就是了,你不是和門中之人有大事要約談嗎?”

    “小事罷了,延後亦可,什麽時候?”

    阿瓷掰著手指數了數,道:“八月十七,正好過個中秋,按今載的曆法,宜祭祖,宜……”

    “還宜嫁娶。”懷裏的人一僵,葉辭輕聲問道,“你昨天莫不是說笑的?”

    阿瓷低頭道:“……門中早有流言,我還當你不願我纏著你一輩子。”

    “易門一貫無視禮法,我自幼生於其中,隻是不明你我多那麽一層周公名分有什麽意義。”

    阿瓷笑了笑,說道:“你這個人有時聰明有時蠢,亂世的女子,想要夫郎給個名分,是望他不離不棄,倘若我生在公侯之家,手握生殺,自然不在乎這些浮名。”

    屈指輕彈她的眉心,葉辭輕笑道:“哦?你還想做公侯?”

    阿瓷鼓起臉頰,氣道:“現在養不動你,以後總會養得的動的,還不容我想想嗎?”

    調笑了一陣,窗頭落了一隻烏雀,足戴金環,葉辭見了這烏雀,眸光一冷,道:“我有些事要先出去,稽城中在通緝你,你在這兒等著勿要出門。”

    “今天有廟會呢,你會回來嗎?”

    “嗯,晚些與你同去。”

    出了客棧,葉辭順著那隻烏雀飛去的方向走了不到幾步,便見道旁偏僻酒肆,有一名黑衣人早已侯在那處。

    “公子,我今年已來了第四回了。”黑衣人道。

    “左右不過是那老一套,你今日若隻為此,可回去了。”

    黑衣人冷笑一聲,將兩件東西放在桌上推了過去。

    那是一卷羊皮,一支竹簡,羊皮看上去陳舊不堪,上麵隱約畫著些詭異文字,讓人一看頓生頭暈之感。

    葉辭沒有接,淡淡道:“今日又是哪一套?”

    “天演師算得你有女禍上身,恐影響繼任天命,又知你執迷不悟,萬般妥協下特地送了一簽屠殺令,隻要你和那小姑娘殺了這最後一個人,這遺譜便是他贈你的成婚賀禮,從此易門奉你為主。”

    葉辭麵上未見動容,抽出那竹簡,掃了一眼,見那竹簡上的人,姓氏與阿瓷之前的姓氏相同,道:“我還道天演師為何紓尊下發此令,原是有死結在其中。她家人離散已久,莫不是你們覺得讓她殺親,便會與我兩廂生恨,從此不相往來?”

    黑衣人撫掌道:“少宗主是個通透的人,不過我們做屬下的,自然看得清形勢,天演師壽數無多,今後的易門到底還是公子說了算。至於這簽上之人是不是瓷姑娘的家人,以公子之能,哄著她將這件事悄無聲息地如常完成了,定不是什麽難事。”

    葉辭輕嘲一笑,顯然是不信任他所言,道:“那此人又是因何非要殺之不可?”

    黑衣人道:“天演師算的天機乃是越室還有三代即會敗亡,而這個姓寧的人有文星命,倘若讓他活下去,十數年後必會為鎮國首輔,屆時越室就不知何時會亡了。”

    葉辭索然道:“十年二十年我也就殺了,三代以後之事,誰能曉得?”

    黑衣人道:“公子向來是不信人有來生的,可天演師卻是信的,也許等到公子做了天演師便曉得了。如何?給上麵一個交代,從此再也不幹涉你與瓷姑娘之間是非,可好?”

    “我若不做呢?”

    “公子還是莫要與天演師鬧僵,易門別的沒有,殺手卻是隨叫隨到的,公子能護妻一時,能護一生嗎?”

    黑衣人言一出口,忽感逼命之危,隻見斜刺裏一匹馬突然失控朝他衝來,高高揚蹄踩向他坐的地方,黑衣人連忙拍案撤身,下一刻,坐著的椅子被馬蹄踩碎。

    若他反應得稍慢,雖不致死,卻也少不得骨折筋斷。

    “你……”

    一片混亂裏,葉辭端起桌上已冷的茶,拿起那竹簽起身道:“此令我接了,一句話,插手者死。”